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藏书室密卷
杰克的目的成功了,也可以看作一败涂地。
他承认在感情水到渠成之前冒然表白略显冲动,也设想过此言既出的许多种可能,——好的坏的都有。
唯独没料到这样的结果。
阳光照进宽敞的藏书室,半空投射形成完美的丁达尔现象,灰尘在静谧的书架之间漂浮流动,打出微小的气旋儿。
艾玛的身影穿梭于光林影海。她仿佛不知疲倦地东奔西跑,时而抬头检查书架的编号标签,拖动那架厚重的扶梯到认定的位置。
她正醉心于一场盛大的约会,对象是藏书室的档案簿。
而杰克先生呢?噢,无需理会,那是会叹气的背景板。
书桌旁,杰克扶着额头,万分懊恼地反思自己怎么会鬼迷心窍同意了她“在藏书室约会”的请求。
她的目的多么明确!简直是明牌抛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而他却被耍得不亦乐乎。
愚蠢的杰克。他暗骂自己,恋慕竟让你盲目如斯。
老实说,他完全摸不透艾玛的心事了,看着她如云雀一般轻灵的背影和飘摇的裙摆,根本无法确认她这副表现是否意味着愿意接纳他的喜欢。
……
也很凑巧,艾玛的想法和杰克一样。她也弄不懂自己心里乱糟糟的繁杂念头。
起初,在玫瑰园的餐厅里,她得知杰克的心意,惊讶盖过了一切感受。
他的倾慕之情实在深藏不露,隐蔽难察,如若不是当事人主动言明,艾玛一点儿未往这方面猜想过。
“我不想再以任何谈判的、交易的姿态换取你的可怜。我的想法已经摆明在这儿,倘若你不情愿,哪怕皱一皱眉头就可以让这份心绪尘封。”杰克满怀期许地试探着。
艾玛因惊愕而忘记作出反应,任由他平静而发泄般地吐露积压已久的的心声。
要是在这期间,她肯对视他的眼睛,就会发现餐桌那头的男人看似活着,实则已在爱河中溺毙多时。而如今更是热烈而狂妄地渴慕拉她下水。
杰克陈辞结束,餐厅就进入短暂的空档。
她明白他还在等她表态,要立刻答复些什么才行。可是,她究竟该如何看待杰克这个相识不深的熟人呢?
濒临宕机的艾玛审视心头万千思绪,在诸多如“找到家人”、“想办法谋生”、“要是当初有学上该多好”和“成为首屈一指的花艺大师”一类念头里,终于发现了关于“杰克”的痕迹。
……“杰克会不会借给我藏书室钥匙呢?”
以目前的处境而言,艾玛提不起精神顾及那些节外生枝的感情,在有关杰克的问题中她最在乎的就是这件事了。
经过略微忐忑的自我博弈,她最终贯彻初衷、尝试性地询问道:“杰克,如果我答应你的约会,见面地点能否选在藏书室呢?”
一瞬间,震惊、赞叹、好笑交替在杰克心中占据上风。
他感觉像被人天衣无缝地戏弄了一遍地难受,表情笑而又愠,耳尖红而发白。
“你还真是意图明确啊。”他点名道破她浅显易懂的小聪明,惹得艾玛脸上一红。
她很难完全捕捉自己的所思所想。她对杰克是怎样一种想法,暂时分辨不清,但总归做不出为了自身利益曲意逢迎、欺骗哄弄他的事情。
诚实坦率是艾玛与生俱来的好品质,这让杰克既喜爱,又忧愁。
要是她擅于伪装,他绝不会戳破那层幸福的假象,反而要放纵自己沉湎其中。可同时杰克也明白,只有说谎才能让她拿出他想要的答案。
话又说回来,眼下她能同意就已是意外之喜,他也不该过分奢求,索性各退一步。
杰克思索再三,无奈地笑了:“好吧……”
其实艾玛如此急切地希望藏书室调查有所进展,另有一个重要的缘故。
庄园藏书室在多数时间都落了锁,是求生者禁止活动的区域。近日对外开放,也赖于艾玛作为游戏获胜者的特殊优待。
这份靠比赛换取的条件,必然会在下一次比赛开始前收回。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周三,艾玛不想再拖下去了,同时良心又隐隐不安。她感到自己利用了杰克,藏书室之行无疑是凭恃他的好感而满足私心。
惭愧填满她的嘴巴,使她临到头来说不出口钥匙的事情。
杰克精心准备了这次约会,虽然他早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还是带来一束用彩带和玻璃纸包装的鲜花,并在衬衣领上别了与艾玛眼睛同色的祖母绿扣针。
艾玛几度三番看向颓然窝在藏书室座椅上的杰克,决定让相处持续得更久一些。
她从书架回到杰克所在的桌位,将几卷诗集堆在他旁边。
杰克倍感惊讶,终于明白艾玛方才认真寻找的模样并不是为了她的资料信息。
他挑了下眉,似是在询问同伴怎么忽而开了窍。艾玛低着头不敢看他:“放缓步调也挺好的,时间还很充裕。我本来就很好奇这些读物呢。”
杰克面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垂眸扫过精装书卷厚重的牛皮纸壳,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他的眼瞳闪过明亮的喜悦,觉得终于找到些和她的共同话题,伸手拨开书封,翻到一页。
“你喜欢莎翁的文字?”
“我不知道。”艾玛说,“我没有读过,也没有上过学。”她的确喜爱文学和其余美好的人类智慧闪光,只是没有太多机会参与其中,上层建筑的繁华和底层人无甚关联。
艾玛凭借看到标题的第一印象摘选了那些作品。
杰克端起书,成竹在胸:“我读给你听。”
约会时读商籁体不失为一种优美的享受,杰克总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施展一些浪漫的形式。他低沉悦耳的嗓音如山涧泉水潺潺流淌,艾玛专注地聆听着。
他说:
“我能否把你比作夏日?”
你的可爱与温暖远胜于此。
狂风垂落五月的花苞,遍地飘零。
夏季苦短,匆匆流逝。
……
但是你永恒的夏季永不褪色;
你在不朽的诗句里与时间同长。
……
艾玛的心跟着漫漫的夏天悄然溜走,畅游天际,驰骋荒原,在原野道路的尽头看到杰克翩翩而立的姿容。
杰克不知道她的心情正经历着潜伏的震荡,他一字一句念完诗歌的最后一行,原本充斥着温暖血液的心房逐渐冷却。
这个漠视万物的男人对自己报以公平的冷酷,像操着手术刀的刽子手层层剖析着内里。思想归于理智之后,他认为应当在此刻知足,不必再肖想和她多余的进展。
她无意于他,再拼力争求恐会适得其反,惹她厌烦。
就让不期而生的情愫在此终止吧。
杰克默然地注视着前方空荡荡的墙壁良久,嘭地合上书,喉结滚动:“好了。艾玛,这是仓库的钥匙。”
他抬手从衬衣口袋拿出那枚铜物件,放在艾玛面前,静静地瞥了一眼她。见到她仍然有些怔神,似乎没料到他会率先表态,杰克心底氤氲起一种贫乏而无望的寡淡滋味。
艾玛迟迟反应过来,连声和他道谢。
她的世界瞬息万变,从不被琐碎的烦扰绊住前进的步伐。即使在某一刻,她确实被杰克那副款款的语调和哀伤的蓝眼睛捕获了,心头泛着淡淡的失落,到头来也并未细究那感触是为何故。
拿到钥匙,艾玛的注意力顷刻间就投入到档案柜的文件去了。
藏书室仓库比外面的空间小一些,而且没有窗户。进门左手边的墙上吊着一根拉绳开关,拽下之后,钨丝灯不情愿地劳作发光。
怪诞的景象映入眼帘。像婴儿又像蝙蝠的不明物体泡在玻璃罐的药水里,一名无头女人怀抱头颅的肖像照,铁锈斑斑的捕兽夹和落入锯齿之中的木偶……
艾玛目睹了展柜里陈列的诸多匪夷所思之物,禁不住怀疑整个庄园乃至现实的真实性。
“欧利蒂丝的历代东家都或多或少资助过一些医学实验,这些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样本。”杰克说。
这是科学突飞猛进的时代,人们妄想用科技解决一切问题,殊不知文明的马车正在蒸汽动力驱使下滚滚向着另一条通往深渊的路疾驰狂飙。
他身姿挺拔,体贴地挡在艾玛与一排畸形藏品之间:“是不是吓到你了?”
让人意外的是,艾玛面色镇定,若有所思地走过眼前一排排柜子:“杰克,这座庄园建立有多久了?”
上面有些瓶子贴着盖有斯图亚特王朝标记的封条,现在是维多利亚时期。
“作为一个几乎与你同期来此的监管者,我该比你更了解它吗?”
杰克这么说着,却仔细回顾了印象,给出推测的答案:“一百五十多年,不能再久了。我只知道,庄园主年轻时从一名落难的法国老贵族手里收下了它。”
艾玛“唔”了一声,不再追问。
逐渐适应了这里的阴暗氛围,她全心寻觅起写有“圣心医院”标注的档案。
杰克注意到她在摆着《白沙街疯人院卷宗》的书柜前停驻很久,眼眶不易察觉地收窄了些许,但最终没有阻止艾玛把那份牛皮纸袋抽出来。
他压下慌意和冲动,佯装漫不经心地抱手靠在墙边,打趣道:“小姐,你好像对精神病人很感兴趣?”
艾玛说:“我以前就是精神病。”
杰克突然不会接话了。
那段话在耳边噼里啪啦地炸开,简直火药迸射、雷声大作。
他眨着眼睛,卡顿了好一会儿才消化理解她抛出的讯息,故作镇定地挂出玩世不恭的神情:“是吗?”
“嗯,我就在白沙街疯人院治疗。”
杰克再度深吸一口气,即刻问:“什么时候的事?”
艾玛报了个时间。他在心中默默验算核对,和他入院有一小段重叠,但只是极为仓促的巧合。
白沙街太大了,大到没有缘分的两个人不会专程相遇。
“哈,找到了。原来在这儿。”艾玛抽出角落里的一份档案,喜不自禁地拆开封装,浏览其中的记录。
杰克在原地暗自失神,没多留心艾玛,因此毫未察觉,她读到一半,欢喜的表情就僵在脸上,瞳孔不安地震颤,鼻尖渗出一层薄汗。
就如在激烈波涛的海域载起一叶孤舟,风雨交加敲打在船舷,她的神经绷紧,眼前一遍遍跃动着不堪的碎片画面。
直到一阵沉闷的碰撞,杰克看到艾玛倒在地板正中,赶忙上前查看她的状况。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