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空

　　车门一打开，没等走出车舱，凛冽刺骨的空气就在向思冬打着熟人般不拘小节的招呼，完全没有要装一装温暖热情的意思。在A城冬季虽然也是湿冷，但满眼的绿色还是能够让季节有回春的乱真之貌，而S城无论是从人到物无不是一片肃杀的景象，让人看了心更觉凉，思冬感慨，“冬天真是不宜归家。”

　　思冬并没有和林映告别，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吐露这一切，但她最怕的是对于她的离开他只觉无所谓，虽然是他唯一的徒弟，然而也只不过是徒弟，既重又轻，既近又远的关系。这种担心更让思冬觉得讽刺可笑。

　　“嘿，思冬，傻丫头，思冬，这里，这里。” 远远的就望见周密，一脸的兴高采烈。

　　周密已经在等候接站的人群里挥舞着红色的手臂，她竟然穿了那件唯一的红色羽绒衣，她记得她买来后一上身就后悔的说“红色果然不适合我。”结果再也没有穿，是为了让她更好的瞧见吧，思冬这么想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她用手背抹掉眼泪，拖着箱子跑了起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老冯怎么没来？”以前无论周密到哪老冯必定是在她左右随时待命。

　　“我们分手了。”周密竟然说的云淡风轻。思冬停下脚步，侧过脸惊讶的看着她。

　　“一言难尽，回头再说，先回家吧。”

　　上了出租车，熟悉的路线，让人感慨彷佛走多远都走不出那个圆圈。

　　推开门，果然老冯已经不在，而且没留下任何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思冬走到客厅中央，外衣还没有除下，冷着个脸。

　　“说吧，怎么回事。”

　　周密也冷着一张脸，她知道她必须得向思冬交代清楚。

　　“我们在一起7年了，他一直温吞，我早就认了，和他在一起不求大富大贵。那天在快餐店，他居然用可乐罐的拉坏当戒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跪在我面前，要是五年前我可能会感动，可是他怎么能把我当做小女孩般哄骗呢，我不想再这么耗下去了，反正我的青春都给了他，他也没什么不值的，那时候年轻真是傻，什么都信，什么都行。”周密眼睛直直的看着面前空瘪的可乐罐。

　　“可他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

　　“好人就能欺负人吗，去你大爷的好人，搞的老娘里外不是人。”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你也不算年轻了。”思冬气消的差不多，靠着周密坐了下来，关切的看着她。

　　“该操心的是老冯，他都奔四了，比起他来老娘年轻着呢。”周密忽又露出一副满不在乎并且有些胜利的模样，边说着边坐到地板上，在茶几下摸出两罐可乐，利落的拉开拉环，先送过来给思冬一罐，自己喝了另一罐。

　　是啊，老冯也是个准中年人了，想到这她的心忽地又紧了一下，林映原来也是中年人，她怎么从来就没想起这回事呢。

　　“不过你又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不是挺称心如意的吗，既破格做了林映的徒弟，又在唱片界混的不错，我真想不出来你有什么理由要回来。”周密倚靠着沙发仰起头来迷惑的看着思冬。

　　“周密，还记得我走的时候你和我说过那句话吗，我没有办法把林映拐回来，所以只好自己回来。”

　　“你和他告白了？”

　　“没有，他说他心里有喜欢的人。”

　　“他和你说了那个人？”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那个人不是你？”周密说出这句话时，思冬彷佛被闪电劈了一般，是啊，自己怎么这么莽撞，怎么没有想过林映喜欢的人也可能就是自己。

　　“我不能，不能确定。”思冬的思绪和语句都开始犹疑起来，犹疑里面还有一丝侥幸。要灭掉的欲望之火作势要再次熊熊。

　　“你啊，在感情上是太自卑，要吃大亏的。”

　　“有什么好亏的，我又不招惹男人。”思冬心情明亮，表情和语气都调皮起来。

　　“就亏在这上了，不敢尝试，小心单身到老。”

　　“怕什么，反正有你垫底。”

　　“我可不陪你，老娘还要再振雄风，这回誓死要嫁高富帅，绝不再理老白菜。”

　　“那就加油。”

　　“加油”两个可乐罐砰地一声撞到一起，气泡随之哗哗作响。

　　本来是抱着服刑的心过这个悠长假期，却在周密一句话创造的另一个天堂里变得逍遥，思冬现在俨然已经“刑满出狱”，真是一念地狱一念天堂。

　　听说思冬回到S城，过去的同事，半生不熟的朋友纷纷来约她见面，当然如此蓬勃的场面是和她跨入娱乐圈分不开的，对于S这座二线城市，娱乐圈与大家的生活圈还是有相当大的距离，大家都很期待在思冬嘴里吐出的娱乐圈秘事和看八卦新闻有什么不同。

　　聚会的地点选在S城颇有名气的饭店，一步入大厅，中国红满眼皆是，左右两侧是一整面红灯笼装饰的墙壁，大厅正中央是三层的圆形水晶吊灯。聚会是社里的同事们发起的，一听思冬回到S城就迫不及待的见她一面，无非是她行业特殊，又与娱乐圈有颇为深厚的渊源，所以大家既好奇又虚荣的想与她亲近，自然是要思冬来请这一餐饭，除了在她爱慕的人面前有些傻气和白目，在外人看来，思冬还是个十分干脆爽利的人，所以她要直接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确实混的还不错，当然明里暗里她都该是那只被宰的羔羊。

　　本来周密是应该和她一起来的，可她神神秘秘的说晚上有一个重要的约会，“重要的”三个字是思冬自己加上去的，在思冬迷迷糊糊摸去卫生间的时候周密就已经站在镜子前描抹梳妆了，思冬揉揉眼睛看了下墙上的钟表“5点钟”，“你这么早起来干嘛。”思冬不解。

　　“睡不着，就起来了，正好有时间可以好好化个妆。”

　　思冬趴在墙壁上来个突然袭击，“快和我说，晚上去哪，和谁约会？”
　　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思冬困惫着打着哈欠爬回被窝，昨天和周密挤一张床没太睡好，正好这时候可以好好补一补。

　　黄昏时分思冬才出门，她还出奇的化了个淡妆，皮肤显得白皙而光泽，睫毛又密又长，嘴唇闪闪发亮，浓密的卷发披肩而下，棕色的大衣搭配马靴，全身都散发着神采，每一步都掷地有声。

　　席间变化最大的要数思冬，在穿衣打扮上确实是受了摩登城市的熏染，整个人也由内而外的透出时尚干练的味道，而在性格上也变得开放许多，言谈举止有些开合，但是相反的，大家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看来进入一个新的圈子对一个人真有脱胎换骨的影响，怪不得爸妈以前总是说“树挪挪死，人挪挪活。”所以虽然也是惦念和不舍，可总是鼓励她去大城市见世面谋发展。

　　饭桌上，思冬开怀畅饮，并畅谈娱乐圈八卦奇事。什么某某星外表多么正经，实际上在圈里早已经臭名昭著了，什么某某荧幕情侣在私底下如同仇敌却为了前途发展不得不在镜头面前腻在一起，什么某某大师原来靠踩着徒弟的肩膀上位，反正思冬说的都是事实，而且都是她看不过眼的，今天就当借着酒力替天行道了，但她也并不是全然无私的替天行道，因为前面全是铺垫，她最想说的还是这句“尤其是那个天后木随心，外界评论她个性张扬，实际上你是没有和她相处过，非常的臭屁难伺候”。

　　“不过那也难怪，人家靠的是实力，而且那巨星的地位稳着呢，天天不是和这个小鲜肉就是和那个男艺人闹绯闻，粉丝照样狂爱。”美编小南不由得感叹。

　　“你就别说大腕任性了，你就说说咱们主编这脾气是越来越大，哪个编辑写的稿她能满意，能一次通过？”编辑小曲不由得借题发挥。

　　“倒是，可也不能全赖主编，你说自从思冬走了以后，她对哪个编辑满意过，还是你们水平不行，那思冬在的时候就没看她为难过谁，你们得多像思冬学习，多提高自己的专业素养，有点危机意识，别整天就知道韩剧日剧，欧巴思密达的。”说话的是杂志社一名老骨干。

　　“对了，怎么没见薇薇呢？”薇薇是思冬在企创杂志社带过的唯一一个新人，大家都把她看做思冬的徒弟，思冬听大家聊起杂志社的近况，才突然发现薇薇并没有在餐桌上。

　　“哦，瞧我们的记性，她和周密去参加品富举办的媒体答谢宴了，自从你走了以后品富都是由薇薇和周密来接触的，可能主编觉得薇薇跟过你，而且那孩子又很稳重所以就由她来负责这个VIP客户，她还特意托我们向你道歉呢，这些周密没和你说过吗。”

　　“哦，我没问她，她也就没太和我聊工作上的事，毕竟都离开这么久了。”原来周密去赴的约是品富的答谢宴，那么她为之精心装扮，冀望悦己而容的人大概就在其中吧，会是谁呢，思冬心里暗暗思量。

　　思冬长这么大第一次把自己喝的这么嗨，嗨到大家拦都拦不住，自己现在是没什么好顾虑的，何况又在放大假，又没有人出来管她，或者她希望能有个人管她，尤其是醉的时候她可以佯装站不起来，可以在他肩上赖一赖，这听起来好像没那么难，巧的是，糟的是她只愿意那个人叫做林映。在她心中央的林映。

　　大家三三两两的各自散去，思冬用力的挥舞着两只手臂，伴随醉态滑稽可笑，等熟悉的人影消失了，她又侧过身子，挪动步伐到路边，接着挥舞手臂，却半天也没招来一辆空车，她觉得自己有点站不住了，于是就坐在马路牙子上，还是不放弃不忘记挥动自己的右手，边挥动手臂边放声大唱，一首接一首，都是情歌，都是林映写的情歌，唱的却比鬼嚎还难听，红色的围巾缠在脖子上，很快就成了为她打节奏的道具。路人们纷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发酒疯的女子。

　　“嗨嗨，真新鲜了，这大冬天的居然有女人在外面耍酒疯，唱的还挺来劲，这要是没人管，在外面睡一晚上非得冻死不可。”司机也被这难得的景致吸引住了。

　　坐在车后座的方达浪摇下车窗，看到马路牙子上坐着一个女人正摇头晃脑起劲的唱着歌，正当方达浪看的饶有兴味时，那女子由于用力过猛导致重心失衡，突然向后仰面倒下，瞬间整个脸部都在昏黄的路灯下暴露出来，方达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还在杯盏交错，光影陆离的间隙中频频使他伤感又甜蜜的影像居然从虚拟变成现实，他眨了眨眼睛，确信没错，赶紧叫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两步并一步的走到思冬跟前，将她从枯萎的草丛中一把揽起，让她的身子躺卧在他的臂膀里，方达浪拨掉思冬额前的乱发，看到她那张熟睡的脸，不由得嘴角向上扬起，就这样一个累人的姿势持续了几分钟。司机老王也不知道是按喇叭提醒一下的好，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的好。等方达浪终于缓过神来，他将左手也抽了出来，揽住她的腿，稍一用力将思冬抱了起来，司机老王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同时又觉得自己刚刚语失，赶紧赔了笑脸问，“方总，接下来咱们要去哪，是送这位小姐回家，还是……”

　　“回我的公寓吧。”为了获得更大的自主权，也为了活得更自在，方达浪已从那个有些冰冷的家中搬了出来，独自住在S城中央的一座豪华公寓内，爷爷和爸爸也觉得他已经到了可以独立支配自己生活的年龄，独立自主的生活也许更利于他的心智成熟，所以应允了他。

　　“好嘞。”老王一脚油门让汽车欢快的奔了起来。

　　方达浪将思冬揽在怀里，时不时低下头来看看她脸上的神态，虽然已经喝得人事不省，但是思冬的酒品还勉强可以过关，睡的十分安稳踏实。

　　“居然还化了妆”，方达浪将思冬抱到床上时，在白炽灯光下才看清思冬面部的轮廓，眉眼都与往日不同，睫毛浓密纤长，因为喝了酒皮肤白里透红，嘴唇上画了唇彩闪闪发亮，透着诱惑。

　　方达浪脱掉大衣，扔在沙发上，小心的爬到床上，凝望着思冬的睡颜，看着看着忍不住用手指轻柔的抚摸思冬的面颊，又用手背小心的碰了碰她凉凉的鼻尖，在她微微张开的嘴唇上淡淡吻了一下，身体彷佛触电一般，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恋爱般的感觉。

　　他除去思冬的外衣，将她的鞋子脱掉，袜子脱掉，把她的姿势摆正，仔细的给她盖好被子。然后熄了灯，靠着她静静的躺下，旁人不会懂，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半睡半醒间，思冬朦朦胧胧的感觉到身边有一个散发着温度的“物体”，她并不知道那是一具男人的身体，她觉得很温暖，情不自禁的往那个“物体”上凑。

　　当太阳照到被子上，思冬也开始慢慢的苏醒，她终于有兴趣去弄明白那个“物体”究竟是什么，隐约间有一种不安，她向上寻去，看到方达浪正不怀好意的看着自己，她顿时坐直了身子，又像电视剧里受侵犯的女主角一样赶紧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物是否齐全，待确认没什么大的不妥后，又将视线落在“犯事”的男主角身上。

　　“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你把我怎么了？”思冬又像他们初次相识时一口气吐出一串问题。

　　“你不记得啦，昨天你喝醉了酒打电话让我来接你，你说你很寂寞，希望我能陪陪你。”方达浪一本正经的说着。

　　“不可能，我才不是那么空虚的人，我要看看通话记录。”思冬忙去包里翻手机，却发现屏幕怎么也无法按亮。

　　“糟糕，电话没电啦，周密一定急疯啦。”

　　“你电话借我用一下，你手机里有周密的电话吧。”

　　“有啊，周小姐她和我很熟。”方达浪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递到思冬手里。

　　等手机到思冬手里，她第一件要做的事可不是找周密的电话，而是翻看昨天的通讯记录。

　　方达浪很快的意识到她的意图，以手捶床，“被你打败啦，说实话还不行？。”

　　思冬盘腿坐在地上，她转过身，用胜利般的微笑对方达浪说，“还不从实招来。”

　　“事实就是，我在马路边捡到一个人，把她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叔叔看这张脸，觉得很惊险，所以我只能把她勉为其难带回家，和谐社会也不好让她冻死在大街上啊。”

　　“真的？你是在大街上看到我的？”

　　“嗯，而且姑娘你真的是很有台风，马路就是你的舞台，围巾就是你的麦克风，唱的特起劲，不过要不是这样，我也就没法被你吸引了，没准你真得在马路上冻一个晚上，所以也算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啊，好吧，其实我唱歌挺好听的，除了唱歌，我没说什么别的吧。没做什么丢脸的事吧？”思冬看到方达浪不怀好意的憋着笑，从地板上站起来说“算了，我还是不问你了，你的嘴里才没有好话呢。”

　　“手盆上面的橱柜里有新的牙刷和毛巾，你洗漱一下，一会我们去吃早饭。”方达浪伸了个懒腰，光脚踩在地板上。

　　“呃，好啊。”毕竟是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共处一室，同处一床，思冬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消化的感觉在慢慢的散开，她极不自然的踱进卫生间，在橱柜的顶层果然整齐摆放着毛巾，旁边就是备用的崭新的牙刷和清洁用品。可是她的身高加上臂长完全够不到那个目标，她踮起脚尖，使了个大劲，右臂由于突然的用力拉伸瞬间就变得酸软无力，分外疼痛，手收回来的时候碰倒了方达浪的牙具。

　　方达浪闻声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看到思冬的左手正抱着右臂半靠着洗手池动弹不得，他赶忙将她扶到床边，用两只手帮她按摩揉搓，慢慢复原。

　　“感觉好点了吗？都怪我考虑的不够周到。”

　　“没关系，我现在好多了，怪我自己，明明很矮，偏偏把自己估高，要试一试摸不摸得到。”

　　“你不要总是和自己过不去。”

　　“那你呢？又何曾放过自己？”这应该是晨间开启的对话吗，思冬可真是惯于扫兴的。方达浪上下起伏的手指戛然停住。

　　“你什么意思？”他侧过了身子，背对着她。

　　思冬却转过身来，伏在他的脚边。

　　“达浪，原谅方爷爷吧，谁没有错过呢，何况在最亲最爱的人身上犯错，最受折磨的大概就是他本人。”

　　“他不值得被原谅，除非母亲能醒过来。”他激动万分的站起来，积怨已久真是难得找到出口。

　　空气凝固了，静止了，彼此也不知道该如何进退。

　　方达浪把牙刷、毛巾拿下来，放到思冬伸手可及的地方。

　　“别理它了，我们去吃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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