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别离

　　行宫外秋意正浓，月绾站在帐篷外揉着酸痛的肩头。迦罗山上的枫树如火如荼，那些肆无忌惮的火红烧的她几欲落下泪来，这些年虽已经尽力忘却她的父皇母后，她的离夜…可此情此景，又将她已经结痂的旧疤撕扯下来，狠狠往上撒了一把盐。
　　月绾抬手遮住泛红的眼角，小心翼翼的藏好心绪，再放下时，已恢复了往日的疏离冷漠。
　　想想昨日纪拂离忽然带她去找那黎大人，引得那人拿箭对准她，她就知道自己又被利用了一把。
　　月绾嗤笑一声，她被玉姬利用了这么多年，早就习以为常，现在又被其他人利用，也不觉的有多愤怒和不甘。纪拂离泛着水光的眸子浮现在她眼前，笑得魅惑又无辜，月绾越发气自己猪油蒙了心，只因一张好看的皮相和隐隐约约的暧昧就乱了心思！
　　真是如聆音所说，在玉珠阁这么多年，她还是个怂包软蛋，活该被人扒皮拆骨！
　　将纪拂离从自己脑海中驱逐出去，月绾眼前又浮现出另一张面孔，黎笙那日眼中的惊异犹疑她看的清清楚楚，他为何不杀自己与乱葬岗遇到的那人一样，黎笙也给她说不出的熟悉感…
　　笙？黎笙？…月笙！？
　　月绾只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心直冲头顶…在秋老虎肆虐的初秋里，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着。
　　那人是他的笙哥哥吗？可她的笙哥哥从不是那副城府深沉，满腹算计的模样！究竟要经历什么，才能将一个人性子里的温柔良善尽数蹉跎成阴狠毒辣！
　　月绾拔足狂奔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在不做些什么，她就要被这些疑惑害怕尽数淹没了！

　　夜已深，行宫归于寂静。纪拂离勉强自己按捺下心绪，在屋中熬了好些时辰，此时已再也等不住，拿了披风，谨慎的出了殿门。
　　一路寻着姒蝶留下的泛着淡淡夜光的记号，纪拂离行至已经出了皇家行猎圈子的一处暗溪，一个裹着斗篷的娇小人影站在溪边，看上去已经等了很久，身上笼罩着一层寒气。
　　纪拂离走近她，姒蝶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被面罩遮住的娇俏容颜看不出神色。姒蝶俯身向纪拂离行了一礼，沙哑的烟嗓缓声道：“三爷，您来时可有留意是否有尾巴？”
　　“这个自然。跟我说说怎么找到的玲珑儿。”
　　“我们先前是预备在城外寻得，可仔细想了想那些地方怕是早就将军府的人翻个底朝天了，咱们又不好大张旗鼓派那么多人去寻，后来还是锦瑟提醒了我…也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纪拂离沉默不语，似是也想到了这层。
　　“三爷一定记得，当初为了建皇家猎场，皇帝曾下旨将这迦罗山上居住的猎户尽数驱走，只许他们在非秋猎时节上山打猎，却也不得靠近猎场。可是…当时唯一留存下来的伽罗庵，因为都是出家修行之人，皇帝也怕犯了业障，破坏了沧云的气运。才格外开恩没有铲平伽罗庵。当时玲珑小主便是在迦罗山失踪的，任谁都不会相信她其实一直就待在迦罗山上，从未离开过。再者，伽罗庵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从不留宿外客，即使是女子也不行！”
　　听她一语，纪拂离已尽数明白过来。的确，谁会想到失踪的玲珑其实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生活。再者伽罗庵从不与红尘世俗牵连，庵中有一脾气古怪倔强的住持，即使有人想要到伽罗庵找寻，恐怕也要费一番周折。
　　姒蝶垂下眼睫，接着道：“秋猎封山前是猎户们最后屯猎物的时机，那阵子山上自然人多是非多，锦瑟就扮作被猎户们欺侮了的样子倒在伽罗庵门前，先前是没抱希望能进去的，可那住持尼姑不知怎得，也许是看她脸上的伤，信以为真，将她接进庵去休养了，锦瑟就在庵里见到了玲珑！”
　　纪拂离半晌无语。
　　姒蝶猜得到他的心思，忙道：“玲珑小主像是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理会凡尘俗事，已经换了那庵中的服饰，虽未削发，可日日与那些姑子们晨起打坐夜里诵经，怕是……”姒蝶顿了一顿，“锦瑟劝她说只是来见一见您，她…终究还是松口答应了。”
　　纪拂离轻叹，覆手而立。
　　“你且先唤她出来吧。”
　　姒蝶莲步轻移，将密林中藏着的人牵了出来，便自觉站在离他们较远的溪边不再打扰。

　　纪拂离和玲珑静静相对而立，谁都没有先开口。
　　第一眼看到这个多日未见得人儿，纪拂离只觉得心疼。玲珑裹着斗篷，原本就苗条的身形现　　在更是瘦了一大圈，更显得弱不禁风。水嫩的脸庞如今瘦的颧骨突出，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楚楚可怜。
　　纪拂离艰涩的开口“玲珑儿，究竟为何成了如今的样子？”
　　玲珑望着他有些愣怔，清澈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顷刻间便绝了堤。玲珑慌忙抬起手用宽大的袖袍遮住眼泪，自己如今已经不再有所求，可为什么还是想见这个人！为什么还会为这个人没出息的落泪！
　　纪拂离有些激动的抓住玲珑细瘦的肩头，“玲珑儿，你告诉三哥，是不是有人害你，让你嫁不成二哥，可你！你为何要独自躲在这深山老庙中，不给我们一点寻你的机会呢？”
　　玲珑瞬间失神，他不知道…对啊…除了大哥和黎大人，又有谁知道她的那份心思呢？该死心了…还想抓着无望的感情到什么时候呢？！
　　玲珑的脸色变得灰败，不动声色挣开纪拂离握在她肩头的双手，颤声道“就当玲珑已经死了吧，请三殿下莫要再来寻我。再来寻我…我…我也不会认的！”
　　玲珑泪珠簌簌滑落，向丛林深处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纪拂离愣怔的站着，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成了如今这般情形，起初他决计不信是玲珑不愿嫁给二哥自己逃婚的，如今看来…难道黎笙当初真的在帮玲珑？而不是拐走要挟了她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一旁的姒蝶忙过来搀扶他，纪拂离冷声道： “蝶儿，你先随燕三回去，我有些话，要好好问问大哥。”
　　“…”
　　手心中的温度瞬间抽离，姒蝶脸色苍白着，暗溪边已经不见了纪拂离的身影…..

　　内室里氤氲着潮湿的水汽，倾墨解了外袍随手搭在屏风上。许久不曾这般酣畅淋漓的蹴鞠，今日一番竞技让他这些年习惯了作画下棋的书生身子有些受不住。
　　沧云男儿自小都要练武，他不爱舞刀弄棒，阿离又贪玩，好好跟着师傅练武的也就只有临渊一人。想起以前的趣事，倾墨眉眼都温柔起来。
　　…只是一想到今日一天阿离都未出现在校场上…倾墨不由懊恼了自己一阵儿，昨日对他说的那番话着实重了些，从小到大，他就从未对两个弟弟发过脾气，只是昨日看到射向黎笙的那支箭，他的心就像被揪了起来，一时气的什么都忘了……
　　修长的手指伸向中衣的系带，身旁的浴桶飘渺着热气。
　　“哐当!”
　　木窗被人大力踹开，倾墨一惊，伸手摸剑，却见那个大半夜闯进他人浴室，还靠着石柱笑得一脸得意的人正是他刚才还心心念念的阿离。
　　“哥，我有事跟你说。”
　　倾墨一把抓过屏风上的外袍披在身上，无奈道：“要说什么话为何不能好好从正门进来，偏偏要破窗而入。”
　　纪拂离笑得狡猾，“昨天冲撞了黎大人，怕从正门进来会碰到他，我还没想好怎么道歉呢？还好…你们还没到一起共浴的地步，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去何处单独和哥说说话了。”
　　倾墨见他又开始油嘴滑舌，索性不理他。
　　纪拂离见状又开始讨饶，就像小时候无数次惹倾墨生气之后一样，见倾墨脸色有所缓和，终于开始正经起来。“哥……”
　　“嗯？”
　　“我找到玲珑了。”
　　“……”
　　纪拂离将那一刻倾墨的神色尽收眼底，果然…他一点都不惊讶，也并不欣喜。
　　纪拂离站在冒着热气的浴桶边只觉得遍体生寒，他果然是知道的！
　　倾墨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毫不遮掩的开口“我自打来了这迦罗山就知道了。”
　　“那你为何！”纪拂离顿住，此时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只是还有一件事，他想听他亲口承认！
　　“二哥他提出要去戍守邺城，是不是…”
　　“是！”
　　倾墨上前一步，将纪拂离困在石柱间，是前所未有过的陌生神情。
　　“是我告诉临渊玲珑已经死了，是我劝他去戍守邺城，都是我！满意了吗？”
　　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他的大哥了，纪拂离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你重归朝堂就是为了帮他对吗？你为了他竟连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都不顾了？有朝一日你怕是连这沧云的天下都要拱手送他吧！倾墨，你究竟是何时变得这么糊涂！”纪拂离一把推开眼前的人，眼角发红，忍不住嘶吼着。
　　倾墨无力的垂下手，背过身不再看他。彼此都已经心知肚明，再多说都是徒增怨恨罢了。
　　“从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身后的人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接着是飞身而出时衣帛与窗棂的摩擦声，倾墨挺直的脊背忍不住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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