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洲异事寻

　　封神（九）

　　漫天的冰尘停止震动，天崩般的巨响沉寂下来，坍塌的冰柱的阴影中，苏溪等人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朝战斗最激烈的方向望去。

　　滚滚烟尘随风飘散，一个佝偻的人影走了出来。

　　方寻。

　　“方小哥……是方小哥！是他赢了！”林广振奋的跳出掩体，冲过去想要与方寻击掌。挨到近身他才发现后者身上狰狞的伤口，那是贯穿前胸后背的巨大空洞，淋漓的鲜血正从那里汩汩的流出。

　　“方小哥……你，你还好么……”林广满面震惊。

　　“没事，我没事。”方寻坐在凸起的冰块上，唇边带着浅笑，眉目间却透着厚之又厚的疲惫：“我只是累了。”

　　“苏……苏姑娘，”林广坐立不安，看向苏溪：“你也是武人，有什么办法把伤口封住吗？”

　　“我……没有办法。”苏溪缓缓摇头，她知道方寻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倒下，与其说是因为坚定的意志，倒不如说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他就要死了。”

　　“苏姑娘说得对。”方寻轻描淡写的，并不避讳自己大限将至，“但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闻言，苏溪等人连忙跪地正坐，齐声道：“请讲。”

　　这是他们对于传火人最高程度的礼节。

　　“慕先生，”方寻首先看向老慕，声音温和：“三百年来，你们慕氏家族兢兢业业，一直坚守着职责，我很感激。”

　　“您言重了。”老慕低下头颅恭敬的行礼，此刻方寻已不再是他的晚辈，而是一位功绩足以彪炳史册的盖世英雄，值得他这样对待。

　　“今后不知道还要麻烦您多久，”方寻轻轻点头，“有劳了。”

　　“诺。”老慕沉声应和。

　　“苏姑娘，林大兄，”方寻转向静默不语的二人，“我有东西要托付给你们。”

　　他解下腰带上的令牌，发力掰成两半，缓缓递送出去：“请务必收下。”

　　“方小哥，你这是……”林广神色微变，仿佛方寻递过来的不是令牌，而是重逾万斤的巨鼎，其分量让他不敢承接。

　　“传火团的传承已经断绝，但神仍将苏醒，对么？”苏溪低声说。

　　“你说得对。”方寻轻声叹息：“我无意把二位牵扯进神与人之间永无休止的战争里，只是希望二位能为传火团保存一颗火种。”

　　“火种？”林广一愣。

　　“是的，火种。”方寻微微颔首，“传火团的使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但一切并不会就这样结束。未来一定会有人踏着我们开辟出的道路前行，继续我们未竟的事业。到了那时，我希望他们能在道路的前方看见火种，”他稍稍停顿，加重语气道：“尽管不再炽烈，可依然在熊熊燃烧。”

　　沉思良久，二人最终还是收下了断成两半的令牌，手指苍天，立下了最郑重的誓约。

　　“最近的出口在那个方向，诸位快些离开吧，很快这里就不再安全了。”方寻晃晃悠悠的站起身，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视线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我也要走了。”

　　天顶开始塌陷，大地再度摇晃，冰尘落下复又激起，遥远的天际似乎传来了空灵的歌声。

　　一个轮回已经款款谢幕，下一个轮回即将开始。

　　“你要去哪里？”苏溪看着他的背影，发出了最后的疑问。

　　“告别。”方寻愈行愈远，终究没有回头。

　　方寻面对女子盘腿坐下，静静地看着她的脸。此刻，神的威严已经从那张清丽的脸庞上全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看破生死的平和。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啊，她居然真的成功了，真有她的。”女子轻轻浅浅的笑着，却没有动弹，因为数以百计的狰狞兵器彻底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此刻的她正如一只钉满了无数箭矢的标靶，被牢牢锁死在地面上。

　　千钧一发之际，那些兵器居然调转了方向，刺向了自己的创造者。经过神力的锤炼，其中的任意一柄兵器都能瞬间摧毁一座城池，合力爆发之下，其威能甚至连神自己都无力抵御。

　　于是神被重创了，冰雪般白皙的肌肤被无情的撕裂、比钢铁还要坚硬百十倍的骨骼被切成碎片、樱红色的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血池……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纸人，似乎随时都会破碎在风中。

　　“至高无上的神，也会有算错的时候么？”方寻问。

　　“至高无上？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啊。”女子呵呵笑起来，是嘲讽也是自嘲，“我这一生算错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其中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算中她与你的相遇。”

　　“你听的没错，你们的相遇纯粹只是巧合，不是我这个幕后黑手在背后操作的。”她瞟了一眼方寻，只见后者的瞳孔因震惊而微微缩小，不由得笑了一笑，“出乎你的意料？”

　　方寻徐徐吐出一口气，“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但同时，她不是我，我也不是她。”女子轻轻的说：“我们从同一躯壳里诞生，拥有相同的材质和本源，但终究是不同的灵魂。”

　　“你的女孩是这具躯体里最后诞生的灵魂，她对自己的本质和命运几乎一无所知，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我们看她，就像看一个人类。”女子顿了顿，眯起双眼：“不……她就是一个人类，彻头彻尾，无可救药。”

　　“所以你们利用她？”方寻淡淡的问，眉目间却多了几丝愠色：“在她的利用价值耗尽后，又把她锁在你们设下的牢笼里？”

　　“不……不是那样。”女子低声说。

　　“那是为什么？！”

　　“因为……‘嫉妒’吧。”女子苦笑，笑容苦得像是饮下了烧进了全世界煤炭的苦酒。

　　方寻一时语塞：“……嫉妒？”

　　“是啊，就是因为嫉妒！”刻骨的怨毒攀上了女子的脸庞，将那张脸衬得冰冷而阴沉：“明明是同一双眼睛，看见的也是同一片风景，可凭什么，她就可以那么幸福？”

　　“神……也会嫉妒人类的幸福？”方寻微微摇头：“在神的眼里，人类这种渺小的生物，不是随手就可以碾死的存在么？”

　　“方寻，你说我不懂人类的心，你又何尝理解过我的心呢？”女子用最后一丝神力拔出插在胳膊上的刀剑，颤颤巍巍地将手举起，透过五指的缝隙眺望满月，喃喃道：“这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触手可及，却从未得到。”

　　“让我见她。”

　　长久的沉默后，方寻说，不是命令，而是请求。

　　“不和我说声再见么？”女子歪了歪脑袋。

　　“再见。”方寻轻声说。

　　“真是……敷衍的告别啊……”女子苍凉的笑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眸子里的光黯淡又亮起，女孩的脸庞微微的痉挛，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她虚弱的咳嗽着，清秀的五官因痛苦而皱作一团，喷溅出的血沫染红了衣襟，剧烈的像是要把肺叶都咳出来。

　　“方……方寻……”她伸出手在空中虚抓，就像溺水的人，“你在……哪里？”

　　“我在这儿。”方寻拢住她的手，冰封般的脸庞浮现出生涩的笑意，“我就在这儿。”

　　“好……好……”女孩的表情舒缓下来，露出一点点的小得意：“我……我成功了……对……不对？”

　　“对，你成功了。”方寻捏着她的指尖，想把那只手捂暖，可热量正从那里退去，就像退潮的海水，一去不回。

　　“嘿……嘿嘿……”女孩开心的笑起来，笑得容光焕发，楚楚动人：“你说……你说我……厉不厉害？”

　　“厉害。”方寻木头人似得笨拙地重复：“你最厉害了。”

　　真是讽刺啊，他明明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想要说，可话到嘴边却统统消失不见，仿佛雨水渗入干燥的沙丘，再也找不到痕迹。

　　“冷……真冷。”

　　女孩脸上的笑容一丝丝剥落，肌肤上温暖的红潮也渐次退却，重回白纸般的苍白。她迷茫的看着寂寥的夜空，夜空中寒星点点，唯有如潮的月色铺面而来。

　　“方寻……我们这是……在哪里？”她喃喃着说，好似回到了数年前他们并肩站在船首眺望大海的那个黄昏。

　　方寻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上，“我们在船上，这里是大陆尽头的北海，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我们刚刚经过了一座冰山，海面下有大群的游鱼追着我们嬉戏，远方还有龙鲸浮出水面换气，喷出的水珠就像雨点。”

　　他的语气轻柔而舒缓，像是回忆往昔的旧时光，又像是在讲一个未曾发生的故事。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女孩往他的怀里拱了拱，好像真的听见了海风。

　　“看极光。”方寻轻声说。

　　他伸出手去，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真气喷射上天，那赤红色的火线在穹顶的中心处爆散，化作几十上百道光流垂落下来，宛如天空中全部的星星都于焉坠落，美的炫目。

　　“方寻，不要走。”女孩攥紧他的衣角，悄声低语。

　　“我不会走，我一直都在这里。”

　　方寻阖上双眼，再不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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