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秋时雨

　　酷拉皮卡现在掌握的情报有三个。

　　一，现在的时间为一九五零年一月十七日，即距今五十年前。

　　二，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是索茨博里雪原，大陆的北端。

　　三，把他和安格尔从冰天雪地里解救出来的这群人，全是窟卢塔族。

　　由此酷拉皮卡可以得出的结论是，他处于族人们五十年前，自北向南搬迁的途中。他现在，正和他的先祖们待在一起。

　　原因不明，结果却是毋庸置疑的。

　　“哈里森，你去哪儿？”

　　“这孩子是谁？”

　　“哈里森，你又在当保父了？”

　　一路上，顺着排成长队的马车，不断有人和领着酷拉皮卡的哈里森打招呼，遇到来调侃的人们，哈里森也一一从善如流地呛声回去。

　　这是晚饭的时间，除了部分站岗的青年男子们。人人都在准备晚饭。炊烟缓缓升起，人们围成一圈等待投食，偶尔还能听见妇女们温软的絮语声，每有人说出一句话，便冒出一段温暖的白气。

　　人人都带着愉快的笑脸闲谈着一天的琐事，兴致浓时还有女孩子跳起了舞，其他人为她打着拍子，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寒风。

　　走到了队伍中间的一顶帐篷前，哈里森停了下来，帐篷之前守了四个体魄健壮的青年人，显然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居所。

　　“扎卡，你吃了吗？”哈里森对其中一位青年人寒暄，似乎相当熟稔。

　　“吃了，我刚过来站岗。”扎卡赖亚斯说。这个年轻人长着浓密的黑发，面目轮廓宽大而深邃，漆黑如墨的双眼就像鹰隼一样锐利。美中不足的是，他前额上的几缕头发非常不服帖，直挺挺地竖在发际线上，看上去就像一个角。

　　“今天是雷文着了你的道？”

　　扎卡赖亚斯耸肩，满不在乎地说道:“你懂的，这种无聊的日子，不找点什么乐子的话我会发霉的——嘿！这小鬼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哈里森回头一看，酷拉皮卡果然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扎卡赖亚斯，眼神直勾勾的，以至于到了有些令人心悸的地步。少年的脸色苍白，僵硬地像浇了一层铁，而瞳仁却由剔透的湛蓝逐渐转红，色差之大足够让人一眼就瞧出不对劲。

　　虽然心里觉得奇怪，哈里森还是打圆场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在看你头上的角吧，正常人头上都没这个的。”

　　“你再提这个我就用它撞你了！”

　　见扎卡赖亚斯的注意力成功地被转移了，哈里森悄悄地瞟了他身后的金发少年一眼，少年的瞳孔在短暂的绯红之后，正在慢慢的变回原有的瞳色。哈里森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这个名叫酷拉皮卡的少年是他们的族人，这毫无疑问。

　　可是窟卢塔族好几十年都没有外流人口了，这孩子怎么会凭空冒出来呢？

　　站在长老的帐篷前，哈里森安抚地拍拍酷拉皮卡的肩，少年的肩膀不出意料地僵硬、又微微颤抖着。

　　“进去吧。别怕，长老爷爷很好说话的。”哈里森说。

　　“要叫长老大人！”扎卡赖亚斯不悦地纠正哈里森，他拧着眉审视酷拉皮卡。

　　背对着分别唱着红脸和白脸的两个青年，金发的少年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然后掀开门帘进去了。

　　“你不走？”扎卡赖亚斯踢了踢直接在地上坐下的哈里森。

　　“我等一等。”

　　扎卡赖亚斯撇嘴:“哼，想偷听就直说。”

　　此时，出现在酷拉皮卡面前的是三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那是斯特朗长老、明妮长老和梅瑞迪斯医生。这三个老人在大迁徙时代的功绩，酷拉皮卡也有所耳闻。在酷拉皮卡小的时候，大人们给孩子们讲过那个时代的故事，不过因为许多原因，并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录。

　　“哦……就是你吗？被哈里森他们救回来的孩子……”三者之中唯一的女性，明妮长老低语道，老人的嗓音沙哑而缓慢，“我听说你们了……”

　　“在雪原上捡到的……穿着我们族的服装、而且会说我们的族语。”梅瑞迪斯医生紧接着说道，灰白的浑浊眼珠在长长的白眉下闪动着，略过一丝底不可察的怀疑，“孩子，能告诉我们你是从哪儿来的吗？你的家人呢？”

　　帐篷显然是临时搭起来的，说不上多牢固，还有点透风，所以中间还有一簇火堆，火星正噼啪噼啪地跳动。

　　三位老人紧盯着酷拉皮卡，不放过他脸上浮现过的每一个表情。在三人的注视下，酷拉皮卡嘴唇微张，轻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

　　“我……”金发的少年吐出一个字，又不知为何突然住嘴了。他的嘴巴依然张着，却像是凝固了似的僵住不动，仔细看去少年的面颊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轻微抽搐着，喉头耸动，然而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斯特朗长老、明妮长老和梅瑞迪斯医生相互对视，似乎在相交的视线间传递了什么信息。

　　酷拉皮卡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他的舌头和声道便恢复了正常。酷拉皮卡在心里扯出一个涩然的笑，他并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每当酷拉皮卡想把他来自未来、他是这些人的后代、他并不是孩子的事告诉别人的时候，他就再也别想说任何话了。

　　原因不明，结果已经很明确了。

　　无法回答梅瑞迪斯医生的第一个问题，酷拉皮卡只得回答第二个:“我的家人都过世了。”

　　车厢中的空气顿时一滞，明妮长老摇着头叹气道:“我很遗憾，孩子。”

　　但他们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惊讶。在漫长的路途中，族中有不少心善的族人抱养了外族人的孩子，而那些孩子，当然，不是父母双亡，就是因为各种原因被遗弃。

　　而这时，以“睿智”“老顽童”这两个大相庭径的称号同时著称的长老，斯特朗长老开口道:“好啦，用你们两个老家伙的方法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让我来吧。”

　　说罢他拍拍手，喊道:“皮特。”

　　随着斯特朗长老的话音落下，一个黑发的男孩麻溜地从帐篷的一角钻了进来，他眨着亮晶晶地黒瞳，问:“长老大人，有什么吩咐？”

　　斯特朗长老笑眯眯地拍拍孩子的脑袋，捋了捋胡须道:“你来和这个孩子，过过招。”

　　名叫皮特的孩子歪头打量了一番酷拉皮卡，似是在为从未见过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同族孩子而感到困惑，但既然是长老大人的命令，皮特便不再多想。

　　皮特快速地从背后抽出了一双成对的木刀，又看看手里空无一物的酷拉皮卡，他想了想，便将其中一把木刀递向酷拉皮卡，朝他笑了笑，然后一板一眼道:“请多指教。”

　　这个金发的孩子在皮特看来十分奇怪，他完全是机械地接过皮特递来的木刀，湛蓝的眸子仿佛是受尽了惊吓似的空洞地张着，让皮特忍不住安慰道:“只是切磋而已，不会有多疼的。”

　　“开始吧。”长老说道。

　　随着长老一声令下，皮特便挥着木刀展开了攻势。这个名叫皮特的孩子是族中一名活泼好动的男孩，和族中所有的男孩一样，接受了来自长辈的武艺训练，好斗的性格使他渴望与人交战，而就资质而言，皮特在十二岁的水平里属于中上。

　　但即使如此，孩子的武艺在成年的族人看来和玩儿没什么两样。

　　和皮特的火热斗志相比，酷拉皮卡却显得怯懦了。他依旧保持着呆滞的神情，就像掉了魂一样，直到皮特的木刀要打到他身上了，才如梦初醒地猛然晃来。

　　一击不成，皮特也不气馁，继续挥刀向下一击。

　　“斯特朗，你这是干什么？”向来温和的明妮长老此刻皱着眉，不甚赞同地瞪着斯特朗。

　　“别紧张，亲爱的明妮，这对你的心脏不好。”斯特朗慢悠悠道，目光并未从在场的两个孩子身上移开，“这不过是孩子之间的切磋。”

　　“那孩子一定是极度不安，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妮长老嘀咕道，但没再说反对的话。

　　正如斯特朗所说，这确实只能算是孩子之间的招儿。皮特一次又一次地向酷拉皮卡进攻，而酷拉皮卡却以轻轻松松毫不费力的样子躲过去，次数多了皮特开始气喘吁吁。皮特有些恼火，因为他的对手不看他，无神的眼睛空落落的不知道在看哪里，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手里轻轻拿着的木刀垂在身侧，根本就像个摆设。

　　“喂！”皮特气急得黑瞳开始转红，“你到底打不打？”

　　“……”和沉不住气的皮特相反，酷拉皮卡沉着脸,低垂的眼睛藏在碎发下的阴影里,既不回答,也不反击,却也不让一道攻击打在自己身上。

　　帐篷内的空间绝对说不上宽敞，然而两个孩子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过着招，偶有皮特挥动木刀的声音传出帐篷外，听得守在外面的哈里森、扎卡赖亚斯等人直皱眉头，不过也没有人阻止。他们不明白斯特朗长老为什么这么安排，可斯特朗长老总不会做毫无道理的事的。

　　几个来回过后，皮特没有劲了，他撑着膝盖呼气。在皮特的视角中，酷拉皮卡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就像是动都没动过一样。

　　“长老大人，这个样子我没法打。”皮特说着，狠狠地瞪了酷拉皮卡一眼，那眼神简直是想把手上的那把木刀摔在他脸上似的。

　　“唔，可爱的小皮特，看来你得多向你的哥哥们讨教了。”斯特朗长老以一种愉快的语气说道。

　　“斯特朗！”明妮长老按着怒气敲了敲拐杖。

　　斯特朗这才正色道:“好吧，我们有话要单独和这位小朋友说。你还没有吃掉你的晚餐，对不对，皮特？”

　　孩童的不忿在长老的几句话间消退殆尽，小男孩望着老人的眼神晶光闪闪，满满地洋溢着崇拜之情，于是皮特猛的点点头，然后像屁股着火了似的飞奔了出去。

　　“扎卡赖亚斯、塞拉菲、卢克、门罗，还有哈里森，你们也退下。”斯特朗说，“哦，我的老朋友，梅瑞迪斯，你也去暖和的地方烤烤火吧。”

　　扎卡赖亚斯朝坐在门口不走的哈里森龇牙:“还不快走！”接着就和其他几位守卫同伴们一同暂停了今晚轮流守卫。长老大人都指名道姓了，哈里森也只得摸摸鼻子走开，担忧的表情从青年的面上一闪而过，继而隐没在夕阳的斜影中。

　　最年长的梅瑞迪斯医生拄着拐杖，支撑他那胖乎乎的身躯慢慢地往外挪动，边走边念叨道:“哼，真是长本事了，竟然连我也不让听……”

　　明妮长老留下了，担忧又慈祥的神色在她那耷拉着层层皱纹的眼睛里流转。待到众人都陆续远离了长老们的帐篷，似乎整个空间内的热气都随着人数的减少而散去，火星依旧在干柴上欢快地跳动，却温暖不了微微发颤的手掌。

　　“好了，我们来开诚布公地谈谈吧，孩子。”低沉的嗓音自斯特朗长老的嘴里道出，他盯着酷拉皮卡，目光如电，似乎连骨血到灵魂都被那犀利的眼神给透析了一遍。

　　——“或者，已经不能说是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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