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养成攻略

　　除夕国宴，按照典制设在庆熙殿，因着太皇太后大病，皇帝下旨除夕国宴一切从简，于是先前大肆渲染的皇宫一夕之间撤去不少奢侈的装饰。礼乐歌舞也删繁就简。

　　其实每年国宴，容修都是相当尴尬的一个存在，他并未封王，在安排坐席时，不知是否同其他成年皇子一样安排在亲王席。为此礼部曾试探性的在皇帝面前提过，当时皇帝正批阅北疆递上来的加密军报，北魏和大燕因边防演习起战事，本心情大好，闻言，却啪的一声将军报重重往桌案一压，眼眸微睥，自尚书大人身上虚虚扫过：“怎么，黄大人觉得朕的儿子当不及亲王？”
　　黄尚书触及那目光，顿时一凛，不敢搭话，自此也再无此问，暗自揣摩下，不动声色的将容修安排在亲王席。

　　国宴之时，皇帝对此并未置词，黄尚书自觉心中落下了块石头，却未落稳，就又出了“九爷”之称，对容修当众羞辱，一时间，他也不懂这当今圣上究竟是何意……
　　当然，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对于容修来说，早已习惯。曾从云端跌落尘埃，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承受的？那些冷淡无视和冷嘲热讽，都无法影响到他。
　　所以，当此际，皇帝一番赏赐之后，独独漏了他，他心底已再无波澜。

　　歌舞罢，丝竹兴，是司乐坊安排的琴箫合奏，酒过三巡，皇帝微微偏着头有些意兴阑珊，没来由的脑海里突然划过前几日路过芜宣殿时听到的箫声，那曲子不如当下欢庆，可残更淡月，意境幽远，竟难得的让他心神宁和，换得旧人入梦……
　　这般想着，他的视线自然就落到了容修身上，只见那向来不被他待见的儿子，执茶的手指修长端定，茶烟微袅，隔着淡白水雾，越发衬得他容颜清冽慑人，在一众喧闹欢欣里，酷似那人的极盛容颜似乎漠然至出世，又想起三岁以前，他最喜欢粘着他，坐在怀里，一声声唤着父皇……

　　“修儿，朕记得你箫吹得甚好，眼下可有兴致为众卿助兴一二？”皇帝眯着眼，斜倚龙椅，一副微醺的倦怠姿态。
　　话音一落，满堂大臣都愣了愣，向来宴会之上以舞曲助兴的都只是身份低下的人，哪有皇子为众臣助兴一说？皇上这莫不是又变着法的折辱九皇子？
　　众人心中各自为这皇子哀叹，倒是当事人分外淡定，容修姿态从容的放下手中的茶碗，迎向皇帝视线的目光并无半分波动，起身一揖，“儿臣遵命。”

　　他站起来，就立即有人奉上玉箫，端在金丝软帛里，通体晶莹剔透，泛着幽幽碧光。
　　“这是后秦进贡，”皇帝将众人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摆在朕那儿也无甚用处，你兄弟几人少有弄萧之人，难得你喜欢，就赏了你罢。”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愣，就连容修都有一刻的怔忡。
　　后秦位于大晋西北边境，东接草原，西连西南大羌，北有南凉北凉，处于战略要位，奉行以礼治国，重文抑武，多年来王座之上多性子软弱，全凭依靠强国，大晋自然是不二之选。

　　这柄玉箫，是前些年大羌多次进犯后秦边境，大晋欲以恩威之，大军整装却按兵不动逼得后秦上书求助时进奉。据说是天朝时期，后秦王室相传下来的圣物，有祥瑞之兆。
　　大晋不重视这些，但既是一国国主奉上，身为皇帝自然也不会愿意将它随便赏赐。

　　下面容蔚神色一时晦暗难辨，他记得母妃曾对他提过这东西，天/朝当时国号凤和，相传是因为当朝皇后出生时有凤凰临世，皇帝为感念皇后所定，那皇后素喜箫，玉笛便是凤和帝寻遍九州能工巧匠，用极珍贵的玉石所造。久而久之，那玉箫一代代传下来，代表的已经不仅仅是祥瑞，更是一位皇帝对妻子的深情不渝和无上尊荣。
　　荣贵妃曾明示暗示向皇帝要过，皇帝都不予松口，却寻着这个点赏给容修，是个什么意思？

　　一堂朝臣，心中各有计较。
　　容修接过玉箫，神色已无波动，深深跪伏在地：“儿臣谢恩。”
　　没人看见他俯在地下的莫测和讥诮，这些外人眼底的“恩宠殊荣”，可当真能换回那已然作古的人？

　　这些秦九歌都只是听说，那日寒池一泡，回去就生了场大病，卧床几日，这两日才好了不少。
　　含微请缨侍奉在身侧，说这些的时候，秦九歌随意煮着茶，没发表言论，心底却明白——皇帝对这儿子，只怕不如先前以为的那样，只有漠视和折辱吧，当存有一种极为矛盾的情感……爱之深，畏之切。
　　只是容修是怎么想的呢？

　　……想到容修，心底不免起了涟漪。那晚，芜宣殿短暂触碰，不动声色里似乎有什么悄然变化。
　　特别是……竟然对着那张脸迎面喷嚏，本以为他会发怒，却不想最终他只目光复杂，拂袖而去。

　　皇帝国宴之后要上问太皇太后安，晚间还有家宴，那是皇帝和后宫的妃子吃饭，也没秦九歌什么事。倒是黄昏时候，太皇太后突然吩咐她去叫了会落单的江芷疏到承安宫来一同用膳，让她很是讶异——这太皇太后对江芷疏也未免太上心了些。

　　黄昏时，乌云仄压，一层层翻卷而来，酝酿着永嘉十四年的最后一场雪。
　　秦九歌望了望天，觉得心情也像这天气般压抑得有些难受，胸口沉着团阴翳挥之不去。到了晚间，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太皇太后的晚宴不仅叫了江芷疏，还叫了府中无家室的三皇子和九皇子。
　　这本不和规矩，可太皇太后懿旨，又加之带病在身，想必皇帝也不会说什么，更遑论朝堂之上那一干老臣会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计较。

　　用罢晚宴，太皇太后的目的终于明朗，竟是叫了容钰送江芷疏回惠妃的玉芷宫，其实这已经不能说是明朗，已经完全可以称之为意图不轨。太皇太后历经后宫沉浮几十载，怎么可能会看不出荣贵妃再唱哪出戏？她此刻帮着荣贵妃，是为了秦九歌，那么究竟是将容钰容修置于何地？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看了容修一眼，目光恰好和他迎上，容修唇边几乎噙着三分笑意，那笑意看似温和，秦九歌却仿佛看见了深隐的嘲讽和淡凉。

　　太皇太后已经被瑾嬷嬷扶起，准备休息。秦九歌本是起身送驾，然后出承安宫代了容钰送江芷疏的职，可还未开口，就被太皇太后叫住，“阿九，你和阿修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秦九歌怔了怔，看向容修，容修淡漠的别开眼，好似太皇太后说什么都与他无干。
　　容钰目光在容修身上略微停留，最终什么也没说，径自出了承安宫。

　　太皇太后被瑾嬷嬷扶了停在景阳殿的高台，从这里可以看见景和宫盛况，那是皇帝举行家宴的地方。丹陛左右设万寿天灯，此时天灯点亮，灿烂如星。万寿灯后，左右悬挂万寿宝联，每幅宝联两面绣金丝连句。万寿灯光映照宝联金字，摇曳如一簇簇永不坠落的星光。
　　“这么多年了，那里还是一样热闹，辞旧迎新，辞旧迎新，辞的更是这宫中女子的美好年华。”便是在这般璀璨辉煌里，太皇太后的神色近乎怀念，“待到明年坐在那里的不知又会是谁。”

　　秦九歌奇怪，这话跟她和容修有什么关系而且您老看过三代皇帝，这皇帝喜新厌旧也早就见惯了吧。

　　太皇太后笑得眉目慈和，目光顿在容修脸上，“皇帝前几日到承安宫问安，倒是看上了个宫女，是个乖巧聪慧、断文识字的可人儿，写的一手好字……”
　　容修猝然眉梢一敛，秦九歌也立即反应过来，这宫中不乏识字的宫女，皇帝要个人也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但是太皇太后却煞有其事的提出来，意图再明显不过的指向容修……
　　那么毫无疑问，那个宫女十之八九是含薇。

　　含薇是容修的人，看来太皇太后早就知道。秦九歌心中一凉，既然太皇太后将一切看得清清楚，那么此际便绝不会如此简单，她肯定还有更深的用意。

　　“不过哀家拒绝了，难得的可心人伺候哀家这么多年，可不能让人家小姑娘一生葬送在这深深宫闱里，皇帝想要书香小姐那多得是。”在容修愈发幽深的目光里，老人家笑的越发慈和，“不过啊，哀家拦得住一次，不见得还拦得住第二次，哀家如今老了，眼看着没几年活头——”
　　布满斑驳的手轻轻握住秦九歌的手，却看着容修，“所以哀家想了想，把含微赐给阿九，如此待到哀家百年之后，她也有个依靠。”

　　高阁之上，寒风徐徐，竟也是凛冽得刺骨。
　　秦九歌有一瞬间想要把握在太皇太后手中的手抽出来，可终究是理智取胜，克制住了这股冲动。
　　容修嘴角的笑意愈发外显，如夜色幽深的眼底却敛进高阁深寒，“祖奶奶如此体恤下人，将来一定是您的福报，您一定会享齐天之福。”

　　“既然给了阿九，那将来必是要入魏王府的，哀家再做不得主，以后可全凭阿九了。”
　　太皇天后依旧笑，单手轻拍秦九歌手背。
　　指腹间的干枯褶皱磨砺得肌肤微微发痒，秦九歌敏锐的从那笑里发现几丝无奈与苦楚，不同于容修的冷嘲热讽，无端让人生出点将近迟暮凄凉。
　　当年太皇太后膝下无子，却能独占后宫二十载，一手辅佐出先皇，没有手腕那是不可能，今日唱着一出不过是给容修一个警告罢了，然而这警告原本其实可以没有——如果一开始，他没有对这迟暮老人下手。

　　……太皇太后她，终究把这笔账算在了容修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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