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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叁)、
涟闫县二十里外有家大酒楼,恰处在县门的正北面。那里歌台高架,乐声不歇,佳肴琼露,香飘不止。酒楼内皆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抚掌称道,好不热闹。
邱淑贞一般都不会到这儿吃饭,一来远,二来贵。但她咬咬牙,还是过来了。无他,此次交谈关系到女儿以后的安稳日子,怎能不郑重些?
看到邱淑贞要招呼小二,段溯,或者说段拾弋忙道:“大娘,您是长辈,坐着就好了,这些事让我来。”
邱淑贞愣了愣,还没等她反应,段拾弋已经走开打点去了。他也确实不含糊,没过一会儿就笑着走了回来:“大娘,我们上三楼的金菊间吧,这儿太吵。”
邱淑贞淡淡应了声嗯。
碰了壁的段拾弋倒也不沮丧。对他来说,尊敬付夫人是他自己的本分,不会为任何而改变。
只因为,他很感激她把洇染带来这个世上,让他们得以相遇。
不管这个局,最后的出路如何。
“扑通——”
“你、你这是做什么?”
邱淑贞方才落座,就看见对面的男子直挺挺地双膝跪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声响。
“玑微十三年三月四日,罪人段拾弋于飞岳楼赎罪。”
一叩首。
“罪人段拾弋不愧天地,不愧日月,不愧黎民,不愧社稷,天下独愧这一人。”
二叩首。
“她名付洇染——”
三叩首。
“为吾之……挚爱。”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长到卷扉都泛了黄,偷听的星辰亦困顿不醒。
真的太长了。那七年里的每一年,每一年里的每一天,每一天里的每一夜,他都会独自一人,打着一盏灯,借着这点伶仃微茫,走上宫城的最北角。
那里是珑语城最高的地域,可以俯瞰整个都城。他站在那里,只消往下瞥一眼,就能望见一座喧嚣尽褪,恬静安宁城池。
但他看的是另外一个方向。
于是他抬起头。
目极边缘,是一派淡抹深涂的远山。一点浓墨,染晕了他的远方。
再远一点,就瞧不见了。
他每天都这样告诉自己,可他却每晚都走上了北角。
从立春到谷雨,立夏入大暑,立秋转霜降,立冬进大寒。从一天看到一年,从一年变作七年。
思念蔓延,化作毒药,渗进骨里。
一点一滴,痛彻心扉。
他盼着她安好无恙。
他却不希望她回来。
玑微五年十二月二日,帝君大婚,举国同庆。
人声鼎沸中,段拾弋隔着遥远的人海,看见一抹仓皇逃影。
他想开口叫住她,他还想伸手抱住她,像很多年前她抱住他一样。
身旁的温散湫发现了他的异常,有些不安地开口道:“怎么了吗?”
他这才回过神来,微微笑道:“没事,我们进去吧。……计划,总归是万无一失的。”
温散湫这才放下心来,低低道声好。
段拾弋看向他的皇后。
好一个美人儿,颦笑之间,万种嫣红皆为之失色。
邻国公主,果不虚传。
伏羲国太危险,如不牵制,必酿大祸。
皇后迟早要立,不是温散湫,也会有其他女子。
何况,他和这位公主,暗地里有盟约。
温散湫与人私定终身,更暗怀异胎,理应为世人所不容。
而这摊私密事正中他下怀,他需要她的身份,也需要她的后裔。温散湫也需要皇后身份作为幌子,给自己的情人和孩子留予一份万全之策。于是两人一拍即合,遂成了这场盛世婚姻。
不久,温散湫的孩子便可以提到门面上来,以民间流落皇裔一说为辞,顺利上位,帝后所出,当立太子。
段拾弋一箭双雕,一举解决了心头两大难事。
皇后迟早要立,但不管是谁,都不会是他的洇染。
他舍不得把洇染放进后宫。
皇后是帝君的皇后,但洇染,是段拾弋一个人的洇染。
他只要还是帝君一日,他就要为这个国,为这个天下,为这个百姓。
他只要还是帝君一日,他就没有资格娶洇染。
一个没有私情的帝君,不能给任何人幸福。
他终究还是要以最开始的身份,那个痞子一般的青年,来到当初那个少女面前,问一句——
我可以娶你吗?
但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两年后,付洇染班师回朝,辞位返乡。
他端坐在九天皇座上,从措手不及,到最后归于平静。
——只是看着她离开而已,你可以做到的。
他好像确实是做到了。
只有大公公知道,回到寝宫后,帝君一夜白头。
大公公陈音拿来了何首乌为他染发,一边染一边哭。
他叹了口气,道:“哭什么呢。”
“奴才……奴才哭付姑娘不懂您的心!”
陈音低头擦泪,好一会儿都没见应答,便抬起头来看。
这一看可真不得了了——帝君居然弯了嘴角!
陈音呆呆地看着帝君,他甚至怀疑帝君的神智已经出现了幻觉。
陈音忙拧干了一块毛巾,给帝君递过去:“帝帝帝帝、帝君,您……没事吧?”
段拾弋一把扯过热毛巾,把脸埋在里面,深深吸了口气。
许久。
“你先出去吧。”
“可帝君的头发……”
段拾弋做了个手势,陈音只得乖乖闭嘴,不甘不愿地退出了寝宫。
现在,是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早该如此。从一开始,师傅寄托给自己他的期望时,就该预料到今日光景。
一个人走上王座,身下是匍匐的横尸,身旁是漫无边际的虚无。
这才是,一个帝君应有的姿态。
是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是他的错。
陈音刚刚说洇染不懂他。可是,洇染懂得的话,她就走不了了。
陈音毕竟还年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洇染最后还是走了——
走了好。
走了……好。
一串细细碎碎的哭声,像从渊底挤出一般,散落在寝宫的大理石地板上,如月光般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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