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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夜（中）
将冰镇好的莲子绿豆汤端给顾云程，她小心翼翼地说：“程生，你尝尝，这个甜度可是你能接受的？以往的你，都不大喜欢甜的东西，所以我依先前牢记的量，只放了一点点冰糖。还有，从前你都是喜欢莲子不去心的，你说这样才可以去心火。只是我却不知今生的你喜欢的是什么。”
她含羞带怯的眼光和幽幽的语气令顾云程心生不忍，便忙说：“非常好，正合我的口味，真的。”想想又忍不住问道：“若是从前的我，会怎样称赞你呢？”
“从前？”她想了很久后慢慢说道，“第一世你的日常起居一切一切都是我负责照料，从服侍你穿衣到侍候你用饭甚至陪你就寝，但无论我怎么做，你永远觉得我是错。同样是我熬的莲子汤，小姐端给你，你会一饮而尽还连声称谢，换作我给你，你往往喝不到两口便会通通倒在我身上；第二世，你巧舌如簧，不吝于用一切美好的词来形容你的妻子我以及我为你做的种种，只是一转身，左拥右抱的你会用更真诚的语气去称赞怀中的妓娘；至于第三世，也就是前世，你恨我入骨，连我的面都不愿见又怎么会给我机会能亲自为你端上一碗汤？”
她的语调缓慢没有顿挫，仿若只是平静地叙述着与己无关的事情。顾云程一手端着空碗，却听得出神。他想伸手去扶她微微颤抖的肩，伸了一半又停住不知能否再向前。
倒是她微愣了一会，便突然从往事中挣出一般，抬起头对上他不知所措的双目，犹自笑的温婉：“其实今生你真的变了不少。有时我甚至会想，若你一直想不起我也挺好，至少你现在对我态度亲切，关怀体贴。这些是我前几世要用命才能换到的。能如此自然的陪在你身边，纵使一辈子做鬼永无解脱我也知足了。”
看着姚莲故作淡然的表情，顾云程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他想起那一夜，也是在这个小院中，他们烧了一壶水，捧着茶从天傍黄昏一直坐到曙光大亮，姚莲用整整一夜来回忆他们的第一世。
那一世她是出身卑贱的丫环，跟随自幼侍奉的小姐嫁入他家。小姐端庄守礼，他俊朗多才。看着他夫妻二人举案齐眉她也满心欢喜。只是她家小姐自幼体弱，夫妻事上有心无力，便常觉亏欠于他，遂于一日趁他酒醉将身边跟随多年的伶俐丫鬟推向房中侍候。事后，他觉得愧对发妻，更将她视作攀慕虚荣不顾廉耻之人。那小姐却觉得终于找到了代行为妻之责的人，即搬入偏院专心调养身体。他认定这是发妻对前事心存芥蒂，对她却更加轻贱厌恶。妻子避而不见，他又无其他侍妾，此后凡有欲望便找她来发泄，床笫之间粗暴野蛮全无半点温柔。她就那么夜宿于主人床榻，白日再以丫鬟的身份操持事宜，在众人暗暗的嘲笑中尴尬地维持着艰难的生存。支撑她便是心底潜藏的那份对他的无望之爱。
后来，那小姐见他确实无意收她为妾，而她又一直无孕，便作主为夫君娶进一位侍妾，就在新人入府三个月后，众人发现她竟怀孕了。然而她却因素体久虚，只勉强怀孕至七月，便早产血崩而死。也是因此可怜她死后还要被人质疑贞操。
那一夜，姚莲在长长的叙述中还能时不时气定神闲地添水沏茶端起茶杯润润喉咙，而他听到后来却只能感到满嘴苦涩双目胀痛。
他在其间一直不敢出言打断，终于在最后忍不住问道姚莲：
“那他最后知错了吗？后悔了吗？他是爱你的吧？他有善待那个孩子吗？”
姚莲只是伸手将他面前的茶杯斟满，认真地注视了他半晌，道：
“那时我已经死了，又哪里能知道后来的事呢？你的问题其实都应该问你自己啊！真希望你能早日想起过往，那样很多问题便都有答案了。”
她那时的表情与此刻极其相似，脸上没有他熟悉的温婉笑靥，也不似他偶尔见到的面无表情，她极力做出将往事看得风轻云淡的样子，眼底却含着玩味的神色。
其实自己对她从来都算不上真正的了解，但那样的姚莲却让顾云程感到无比的疏离。
“想什么呢？呆呆的半天不说话？不是那莲子汤真的那么不对口味把？”她抽走他手中的空碗问道。
为了掩饰心中的感觉，他脱口而出：“在想那殉情的女人。”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时，话却已脱口不再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说完，“只是在想，连死都不怕了，怎么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因为很多的时候活着靠的不单是勇气，更重要的是希望与念想。”稍作停顿，姚莲瞬也不瞬地看着他道：“前者只需自己坚持，而后者有时却要别人肯给予才行。”
你让我觉得毫无希望了，与其活着日日伤心，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这是姚莲总结的，第二世的她自杀的原因。
姚莲告诉过他，他们的第二世姻缘彻底磨没了她对爱情的希望。那一世他是纨绔子弟，春游踏青走在清平原上，微风掀起迎面的轿帘，他一眼便看到轿中的她。之后为了娶她到手他赌咒发愿、历尽考验。只是不想，她以为的两情相悦终成眷属，与他不过是鸳梦得成红烛旧，酒醒在寻美人新，仅意味着一场游戏的结束罢了。新婚不过一载，他即恢复了纨绔公子的本色，寻新访旧、眠花宿柳。口里说着对她真假难辨的爱，却改不了风流成性处处留情的毛病，对她貌似珍视，对别人也一样呵护备至，她若吵闹一阵他便收敛一些，可时间一长又原形毕露，反反复复如是几年，他身边人来人往从未间断。当他再次连续数月日夜不归之后，她终于再忍受不住，用一条白绫吊死了自己。
看着他的眼晴，她知道此刻他们想起了相同的一世情殇。
她忽然生出一丝好心，想让眼前的男人明白些什么，便问：
“倘若你是冥府司判，那变心的男人百年之后命归阴曹，你会怎样判决于他？”
“罚他来世对那女人钟情一生，倾尽所有，却仍得不到她的芳心。”
笑着摇了摇头，她说：“我倒觉得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只有从今往后再不相见，那个女人才是安全的！”
知道他根本无法理解自己言语的深意，她故意又添上一句混淆他的话：“否则像我，再一世不过又是一个痛苦的轮回。”
不知是不是因为做鬼做久了，性情也跟着诡异多变了，顾云程始终觉得姚莲让他捉摸不透。与他相处时，她总是极其温和，脸上时时挂着柔婉的笑，眼中也总是含着满满的情，只是偶尔看到她一人独处，却从来都面无表情，眼底更簇动着莫名的光芒。她总是说爱他很久，他却只能在她每次用幽怨的语调讲述过往时才能感到一点。有时他甚至觉得，姚莲口中遥远的前世都比她本身更加贴近。还有她说对他别无所求，却总是用看似宽慰的语言对他进行暗暗的嘲讽，就如同眼下。
其实，听过姚莲的讲述连他本人都十分厌恶过往的自己，真想不透前几世的他怎么会那样薄情寡性劣迹斑斑？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里挣扎起伏了许久的人，顾云程以往最不会轻易给与别人的就是信任，而他却相信姚莲，或者说他相信自己是愧对于她的，这种感觉从见到她第一眼起就强烈的存在。有时与她离的近些，他甚至都能感到一种生生的疼会从心底里晕开。
那种急切得想要补偿与善待的心情，连面对严殊时都不曾拥有。
想到这，他猛然一个心惊，以往太过专注于姚莲口中的前世，完全没有思索过今生对她的感觉，此刻他忽然觉得心底有某些间膜被打破，看着一旁的姚莲他不复坦荡。
当明确了到内心的微澜意味着什么，顾云程的心头一阵紧缩。与姚莲相识的这些时日，从她口中获悉了自己对她无数的亏欠，他从没想过以尘封往事为由将过往一笔带过，也正是因为对数个前世中犯的错误懊悔，他才会常常来找姚莲，按她希望的尽量多陪伴着她，但却绝对没有因此背叛严殊的想法。
且不说与姚莲人鬼殊途的现状，严殊是他早已认定的，共度今生绝不更改的人。
只是此时他心中的微动该作何解释？难道他的负心恶劣延续到了今生？姚莲已被他三生薄情伤得变作鬼魅，那今世他又将伤害谁，严殊？
不！单是想象这种可能，他就感觉要被一种熟悉的疼痛淹没。
“我发誓来生再不负她！”
一道坚定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激醒他心底深埋的记忆，他坚信这是自己曾对殊女发下的誓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说自何时何地。
他与严殊的感情一直都发展的稳定从容，因为认定了将会有一生的时间来慢慢付出，像此时这般急迫的想要见到她，是他以往从未有过的感觉。无暇考虑这感觉来自于怎么复杂的心绪，他此时只想迅速与姚莲告别，再以最快时间离开这里。
他走后不久，另一个男子在院中现身，红裙的女子看到他后起身施礼，脸上的笑容不复温和却多出几分魅惑。
男子手扶海棠树道：“刚刚那一瞬，他必是想到了殊女，记起了自己的誓言。”
她右手食指轻轻敛起一丝颊边的乱发，道：“在那之前，他确实对殊女以外的人动心了。”
“他会对你心动的原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对，她当然清楚。他原是不会再对其他任何人动情，可偏偏面对的是她，她体内有殊女留下的积累了三世的怨，只要靠近便能轻易引出他的愧，把握住这点不必在意爱或不爱，她都有自信能引他出轨。
“殊女自流落红尘后，已历经几度转世，早就忘却了怨恨，你还紧紧抓不放又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想看着他兑现诺言。”
“你明知此生他待殊女是真心实意，绝不会再有辜负之行。他在地府里跪求了三百年，司判都认为他前罪已消，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全他一世姻缘？”
“因为他不配。情罪不是旁观者的法度能够衡量的。”说到这，她转头看向身边的男子，声音变得更加轻柔，“有些错一旦犯了，就连赎罪的机会都没资格得到。这点圣君应该比我还清楚。”
看着男子清俊的面容瞬间褪去了血色，她的唇边终于绽开一抹真实的笑，只是冷意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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