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五节转圜
中原重镇未城,碧泓位于城郊的小院落正屋,桌上已摆好简单的三菜一汤。碧泓、凌海、凌海的朋友齐温文跟赏青四人围桌而坐。
碧泓特意安排齐温文与赏青比邻,自己不时挟菜给她,一面说:「姑妈早就想找到妳,妳妈妈去得早,现在好了,我真高兴……」她说着说着感伤起来,红了眼,放下筷子,举手拭泪。
凌海不耐烦的皱眉:「姑妈,这些说过好几遍了,倒不如来讲正经事。」他心急道,「洛海,我有个计划要告诉妳,绝佳的计划……」
他语气急促,胀红了脸,正要宣布,却被齐温文轻声打断:「凌海,别再叫她本名。」
凌海立刻瞪他:「已经回到自己人中间,干嘛不用本名?等我的计划成功,她就是扬名天下的瓦族新祭司,还用什么假名?」他抢白完好友,继续兴致勃勃的道,「这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主意……」
一向好脾气、在后面帮着收拾烂尾的齐温文这次微皱眉头,凌海却完全没注意到,自顾自的把计划高声说完了,得意洋洋的等着赏青的意见。
赏青只答:「我都好。」她在这家里,始终坐姿侷促,眼神迷蒙,思绪在未知处穿梭,并未真的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恺远离未城已七天。
开头两天,天空是永远湖蓝色,树梢的柔绿中又浸出一点朦朦胧胧的秋红。马蹄踏过土路,灰尘被扬起弥漫于空气中。所经之处都有过去从未见过的绝美景致,她几乎也忘了自己是谁,可是后来她改在黑夜里行路,昏暗暮色遮蔽了一切色泽,只有冰冷星辰熠熠放光。
在单调马蹄声的伴奏下,她仔细分辨每个路口,记下每个细微之处:尘土的气味,星星升起和落下的位置以及荒原在黑暗中消失以及在晨光中显现的位置。她记得南方有颗幽蓝的星永远高悬,那是静夜之中她唯一的指引。
已经快到绿水河,也就将要登船了。
她在黎明时进入南荣镇,尘土满身,与破旧的街道十分相搭。她用布巾包住头发,风尘仆仆,满身疲惫。她行为谨慎,马鞍下露出一截破布缠起的剑柄,年纪虽轻,眼神已不再清澈,深邃缄默不露锋芒。别人猜到她所做的营生,也就不敢轻易来找她的麻烦。
这些天来她常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冷寂的水潭边独坐,一旁高高的禾草丛中盛开着火红的破界花,花心有黑色条纹,周围密林荒凉。
她望向潭水中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如死者,眉睫如黑色闪电,嘴角纹路锋锐似剑。不知何年何月,也无所谓过去未来,她在幻境噩梦中一沉便没顶,人越多越不知如何上攀……
她的脸色渐渐发白,只望尽快补给休息完毕,再次趁着夜色上路。
她本应孤独惯了,冷清惯了,那么心头渗透的失落从何而来?鹿是聪明的,早已料到没人可用远离来抵制诱惑,生活的诱惑,对于在门口彷徨过的野兽来说就是温暖窗扉内那盆熊熊燃烧的炭火……人的声音,亲切的低语声,露出笑意的熟悉眼神,暖和柔软的手……这些都是诱惑。
已一脚踏入槛内的她是否能够小心翼翼退走,日渐成为未知数。
她挂念赏青,越是远离,越是挂念。彷彿一曲未终却被人打断,听众已散,余音仍然绕场,结果下落不明,令人难以忘怀。但是,那个亲手打断乐曲的人岂不就是自己?不是谁的错,只不过是命运,一直都是命运……
她在客店马厩整理马具,忽然有人在背后森然道:「小哥,真巧,你这是往哪里去啊?」
她扫了一眼,见是个脊背佝偻、满头乱发的陌生老头,三角眼中闪着幽幽诡秘的光。她低头抽紧捆住行李的绳子,牵过马头,然后说:「借过。」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老头不仅没让开,反而凑近了,嘴里喷出股酸腐的酒气,彷彿已蓄积败坏多年,「你去找过柏渃瑶,呵呵……她现在死了,你可知道?」
恺听他说出柏渃瑶的名字,便猜到这人是在丹城小客店中见过自己。柏渃瑶死了,这并不意外,也可猜到是谁的杰作,她略做确认:「怎么死的?」
「哈哈,她终于解脱了,被人就这么一下、割断了喉咙。」他用手在自己喉咙上比划,嘴角流出一丝苦笑,「可我素洪福还得活着,本来是跟血洗团的人一路来……我喝酒,他们嫌我碍事。现在想回老家又没盘缠了……遇到熟人真好。小子,你带走的那个女孩在哪?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你手上吧?」他眯着眼低声的道,既有求恳又有威胁之意。
这人是在自杀,泡在酒坛一年等于别人的十年,他想要的是去死亡之国的路费。恺把手伸进包袱,眼光掠过昏暗的马厩:可以杀了他,就像杀条狗,可毕竟他是柏渃瑶的旧识……于是说道:「洛海已不在我处,她回去堂哥家了。」
「你是说凌海?」素洪福一见他把手伸进包袱中就两眼发亮,欢喜得几乎合不拢嘴。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急切的说,「我也认识凌海,我认识他。你真周到,柏渃瑶要是知道了,也会瞑目的……那女孩儿代替她完成心愿,她会高兴的。」
「什么心愿?」她有一分疑惑,停住了动作。
素洪福急了:「给我……先把钱给我,我就告诉你!」
恺取出钱币丢给了他。
「好好……柏渃瑶本就在计划跟血洗团的人会合,那个叫凌海的小子是把好手,他们计划刺杀越兴邦很久了,现在有了那小女孩儿,要是成功了,说不定趁机起事……」素洪福一面说,一面掂量了钱币后,露出讨好的笑容,抬眼看她。
恺只觉得胸腔内忽然一阵冰凉,听见自己涩声问:「谁要刺杀越兴邦?」
「凌海。」素洪福狐疑的望着她,她不知道?「他们要给越兴邦那老头庆祝生日……你没听说过?小子,难道你不是沅枫的手下?」
这人竟以为她是歌沅枫的手下,可她连一个苦笑也笑不出来。
刺杀越兴邦?南方将军越兴邦,这年刚满五十一岁,参加过平叛之战,做为朱殷将军的副手立下大功。此人心机诡沉手段狠辣,一手创立压制北国瓦族的种种刑律,包括丹城广场上的火刑、火山丘陵盛行过的石刑等。他居于未城楚异宫内,戒备森严,机关星布,非常人所能想象。
歌沅枫若真要发难起事,对女皇下手易如反掌,为何派人向越兴邦送死?不,这不是她的主意。
那么还有谁?赏青的堂哥,年轻气盛有武艺在身,心中装满正待实现的无数愿望,倔强冲动、说一不二。是他。他更有可能会用坚定口吻告诉赏青,越兴邦是她也必须消灭的仇人,是她血液中永存的责任。责任二字,永远是最难以推脱的借口……
素洪福看见她久久的站着,目光阴暗不定,不禁满心惊惶,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这个年轻人来历不明,看来也不象是歌沅枫的手下。自己竟把这么要紧的机密泄露出来,要是对方想灭口……
恺果然把手伸向马鞍底下,素洪福吓得两股战战,谁知她手掌一翻,竟是枚银币,对他说道:「素洪福,告诉我凌海在未城的住处,这也是给你的。」
素洪福被她这时的眼神所慑,竟然破天荒第一次忘了伸手接钱,只是呆呆的盯住她看。
恺的两眼并不曾露出强硬威吓之色,反而带着沉郁,但在她目光的注视下,素洪福觉得全身被沉沉压住,毛发直竖,正如林中的小动物遇到传说中的黑色巨龙,不由自主吓得身体僵硬。
他下意识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吋一吋的伸出手去接钱。当手指触到恺的掌心时,全身突然剧烈一颤,两眼瞬间闪出金色光芒。
他张开口唇道:「妳……妳……」脸上神情古怪,惊讶疑惑兼而有之,然后恍然一笑,仿佛突然之间解开了一个多年的难题。他嘴角的这个微笑渐渐浸开,越是明显,越带有凄凉意味,身子摇晃似乎即将倒下。
恺顺手将他扶住,端详他几眼,缓缓将那银币塞入了他手中。
素洪福这才站稳了,喃喃道:「年轻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他停下来,摇了摇头,好像是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对,等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苍老疲倦,连那点狡猾也失去了,「他们住在城西,普老头家的晒鱼场里,碧泓是他的帮佣掌勺。」他说完,后背竟然又见佝偻,脸上浮起一层死灰色。他嘴唇翕动却无声,木然伸手入怀,取出个青布小包,包成方形,面上油渍斑斑。
他将缠在上面的布条层层解开,露出里边一本书,这书有着褐色皮质封面,黑色脂漆书名,看来年代久远,表面被摩抚得光滑闪亮,书名的黑漆却丝毫未曾脱落。
他双手捧起书,小心翼翼的递与恺,说道:「我自从来到此处,半生潦倒,一天不如一天。剩下的日子不长了,早些解脱也是好事。这本书是我与好友合著而成,他叫麦青木,身体残疾衰老病弱,与我再会之日不会太远。世上一切都有缘由,我遭遇奇事,已明白万事轮回,生灭定理。我毕生所知都在此书中。妳是有缘人,我把它送给妳,希望能于一团迷雾中指引前行的方向。」
他的言语平静而恳切,恺便把书接了过去。
素洪福微微一点头,将剥下的布条塞回怀中,转身去了。
恺立时启程往未城赶回。
两天之后,她夜宿在荒野中。夜深了,营火尚有余烬未熄,苟延残喘。她取出那本书,封面上的字大概认得,那是用瓦族文字所写。她自小只学过物族文字,对瓦族文字,俗称「静水文」的所知实在有限。头一个字她拿不准,是「许多」或是「无限」、「无穷」;后一个字是「时间」、「大地」或是「王国」?内封皮上青绿色字迹应是人名,两个并列。
她随意翻过几页,内文所用纸张甚是粗糙,却坚实近似布匹,深褐色字迹……她并不懂这些文字的含义。
一本书要给人指点前行的方向,看的人却不识得书中的文字。她苦笑,人间事往往如此。另外醉鬼的话是否可信?算了吧,也许到未城找到赏青,再去打听另一名著者「麦青木」的消息,并把这书交还给他。
等找到赏青……
她把书放回行囊,闭上眼想要小憩片刻,手指触到腰上那柄匕首,又想起那天帮赏青削短长发,她抬头望着远处时那幽幽而坚定的眼睛。
她终归还是回去了,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是心反而安定下来。没必要欺骗自己,与其说无奈,倒不如说她为能再回去见她而感到庆幸。越兴邦的寿辰是申月二十二,还有六天,她应该能提前赶回未城阻止凌海,把赏青带走。
现在她有了顺理成章的借口,不得不切断她与其他所剩亲人的联系,她终于可以自由了,孤清无依但是自由,好过身处众人当中却苦于万千束缚。早知如此,又何必让她留下。
当晚她睡得很沉,连梦也没有一个。
申月十八日,赏青早上醒来。一只灰翅的鸟正在天空盘旋,看似没有目标的飞翔。她扶着窗棱看那飞鸟,面上有缕朝阳的光,映得额头皎白如晨空。屋里的地上铺了席子,睡着个帮工的小女孩,小女孩蜷缩着身子,小小的左手握成拳,一条黑发不知为什么全湿了,紧贴在耳畔。
赏青小心的跨过她,向门口走去,刚推开门往外望了一眼,又停下了。院子的门紧闭着,苍白的灰石地面一丝绿意也无。她丧失了走出去的兴趣,只是依靠着门框,呆呆的站了一会。空气沉重,她觉得胸口窒闷,就这么站着,直到清晨的露水沾湿了衣角。她低头瞧见淡淡的白雾轻轻滑进门,忽然明白那小女孩的头发为什么湿润了,原来是晨雾。
夏天快要凋零,余下的气氛却格外浓厚,浓得滴水。她长大的湖边也常是这般,难怪觉得熟悉。
她有一丝恍然。凌海和碧泓应该回来了,说好日出前出发,现在已是迟了。
她在井边打水,用冰凉的井水冲过赤着的双足。那天凌海说,越兴邦会死在我们手里,不能把他留给别人,洛海,妳知道,他也是妳的仇人,是他签署北方所有刑令处死妳的无数同胞,也处死了……
她紧闭着嘴唇,脚趾头因为冷水的浸洗而泛白。她摸摸自己的手,手腕细长虚弱,跟所见过的同族女子都不近似,哪怕是躺在地上睡着那名还未成年的帮工小女孩也比她强壮。这样的手,真能把刀锋插入人的胸膛,消灭他的生命吗?
照计划,他们今天会被送入一个地方演出歌舞,她会服侍越兴邦饮酒,手里捧着莲花杯盏,杯子下却可弹出利刃。从头到尾,这是别人的计划,她没有给出任何意见,到最后也只是默默点头。
凌海的想法无比纯粹:杀死一个物族的官员,就是洗去一份瓦族的耻辱。他兴奋而执着,觉得自己双眼所见的就是一切。
她想母亲大概会失望。她,现在的赏青,已经不再恨任何种族了。虽然她的一切因他们而消逝,但是,恨什么不恨什么,有用吗?也许是有用的,如果她恨,现在就不会站在冷硬的地面上,用一桶冰凉的水慢慢冲过自己的脚。她的胸膛里不会一团空荡,她也许会皱眉会苦恼会激动不安,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满心空荡。
这个空字,是她自出生以来所知的,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她进屋去换了衣服,在院子里等着。
太阳升到青碧色天空的正中,昨晚洗过的白色长衣在竹竿上无声飘动。她知道事情不太对劲了。白色和青色的影交叠于面孔,嘴唇的颜色也如同褪色的旧衣一般惨淡。心脏在等待中绷紧,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她盯着院门,毫无知觉,目光越来越凝滞。
正在这关头,门忽然「吱啊」一声打开了,走进一个面容温和、身穿白色长衣的男子,是齐温文。他看到她就露出微笑,朝她道:「赏青。」
她的嘴唇这才有了点血色,问:「姑妈跟凌海哥呢?有点晚了。」
齐温文答道:「他们叫我来接妳,我们走吧,时间是不多了。」他不慌不忙的声音让她的心安定了些。
她找来鞋穿上,就跟他一起出了门。
齐温文就这么在前面走,并没多说话,只是偶尔回头朝她笑笑。走了一段,只见远处的路上停了辆马车。他忽然停下,从怀里拿出个木壶,说:「来,喝口水。」
「我不渴……」她这么拒绝,但话还没说完,他又轻轻说:「这是蜜果水,对妳有益,我特意买的。」
她犹豫了一下,平常温和的人坚持起来,实在难以推辞。她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就接了过来。
但她刚拔出木塞,把嘴唇碰上壶口,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气味隐隐约约的混在蜜果水的甜味中,常人可能分辨不出,但她对水的敏锐感觉非同一般。她微微一惊,停了下来。
齐温文两眼紧盯着她,脸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紧绷,问道:「怎么了?」
她不敢露出丝毫异样,只低声问:「姑妈他们在哪里?还很远吗?不如留着等走累了再……」
他上前一步:「不,已经快到了,先喝吧。」甚至伸手要托住她的手臂,不让她把水壶放下。要是对着别的瓦族女子,他这么做还不一定能得逞,但是赏青天生体格纤细秀丽,手上的力气就跟物族女子一般小,他十分确定自己要做什么她无力反抗。
赏青在这关头,只凭本能行事,镇静的避开了他的手,轻轻点了点头,没表示出任何抗拒,所以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于是仰脖喝了一口,那水虽被她喝进口中,却又化为几乎透明的白雾,从脑后慢慢散出,齐温文正面对着她,看不见发生了什么。
她回忆着以前喝下酣梦草汁的感觉,等了三个呼吸,慢慢合上双眼,身子就往后倾倒。齐温文一把兜住了她,就像扶住了一束禾草,见她动也不动完全倚靠在自己手臂间,显是睡熟了,就把她打横抱起,往马车走去。
就在马车旁,树木的阴影中站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套着布衣披肩,头戴斗笠,正背靠着大树抽草烟。他听到脚步声靠近便抬起头来,推了推帽沿,看到了抱着赏青的齐温文。他回手把烟在树皮上按熄,沙声问:「就是这女孩?」
齐温文站住了:「对的。她就是昊天大人一直在找的人,右祭司青浅的女儿洛海。」
那男子瞇起眼:「你做这件事,想要什么?」
齐温文略为犹豫,低声道:「我不想再过问这些打打杀杀的危险蠢事……右祭司要继位,也需要行承继者之礼吧?我愿意效劳。事成之后,为了多有血脉,势必要保证我的安全,我会对她好的……三哥,还要靠你替我向昊天大人美言几句。」
「哈哈哈,你想的好美!听起来倒是不错。」三哥大笑了几声,手拍自己坐骑的马鞍,轻轻一踏就上去了,身手极为矫健,又道,「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这马车等你上了山就还给白大,叫他帮你跟昊天说说。你这小子,为办大事,不惜牺牲自己兄弟。我倒还真不敢当你三哥!」
齐温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说:「三哥,多谢你。」他把赏青抱进车厢内,放在坐榻上,又道:「我只告知了城卫营,说他身份可疑,他们扣押他几天,查不出什么,又有保人,就会把他放走……而且我也是为了救赏青的性命,要真照了凌海的计划,她绝对活不下来。我愿意对她负责,就算不能娶她为妻,也一生相守。」
「胡说!凌海跟碧泓都是水族人,凌海来历不明,说不定会被处死,碧泓窝藏他也是死罪,你救了一个,倒害死了两个,怎么算也是赔本的买卖!」三哥沉声斥道,「这女孩的命是你救的,醒来却未必感激,但,既然已经做了,不必多说,你好自为知,我走了!」
齐温文无法辩驳,低头道:「三哥慢走。」
男子再不看他,策马而去。
看他走远,齐温文拉上车帘,回眼注意到赏青两条如藕段般的小腿露在外面,洁白而修长。他心念一动,想着刚才三哥说的话。对了,要是她被送到山上,醒来却不愿意接受自己怎么办?假如会这样,倒不如趁现在她昏迷不醒人事,把生米煮成熟饭的好。
要是两人已有夫妻之实,她的胎卵中裹入了自己的精种,就算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以祭司的尊贵身体,抛弃一个已经有生命的胎卵,根本就是亵渎。
他知道自己有不少时间,于是试探着把手放在她的腿上,慢慢往上摸。赏青的肌肤微凉光滑,触感柔软,那精致优美的形状就像一件艺术品,令人爱不释手。但就在他刚刚摸到膝弯内侧时,她忽然颤抖了一下。
「赏青?」他轻声确认,没有回答。这是醒来了,还是没有?为了确保顺利,他探头想看一眼她的情形,但车厢中光线阴暗,看不清,他只听到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在暗处,赏青睁开了眼睛。
她可以感觉到齐温文身上的热度,就像火在烧,从她的角度看去,他只是一个黑影。小心翼翼的,贼头鬼脑,挡住了她的阳光。
从来没想过,平常对人对事都那么温和有礼、像个大哥哥照顾别人的齐温文,竟然有一只这么恶心黏稠的手。她可以感觉到,被他摸过的每一吋皮肉都打着寒颤。他靠近过来时,几乎闻到了他口中那野兽般的、紧张腐败的气味,就像上一具被他啃过的尸骸残留着皮肉渣子,还卡在他的牙缝里。
刚才那些话,都象是野兽会说的。不,或许野兽没有这么奸诈凶狠,不会吃了猎物还说谎,也不会明明只是把对方当作猎物,却一脸温柔笑意。
他唤了两声没发现自己有反应,于是又把手伸了过来,这次是直接摸到了她腰上的长裤系带。赏青穿的不多,但自从学会了物族人优雅繁琐的系带方法,横竖在碧泓家院子里也没其他事情好做,这天打了个双蝶结,需得两边的绳头一起拉动,才会脱落。他拉来拉去不得要领,于是转身把车帘掀开,想让光线更多些来照亮。
就在这时,他只觉背上微微一凉,有种尖锐的刺痛。他猛的回头,见赏青不知何时竟已坐起,两眼灼灼的注视着他,右手染满了深色液体,还在往下滴落。
他半个脊背都发痛,反手摸去,在自己左背上摸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尖锥,不知道是什么,又冷又烫,小半截已刺入背肌中,鲜血直涌,淌了他满手滑腻。他把那东西摇了一摇,没拔出来,却疼痛难忍,不禁大叫了一声。
赏青眼睫颤动,眼光落向一旁,那里有个倾倒的水壶,里边的水一滴不剩,都被凝成冰锥了。她脸上木无表情,象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动用了从未用过的控水凝冰之力。她的确手上比较没有力气,但是,她心念至处,可以随心所欲的命令水,这力量比□□的更大。
齐温文的身形转侧,半边脸在日光里,脸上肌肉扭曲,瞬间就涌出许多冷汗,神情愤怒已极。
他知道自己中了暗算,伸手抓住她的头发用力往外拉,另外一只手把那冰锥拔出掷在地上,掉在土里并没破碎,只发出沉闷的咣啷声。
他咬牙怒吼:「我救了妳,妳却恩将仇报!」
赏青奋力抵抗,那冰锥在地上震动,待要再次飞起,齐温文回头把它一脚踩碎。他把她按住,推倒在车厢壁上,回身去找绳子。赏青的头重重撞在壁板,舌尖也咬破了,嘴里满是咸味。
她不说话也不动,预备他要是再过来,就算是用自己的血,拼死也要戳瞎他的一只眼睛。但过了许久,却没听到任何动静,她抬起眼来,见到齐温文一动也不动的背对着她站着,背上的伤口就像溶化了似的浸出大片血迹,中间还穿出一截银色剑尖。
随后,那剑被抽了回去,他的人就像个破了洞的布袋,胸口呲的响了一声,慢慢软倒在旁。他的身子倒开后,现出了车外穿着黑色上衣的恺,手里提着长剑,静静的注视着她。
恺脸上的表情既有喜悦,也有内疚,然后是嘴角微颤的线条,暴露了她内心的激烈情绪。
她跨过齐温文的尸体,伸手擦去赏青嘴角的血迹。她的手指温暖炽热,就像一团纯净的火。然后那手指慢慢滑过她的下颌、右侧耳垂,最后轻轻落在她的头发上,温和的抚摸着。
赏青低声道:「阿恺……」
而恺只是俯下身去,用那只没有握剑的手紧紧的抱住了她。她精疲力尽,依靠在她怀中。恺的脸贴着她的头顶,闻到她头发中的淡淡清香,终于能够合上眼片刻。
她抱了她很久,象是舍不得放开,直到赏青说:「碧泓姑妈和凌海哥他们被城卫营的人捉去了,我必须得救他们。」
她答道:「好。妳在车内休息,我们去找鹿帮忙救人。」
「不,我不要坐这马车。」
她点点头:「好,我们一起骑马。」
她把齐温文的尸体拖进树林,藏在腐叶下,然后扶赏青上马,坐在自己身前,往未城行去。她简单问了问她这些天来的经历,赏青把凌海的计划和齐温文告密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她听了之后,有片刻沉默,随即说:「当初,是我不该让妳留下,是我的错。」
「这和妳没关系,再说刚才幸好你赶到。」她皱起眉,如果没有阿恺赶到,她会被齐温文玷辱后带去翠重华山,无法阻止碧泓和凌海被害。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甚至连从背后杀一个人都杀不了。为什么世上有这么多无法掌握的事?她这才觉得惊怕,眼泪不禁流下来了,可她侧过头,悄悄的把泪水擦掉了。
恺在她身后说:「想哭就哭出来,压在心里更难受。」
她摇头:「不,我不会再哭了,哭没有用。」
「这正是妳的长处,想哭的时候哭,想笑的时候笑,什么也不掩饰。如果妳像我一样……」她说,「才是可悲的。眼泪是有用的,妳哭出来,就不会一直伤心。」她把她的头轻轻的按在自己胸口,「哭吧,等妳哭完,自然会变得坚强些。」
「阿恺,我一直是妳的累赘。」
「不,没有妳,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她回想起一路上所见的那些彷徨的景物,「我曾经想告诉妳,但怕妳多心,我想顺其自然比较好……妳不是我的负担。也许反而是我在依赖妳,我是个全无目标之人,我救妳,带妳去南方,只不过因为这是我唯一可做的事。」她的声音低沉,忽然又带着淡淡的自嘲,「这么说完全没意义,把这些话忘了吧。」
于是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隔了许久,已快进城了,恺又唤她:「赏青。」
「嗯。」
「答应我一件事。」
「好。」她温柔的答道。
「等救出了碧泓他们,跟我一起走。往后……让我照顾妳,只要我还活着,不会再让别人欺负妳。」她的语气十分平淡,但在她这一生中,过去不曾有,将来也不会对第二个人说出类似的话。
听到这句话,赏青身子轻微一颤,低声应道:「好。」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