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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羽
学校的礼堂很大很大,比沙扁镇的水果农贸批发市场还要大上好几倍,明明这么大的地方,却有种把所有人都困在里面的感觉,像个密不透风的纸盒子,比我家里的小房间还闷。
葫芦说,虽说做个演讲,但平常心就可以,简简单单发个言,当是练练胆子,这是一个让大家都记住你的好机会,不是谁都有的,好好把握,展现出你自信的一面,老师相信你足够优秀,不用太紧张。
我说,哦。
但其实我很紧张。
手心出汗,双腿在颤,额上渗出冰冷白汗,心脏遭受群魔乱扇。
难怪我们镇里那个破算命的上次碰着我,竟破天荒的说了句不好听的,他说我这一两年内必有道大坎。
百折不挠、从不向生活低头的我还大言不惭地槽他是滚钱滚粮票的江湖术士,难不成......真应了他那张神神叨叨的嘴?
是了是了,此次全校大会就是我丁懿的大坎,注定要撂我扑街。
校长瘦得像只猴子,像个干瘪的白面书生,威严感却压迫得全场寂静无声,开嗓有回音:“下面,由优秀学生代表——丁懿同学来为我们发言,掌声鼓励!”
掌声雷动震鸣,我站上去,掌声复又消寂。
台下四千多双黑眼珠子,围着我盯着我,仿佛我是什么五彩生辉、灼灼发耀的绝世珍宝女娲石。我觉得,即便是身上的细小绒毛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即便是每次呼吸中胸膛的微微起伏都会被瞬间捕捉到。
这种场面令我受宠若惊,颇有种被打了麻药的感觉,感觉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周遭惊呼声起,然后我白眼朝天,被打电话叫救护车的众人团团围住。
——但这样也挺好,起码可以逃过当众演讲这种挑战心脏极限的惨事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身体强劲得能冲上景阳冈打虎的我晕不过去,浮于表面难以走心的演技也不过关,只能安安分分待在这个方方寸寸的小台上,跨过这道人生的必经之坎。
这件事令我痛定思痛,下定决心——
以后就业方向绝不考虑需要在公众场合发言的职业,例如人民教师,例如搞传销,例如讲栋笃笑。
全校学生翘首以待,好安静,好安静,我好怕心跳这么大声,会通过麦克风传到大家的耳里。
“大家好,我是高二四班的丁懿。”我开口说着这么一句话,简简单单,荡着回声。
我感觉有只鸭子在我面前扑腾,溅起的水花全进我脑子里了。也不知道校长哪来的勇气敢让我这个演讲小白脱稿上台,我就循规蹈矩地做了个自我介绍,然后背了一天的词儿就全忘光了。
因为紧张感开始向神经施压,所以我颇有种感染神经病的趋势,开始自话自说,乱说一通,想到什么说什么,“考了个第一让我有些膨胀,所以……我、我觉得我真的可能考间名校,我……”
“有些同学想要领悟好学习的诀窍,可他、他仁义还没做到家,想要侥幸地将折衷主义运用到生活之中……”
“我挺喜欢碱水粽,也不知道屈原先生喜欢什么味儿的包子呢?呵呵呵呵呵……”
“力拔山兮气盖世,如果愚公身怀这项绝技,兼懂得简略的杠杆原理,他就能撬动整个地球,当然,我是文科生……”
“.…..”
各种文学派别竞相争夺我的脑容量,一会儿是“白马非马”的古式哲学诡辩派,一会儿是引用秦汉古文为楷模的桐城派,一会儿是雄赡豪迈结合时事的功利派,一会儿又是借消遣靡靡讽刺的鸳鸯蝴蝶派……
口若悬河的我像一条被倒吊起来的河流,快言快语,“哗啦哗啦”地一腔水全倒出来,滔滔不绝,看似蓄水量丰富,其实流错了地方,淹错了农田。
简单理解,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云里雾里地不知所言。
场下开始传来窸窣声响,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偷偷地笑,反正都没在认真听就对了。
我有点绝望,当众做贼一般瞄了眼窗外的云,乌压压沉甸甸的一大坨,即使置身于有顶遮头的大礼堂,我也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无力感。
瞥眼一看,我一眼便见到了我同桌。
或许是丁宸枫实在太高,坐着也比别人高出半个头,再加上那张脸太有辨识度,清秀和痞气两种如此矛盾的元素在其中竟能和谐地并容,也太突出了些。
话说,他平时连课都懒得听,没想到在这枯燥无聊的全校大会上,他竟然没有打瞌睡,甚至有些认真的样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
此时我看他,他也在看我。
他的眼里依旧是没什么温度,我只能在里面发现漠然,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别的。
难道说,现在连鄙夷、嫌恶或是憎厌……都不屑给了么?
我知道这位爷看我不爽快,像看什么硌眼的沙砾子。我猜,他听我讲话,是不是觉得在听一只狗吠?把我看作是“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
枫爷那双眼睛其实很好看。看久了,会让人浸在里面。
他看人的时候眼睛却总是半阖微张,用披下的长睫毛一盖,好像要刻意收敛起所有光芒,可又因为那双瞳仁实在是太亮,里面那些细碎的光怎么遮都遮不完。
那样一双眼睛,总是能轻易吸引别人的眼睛。
所以即使处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下,我还是能暂时地将所有紧张抛诸脑后,一眼就对上那双眼睛。
前提是,那双眼睛也在看我。
无声地望着那双眼睛,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呼吸渐渐慢下来,心跳渐渐平复,有点安宁的感觉,就好像,因为顾着看他,所以眼前扑腾的鸭子没了。
我又不去看他了,吝啬地将目光收回来。
稍稍拉近视野,我看见校长在捂脸,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一向临阵不惧的他被我愁得颇有种直面世界末日的哀丧脸。
葫芦倒是还没放弃我,一脸急切地想要冲上来为我力挽狂澜,但即使我整段垮掉,也还只说了五分钟不到,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把我撵下台啊,这不是打校长的脸嘛。
于是他只能在台下当我的军师,五官扭曲,极尽夸张地对我作出一个口型来。
听是肯定听不见的,毕竟我们离得一个羽毛球场这么远,但我看见那张血盆大口一闭一呲,蹦出一个词儿——“梦想。”
噢,他让我谈谈梦想。那就……谈谈吧。
很自然很自然,很平静很平静,我这条倒吊着的河被放平了,变得缓缓而流,又那么的顺理成章。
“我是闻着烟味长大的,外公外婆有事没事都喜欢抽两口,所以在我家,纸烟烧得比柴火都快。每天见二老腾云驾雾的,就像在看两位老神仙,他们烟一点,火星一燃,就烧起了我的雄雄壮志……还有灼灼野心。”
“野心有大有小,我这人贪心,一个也不落下。小的叫‘目标’,跟大家一样呗,考个尽量高的分儿,排个尽量前的名儿,成绩单看着顺眼就行。”
“大的叫‘梦想’,我把这词儿理解为‘白日梦’加‘妄想’。实现需要条件,我家没什么好条件,但你真要问我有什么梦想吧,也有,就是、就是赚大钱吧。”
台下一阵哄笑,原本分神打瞌睡的同学们倒是渐渐回魂了,脖子装了弹簧,埋下的头一个接一个地翘起来,慷慨地又把目光还给了我。
“就是这么庸俗又肤浅,充满铜臭味的梦想,好好学习,然后赚大钱,”我嘻嘻一笑,把没皮没脸的本质剖开给大家看,“因为钱太好使了,就没比钱更有用的东西,我能拿它来干好多好多的事儿。”
提到钱,我可不就没出息儿了么?
当着学校领导和老师同学的面儿,我今儿这嘴真就没出息透了。
“有钱的话……想给我外公换张新的藤椅,他能坐那上面抽水烟,现在那张太高了,老头子总是弓着背,难受;我要给我外婆买只新镯子,金的,毕竟以前那只被骗走了,老婆子到现在讲起来还会心疼;还要带我舅那废人去治腿,他总说,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我说不行,整天一瘸一瘸的,也不嫌丢人。”
“噢,还有,虽说吸烟有害健康,但我家那俩老神仙不到十岁就一口两口不离手,烟草一夹,小纸一卷,渐近古稀还是龙精虎猛。我倒是也不劝了,就由着他们,毕竟剩下就这么十几年的事儿,生活已经够苦的了,其他的……怎么高兴怎么来吧。”
“所以我就想给二老买些好点的烟,就是我们前镇长抽的那种,中华吧好像叫,跟那铅笔的牌子一个名字。老贵老贵,他们不舍得,我也不舍得,但以后要真能赚来钱,大概就能舍得了。”
“最好把那老房子给换了,现在的房子吧,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墙上老是长霉,特别梅雨天,一股臭味。我能闻猪圈的味,可这霉味儿吧却很难忍,能熏得人一晚上合不拢眼。”
我说着说着,竟把这动员大会变成了心里那点未来小设想的分享大会,不过一向严苛的校长倒是没拦着,听得还挺滋滋入迷,一脸欣慰地听我继续糟蹋这每学期一度的全校大会。
“若是真能换,就盖间两三层的小洋楼,红砖白瓦那种,像镇尾阿福叔那间,听说他儿子搞五金店赚了钱,孝敬家里不少,还先富带动后富,给村里修缮了祠堂,建了个小型图书馆,这个好,我以后就能有地方自修看书了。希望我们村那些混小子别去那里闹闹吧。”
“阿福叔家富裕了,就把原来的那间小砖屋给推了,建了间好的。他们现在不养鹅了,种种鸡蛋果,还有树菠萝,桂花什么的,好看还能吃。要是我家换新房,得有个小阳台,还得建个篱笆,给我家的鸡换个窝,下雨的时候不用漏水,把里面的干禾草都给浸湿了……”
“嘻嘻,所以我努力学习都是为了钱,毕竟我家俩老东西,还有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人,全是包袱,要是连我都堕落下去了,我们丁家就真完蛋啦,连西北风都莫得喝!”
我又不知天南地北地侃了不知多久,觉得今天废话实在有点太多,赶紧收尾,“哎呀唠唠叨叨流水账,我……我讲完啦,谢谢大家。”
鞠躬鞠躬再鞠躬。
我想我讲得肯定很差。
因为我说我讲完了,没有一个人鼓掌,全场有种默哀式的安静,连麦克风细微的“嗡嗡”声都如此清晰。
竟然还有人哭了,大概是从未听过这么难听的演讲,悲从中来,被这种生命无法承受之烂的演讲给震慑到了。
怀着对那些被我演讲吓哭的同学的愧疚,我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笑得有点傻,没想到那些同学哭得更凶,我纳闷,或许是我长得丑,笑得也难看?
我再看一眼我的同桌,真高,乃至我能屡次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见他。
那双眼睛还是望着我,里面的漠然没了,这回,倒是有了些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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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观阅。
说实话,这篇文的文风不是平常那种小说的写法,就是很奇怪很奇怪,我实在很想写才写的,请注意避雷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