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归鸿

作者:闻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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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桥惊|变(三)



      再度苏醒的时候,曲鸿发现自己正平躺着。

      墙边有一张石桌,原是放香火的,如今空空如也,刚好可以躺下一个人。

      桌台是硬的,他躺的地方却很软。风长林不知从哪找来一垛干草,在硬冷的石头上铺了一层,竟然还铺得十分平整,十分仔细,然后他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盖在表面,才将晕倒的曲鸿放上去。

      白色的衣衫沾满了血,血色分外鲜明,曲鸿胸口的血却已经被擦干净,伤口仔细包扎过,外衫被重新披在身上。

      天为盖,地为庐,破庙里的石床实在简陋,身边时不时有穿堂风刮过,夹着呛鼻的土腥味掠过鼻子。

      可曲鸿却第一次睡得暖和又舒服,连习以为常的噩梦都没有惊扰他,直到伤口的隐痛将他唤醒,不过痛楚已经变得很轻,并不难以忍受。他睁开眼望向窗口,天色已经微亮,晨曦将至,天空泛着大海似的幽蓝。

      随后他听到清浅的呼吸声,缓慢起伏。风长林就在不远处,正坐在地上,头斜倚着床沿,眼帘低垂。

      他看起来已经很困倦了,嘴巴半张着,眼睛眯成两条缝,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落下去,又抬起来。碎发耷拉在额前,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可他听到身边的响动,很快惊醒过来,骨碌着站起身,回到床边:“鸿弟,你醒了。”

      “嗯。”曲鸿点点头,枕在身下的草垛发出沙沙的声音,比他虚弱的语声还要响上一些,“你师弟师妹呢?”

      “在里面的房间,已经睡下了。”

      “你不睡一会儿么?”

      “我在旁边坐一会儿就好,”他坦然道,“不放心你的伤。”

      曲鸿别开了目光,转而望向灰色的天花板,隔了一会儿,才说:“你其实不该救我的,若不是我,你们现在还走在阳关大道上,不必蹚这一遭浑水。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也并不可惜……”

      “不要乱说,我不会让你死的。”风长林打断他,在床边坐下,手悬在空中迟疑了片刻,轻轻落在他的胸口,“你感觉怎样,还疼么,你的伤口太长,我带的创药不够,只能先简单包扎,等天亮之后我立刻回城里买。”

      曲鸿只是虚虚地看着前方:“我背叛了你,甚至要杀你的师妹,你不恨我?”

      “但你也救了我一命,既然已经承认,便不算是背叛,我不会因为这个而恨你。”

      “可是我做了那种傻事……”

      “确实是傻事,不仅伤害别人,更伤害你自己,所以往后不要再做了。”

      曲鸿无言以对,他的确伤害了自己,伤害缘于自轻自贱,因为他是恶人的孩子,一直与谎言和阴谋为伴,便自作聪明地以为世事皆如此。现在他终于用光了力气,再也挣扎不动,遍体鳞伤,虚弱不堪,才恍然觉察到自己的愚蠢。

      风长林的手搭在他的胸前,手指落在伤口旁边,指尖很暖,甚至有些发烫。

      曲鸿的眼眶也开始发烫,他抬起手,用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纷杂的世界被黑暗取代,黑暗是温暖的,安详的,慢慢地融化他的心防,他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的心里话:“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恶人会成为我的义父,为什么他没能把恶人当到底,为什么他想要做一个好人,却没有得到一个好下场……”

      他听见风长林又轻又长的叹息声:“你的问题我都无法解答,因为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有一件事我必须说,倘若潇湘派真的想杀一个武功尽废的人,并且希望瞒过武林的话,完全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根本不必留下线索。不管是谁杀了你的义父,一定是有缘由,有企图的,你义父的死恐怕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曲鸿长吁了一声:“是啊,秦英应该知道一些,可惜……”

      “没关系,他知道的事,我们一样可以去查,你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不是一直很聪明吗?”

      曲鸿沉默了许久,终于把手移开,视线刚好对上风长林的眼睛。他摇头道:“不,我一点都不聪明,我只是个自作聪明的傻子,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拎不清。”

      风长林轻笑了一声:“所以你其实一点也不聪明,你总算承认了。”

      曲鸿怔了一下,自嘲道:“是啊,你以后可以尽情对我说教了。”

      “我以后若是对你说教,你也该乖乖听着。”

      “是,是,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当你的师弟。”

      “不当就不当吧。不管怎样,你总归是我的鸿弟。和你被谁养大,来自何处都没有关系,你就是你啊。”

      风长林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阐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曲鸿望着他的表情,突然忆起一件久远的事。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岭南正值阴雨时节,天地总是灰蒙蒙,湿漉漉的,罗刹谷里尤其如此,他在谷里呆得实在烦闷,便缠着义父带他出去玩。

      曲渊平日里离群索居,鲜少外出,但曲鸿尚且年幼,哪里耐得住心性。曲渊被缠得没有办法,只能带他去了附近的镇子。

      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镇,虽不算大,但总比罗刹谷热闹得多,有一条集市从小镇中央穿过,青石板路顺着山势蜿蜒铺展,路两侧是店铺和小摊,售卖各种东西。

      曲鸿心情雀跃,像一只刚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地四处蹦跳,他口袋里有一把碎银,是曲渊放进去的。曲渊把银子给他的时候面色凝重,似有苦难言,他不明白缘由,他虽然不到十岁,却也懂得银子可以用来买东西的道理。

      但他很快理解了曲渊的苦恼,因为在这条市集上,有银子也并不意味着一定能买到东西。

      镇子上人对罗刹谷深恶痛绝,见曲渊领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态度十分不善,商贩看到他们走近,有的把门重重关上,有的把货物收在一旁,有的把脸转过去,装聋作哑,不理会他们的问话。

      最后,曲鸿只买到一只纸风筝,糊得歪歪扭扭,墨色也轻重不均,可他却像得了宝贝一样,紧紧把风筝抱在怀里。

      他抬头望着义父,委屈地问:“我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镇上的人都讨厌我?”

      曲渊淡淡道:“鸿儿,你没做错什么,他们讨厌的是我,不是你。像我这样的人,是注定无法活在人群里的。”

      曲鸿感到不解,感到不甘,懵懂的愤怒化作一股冲动的力量,他脱口而出道:“那我陪你好了!”转眼便把宝贝的风筝扔到了地上,使劲踩了几脚。

      曲渊叹了口气,弯腰把风筝捡回来,将足印踏出的灰尘仔细抚去,重新塞给他。

      曲渊对他说:“你有你自己的路,不必像我一样。”

      那时的曲鸿还不明白义父的意思。

      他把风筝拿回罗刹谷,玩了一个夏天,扯着长长的绳子在空谷里奔跑,看着风筝在天上晃悠悠地飞,一不留神就倒栽下来,摔进泥土里,每一次他都把泥土仔细掸干净,他像保护一件珍宝一样,保护一只简陋的纸风筝。

      纸糊的风筝终究还是破了一个大洞,再也飞不起来了,很少有东西能够长久留存,不管你多么精心地保护它,它也总有腐朽破损的一天,风筝如此,回忆如此,人亦是如此。

      曲鸿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但此时此刻,他凝着风长林的眼睛,一度遗失的记忆忽然自己找了回来,重新拼凑成片。他隐隐约约地想起,当那只简陋的风筝随风飘行,在晴朗的天上飞翔的时候,看起来是很漂亮的。

      原来他并非不喜欢温暖,也并非生来就擅长伪装,他的坚强并非牢不可破,甚至比一只纸糊的风筝还要不如。他既痛恨自己的软弱,又恨不得卸下所有盔甲,将软弱之处尽数袒露在对方的眼底,以骗取触手可及的关怀。

      曲渊对他说,玉笛剑法的精妙在于从不依赖外物,以心为刃。你越是依赖什么,它越会成为你的弱点。

      他觉得害怕,怕自己真的有了弱点。

      风长林一直在看护他,这人只需要呆在咫尺外,就能够把凉薄夜色悉数化开。曲鸿忽然觉得十分怪异,不管是被他凝视着,还是躺在他的面前,感觉都奇怪极了,风长林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目光不意间填满了每个角落。他躺在干燥蓬松的草垛上,却好像躺在千万根针尖上。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手臂几乎使不出力气,动作太过唐突,牵动了胸前的伤,又是一阵剧痛。

      风长林立刻倾身扶住他:“你小心些,别再扯开了伤口。”

      他的衣服从肩上滑落,他低头看了看胸前,绷带越过肩膀缠了好几圈,缠得整整齐齐,他问:“是你帮我包扎的吗……”

      对面的人笑着反问道:“还能有别人么?”

      曲鸿无言以对,他以为醒来后,等待他的会是一场审判,至少是一通谴责,可风长林在他醒来之前便原谅了他,只是在等着他亲口说出来。

      就像第一次相遇时,他原谅了自己的顽劣,选择相信自己。

      他们绕了那么远的路,最后终于回到了同一个地方。

      曲鸿这才注意到风长林只剩了一件里衣,白色的袖子上也沾了血,贴身的布料看起来单薄极了,他脱口而出道:“你不冷么?”

      风长林摇头:“我不冷,我一直在运功御寒。难道你冷吗,让我看一看。”说着抬手摸上他的额头。

      额头很凉,掌心很热,风长林皱眉道:“你果然发烧了,还是躺下再睡一会儿吧,”又往窗口看了一眼,“我现在就去城里一趟,或许药铺已经开了。”说着起身要走。

      曲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扯了回来。

      风长林重新坐回到床边,有些窘迫地看着他:“你不希望我走?”

      “……你身上暖和,你走了我会冷。”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亦不敢看对方的眼睛。然而下一刻,他却被一双手臂揽过去,结结实实地搂进了怀里。令人眷恋的温暖贴满了他的胸膛,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看不到风长林的表情,只能贴在耳畔抱怨道:“你做事总是这么直截了当吗?”

      “你不喜欢吗,那我……”

      风长林的手臂僵了一下,试图撤身退开。曲鸿以更快的速度抬起手臂,扣住了他的肩背。

      曲鸿用的力气比他大得多,两人紧贴在一起,伤口被挤得有一些疼,却又好像一点儿也不疼,反而令人感到安心。

      原来在悲伤之中,连疼痛也能成为一种慰藉。

      曲鸿感觉到风长林的呼吸洒在他的脸颊上,心跳抵着他的胸膛。他抱怨道:“真不明白像你这种不解风情的人,怎么会受女人喜欢。”

      风长林的嗓音发闷,但仍然一本正经道:“鸿弟,我本来也没有受女人喜欢,只有你这么觉得而已。”

      曲鸿不再说话,把头埋进他的肩窝,脸颊蹭着耳鬓的碎发。

      隔了一会儿,风长林突然觉得肩上一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在上面,很快又是一滴,像一场迟到许久的雨。

      他轻声问道:“……鸿弟?”

      “什么也别问。”对方立刻打断了他。

      他没有再出声,只是把手搭在曲鸿的背上,轻轻拍动。

      岂止不解风情,简直是哄小孩子的把戏,曲鸿暗自想着,却发不出抱怨声。

      他的喉咙哽得发苦,他的嗓子背叛了他的心,只能低哑地唤出一个名字:“林哥……”

      “嗯,我在。”风长林柔声答道。

      下一刻,他感觉到脖子一凉,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刺痛。

      曲鸿在他颈后咬了一口,咬得很突然,充满了不甘的意味,后来又舍不得真的咬下去,慢慢地松开牙关,只留下一点酥麻的痛楚。

      更多的眼泪洒在他的肩上,在素白色的衣衫上留下一道道湿痕。

      他不再说话,维持着一个不算舒服的姿势,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风长林看穿了曲鸿的骄傲,这份骄傲是如此根深蒂固,哪怕一丁点泪水都会将它破坏得不成样子。但风长林悉心包容了它,任由这个遍体鳞伤的青年人依偎在自己怀里,以谁也看不到的方式默默哭泣。

      屋里光线昏暗,四周一片寂静,外面的世界仿佛不复存在,只剩下听到沉重不均的呼吸声和拼命压抑的抽泣声。

      风长林将目光投向窗外,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他耐心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平静。

      曲鸿趴在他的肩上,终于耗尽力气,再一次陷入了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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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断桥惊|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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