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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蝉2
楚歌真正意义上直面的第一只吸血鬼，一开始好像并没有想要伤害他。
——后来他反复回忆这个晚上的每一处细节，他都始终抱有疑惑，无法推翻这个想法。
眼下，一切发生得太快。吸血鬼直接越过了李啸威，直直朝楚歌，准确来说是朝他手中的笼子冲去。
楚歌扬起一捧白垩，细腻的白色粉末飘在吸血鬼的皮肤上，如同针尖扎出红点。而这只吸血鬼只顿了一瞬就再度朝他扑来。
从蝉鸣第二次响起到结束，这整个过程有一分钟吗？
当真正的夜行者出现，月光蝉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整个笼子被它撞得一震，然后声音便消失了——水银色的小身体光泽褪去，变成干瘪的棕黄色。
月光蝉死了。
楚歌的脑子嗡嗡作响。一击必杀的机会只停留在瞬间，在吸血鬼朝他张开血盆大口时，他攥紧了匕首，可有人比他还要快一些。
那个人挡在了他面前。
吸血鬼锐利的指甲抓破了来者的胸口，同时李啸威手中的夏栎已经从这只吸血鬼的背后捅进其心脏。
突然出现的人嘴唇微启，无声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铁笼掉在地上。被刺破心脏，又被念出真名的尸体化作细灰。
眼前的背影太熟悉了，楚歌一把拉过他的胳膊，在看到对方前襟的三道血痕时，觉得浑身血液倒流。
“声音停下了。”
艾莎关上球场更衣室的门，将一屋暴躁的家伙封存好。
“七羽，你在听吗？少了一人。”
“嗯。”谢七羽站在通往花园长廊入口，转了个身往回走去，“看上去已经解决了。K在吗？”
“K会留在他们边上。”
“你们再慢一点就不止这一个暴走了，那只蝉有问题……有人来了，回头再说。”
谢七羽迅速挂掉了电话，学院里的保安正打着手电往这边赶来。
“唉同学，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吗？”
“有！往图书馆那边去了。”谢七羽指了个相反的方向，“那是什么声音啊好吓人，是恶作剧吗？”
……
伤口没有深到要缝针的地步，校医给人上了药，裹上绷带，不禁追问其由来。范希顶着他那张人见人爱的面孔，微笑着敷衍过去。
与他相反，楚歌周身乌云笼罩，气氛不容外人插进来闲聊。医师嘱咐几句，就回到外边的值班室去了，把沉默留给二人。
十二点钟的医务室，不是极端的浪漫就是极端的灵异，而他们处在中间混沌的地方。范希把目光移到楚歌脸上，而楚歌避开了那道视线，低头凝视着对方扎着输液针的手背。
所以，刚刚那算什么？
楚歌脑子里盘旋着一百个问题。
你知道有吸血鬼存在？为什么要一声不吭挡在前面？
不怕死吗？
想说的话有好多，但是他半个字都讲不出来。
最终还是伤者打破沉默。
“刚才你拿着的匕首，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他不说“没关系”“别担心”这种废话，还是那个将言语的艺术维持在极高水平的人，这个开头让楚歌愿意把话题接下去。
楚歌迟缓地从腰侧抽出了那把匕首递给他。
木制刀鞘上还带着些许体温，范希的视线走过精致的蔷薇花纹，然后在柄端嵌着的水晶上停留了几秒。
“很漂亮，你自己做的吗？”
“啸威做的。”
“引种栽培的夏栎不如欧洲原产地得好，不过这颗水晶不错，留在身边吧。”
“你知道很多。”
“嗯，应该比你知道的要多。”
楚歌眨了下干涩的眼睛。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三个字，内幕千丝万缕。
“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我身边就有这样的存在。”范希选了其中一种最好回答的方向来回答。“我接触过血族，也接触过巫师、狼人，所以各方面都有过了解。”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没毒，普通划伤，很快就会愈合，一两周就好了。”
见他语态温和，平静坦然，一如他们的每一次见面，楚歌很想问——你难道从来都不会觉得累，从来都不会害怕吗？
望进他眼中的湖泊，如同踏空，下坠。他不算他的什么人，但他不太承受得了让他受伤的重量。
仿佛读懂这点，范希继续哄骗说，“真的没事。”
“不用觉得歉疚，我只是刚好在附近听到动静。那是我自己的行为，你不需要负责。”
“所以你早就知道这里有吸血鬼……你早就知道我在找吸血鬼了？”
——所以你才会有意无意地给予我区别对待？
“嗯，对。我也想问你，你在执念什么？”
……我在执念什么？
“虽然是不太会被接受的种族，但是他们某种程度上就如同人类社会里的边缘群体一样，他们中也有……”
无辜的，理性的，还有被迫这么生存的存在。
我知道。
“可是我不甘心。”
伤口正在愈合，又疼又痒的感觉随着楚歌变弱的声音渗进胸腔里。范希拔掉了输液针，细小的针眼冒出两颗血珠，然后迅速长合。
他把创口贴按好，坐正了平视他再说话。
正式地，庄重地。
“不甘心什么？”
楚歌鲜少与人聊起这个。之前他跟纪瑾瑜说了个开头就停下了，他也不曾和谁有过可供倾诉的关系——他其实很需要一个“阵营”外的人。
他推着自己一路向前，坏情绪攒了好久，终于被眼前的温和连根拔起。
“因为我的父母都死于吸血鬼之手。”他坦白说。
还有读月里的孩子，每一个人都是。
“所以我很……恨啊。”
范希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惊叹或宽慰，他就是楚歌最想要的那种听众。
“你亲眼所见？”
“嗯。”
“抱歉。那我能想象得到你的理由。”
倒也不需要别人的抱歉。楚歌松开牙关，“那你呢？”
“你为什么会接触这些异族？”
“我啊……”
那真的是一段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久到所有形态的生命都应该忘记，但是范希全都还记得。
眼前楚歌的脸和记忆中的面孔重合，但又明显不同。从前那个时空里的他会毫不吝啬地表现出关心，眼中还会透露倾慕和向往。而现在，柔软的弧度消失，从春到秋，从黄昏入夜，他比记忆中消瘦，再未有笑容。
只有眼睛没变。
像是落在湖泊上的两片柳叶，眼瞳中盛满最纯粹的黑。
要怎么样在不说谎的前提下回答他的问题呢？
范希花了五秒钟准备好说辞，沉默在这样的对话里并不突兀。
“我是私生子，一出生就离开了父亲，跟着母亲来到这个国家生活。小时候我身体很不好，所有人都觉得我活不过成年，我母亲懂一些……嗯，咒术，她试图维系我的生命，但后来她也因为透支精神力而过世了。”
“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述这些世人理解之外的存在，也就是说，我的常识里一直都有他们，所以后来遇见，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可不小。楚歌愣了片刻，脱口而出他的首要问题：
“……活不过成年？”
范希摊开手朝他一笑，“现在很好，比普通人都要好。”
再惊醒动魄的事情放到范希的口吻里都显得波澜不惊。他的衬衣报废，现在光裸着上身，露出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好身材。混着西方血统的肤色呈现一种健康的暖白，裹在他胸前的绷带才显得白到刺眼。
楚歌觉得这种颜色很危险，但又不可自控地站在神秘花园的入口，再度往荆棘里迈了半步。
他突然一时兴起，问他：“你说你叫Persi，那是什么意思？”
“意大利语里‘迷失’的意思。那是除了血脉之外，我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范希压低声音回答，像是在交换奇幻的秘密给他。楚歌其实知道对方在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可他就是被牵着走了，完全无计可施。
“请你不要，再做类似的事。”他清了清嗓子，回归正题，“算我拜托你。”
他是很认真在说这话的，但是听者却不以为然。
“——换做你，你也会这么做的。”
“我不会。”
范希不反驳，但是眼神还在说：我知道你会。
所以为什么？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那就请我吃饭吧。”伤者给了台阶下，“学校餐厅就可以。请到你觉得还够了人情为止。”
“……”
“走吧，不早了。”
再次步入夜色中，楚歌大口呼吸了几口室外的空气。这一天内的起伏太多，他五味杂陈，此刻还感觉没有踩在实地上。
“一般来说，他们不会出来。”范希说，“今晚是因为被你的蝉激怒了，正常情况下有管理者在，他们不会怎么样的。”
楚歌盯着他们脚下的影子。他还有很多想知道的，比如，吸血鬼会被月光蝉激怒到暴走吗？你知道血族管理者都是谁吗？但这个夜晚已经够长了，这些问题只能留到明天……从明天开始，再一点一点想办法知晓。
还好他们还有明天。
楚歌走出校门，走没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范希还站在原地目送他。他把头拧回去，一路小跑着离开。
与此同时，一具干瘪的小尸体被埋在了孤儿院的槐树下面。
对于如此稀有的物种来说，这种处理方式实在是太随便了。李啸威把铁铲扔到一边，然后用鞋底把泥土踩实。
之后这里还会落下无数落叶败花，然后来年春天的时候又会长出新的嫩芽，月光禅可能不是生于自然，但回归尘土成为别的生命，好过死后还要被肢解研究。
天上云挪开些许，完整的月亮显现于他的头顶。
李啸威的眼瞳慢慢变成金色，手臂伸长，骨节凸起……转眼间他已经攀上了砖墙顶部，三下两下，翻身跃进了二楼的窗。
门缝里隐约还有灯光，他敲响了吴禹崇的门。
“请进。”
仿佛就是在等他似的，吴禹崇坐在床沿，捧着一本厚书。见到露出狼人体征的李啸威，他摘下眼镜，扬起一抹与平日无异的微笑。
“回来啦。”
他一直这样笃定，一双跨越时间的眼睛好像早已看穿了一切，让人无法判断他是早就预知到结局，还是无论迎来什么结局他都能坦然面对。
李啸威开门见山：“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这只禅是从哪来的？你没有事先告诉我们它会激怒吸血鬼。”
“楚歌呢？”
“……”李啸威握紧拳头，将手背到身后。
“嗯，这的确跟说好的不一样。‘只有注视，没有引导。’一开始大家都是这么说的，结果看来，没有任何一方做到。”
“那你也不应该将楚歌置于危险之中吧！”
“你也在，‘他’也在，楚歌能有什么危险？”吴禹崇无比自然地解释道，“我只是给予一点提示。要怎么找寻真相，那是由他自己的选择的。”
“真相？”
李啸威嗤笑一声。
“真相就是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骗他吗？”
吴禹崇笃定地面对李啸威的质问。
“善意的隐瞒是不可避免的。你觉得将一切过早地全盘托出合适吗？”他反问，“他不应该活在那些过去纠葛里，你要怎么跟他解释前世，前前世，因果轮回，善恶无序？
“所以我一直说要等他成年，然后在等他自己发现，自己选择……这样不好吗？”
——不愧是中立阵营的人类方代表，总有一番大道理。
李啸威几乎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早该想到，与这个人是争不出个所以然的。他闷在胸口的一团火不是指向吴禹崇或是谁，而是指向涉及其中的，造就这荒唐局面的所有人。
包括他自己。
两声长短不一的狼啸划破夜空，陷入梦乡中的孩子们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梦里陪伴他们长大的守护神再度降临，他们并没有被打扰，反而是一夜好眠。
楚歌轻手轻脚地推开铁门时，窗前不见灯光，夜的寂静笼罩了整个院子。
李啸威不在房间里，他给他留言说月光蝉埋在了后院。
他在院长室门口犹豫了一下，缓步走下楼梯。枝繁叶茂的槐树下遗留着泥土翻动过的痕迹。楚歌盘腿坐在一旁的青草上，吹着夜风，发了好一会儿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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