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鹄宴

　　镇国公府，中堂大厅，季槐仍如往常那样端坐在正前方，口中呷着竹叶青，一遍又一遍。回荡在中堂之内的，唯有他的唇齿摩擦之音，和一片死寂。

　　“季丛蓉、季蘅，跪下。”季槐说话时没有看她二人一眼，只盯着茶盏中的竹叶青，重复着划动杯盖的动作。

　　“师父，师妹和小师妹她们……”重稳来这里就是想帮忙解释的，可是，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季槐冷漠地说道：“稳儿，你现在无需多言，为师在教训师妹们。你等下回宫，当把此情此景原原本本地告诉帕雅公主。公主若是原谅她们，算她们的运气，若是不原谅，则是你师妹们自作自受。你再怎么替她们求饶，若帕雅公主不领情，也是无济于事。”

　　重稳顿了一下，不再多言。既然师父要求自己不要插话，那就不能多说，否则不能帮师妹们求情，反而连累她们就不好了。

　　不过，细细想来，师父似乎话里有话。重稳琢磨了一下，幡然醒悟——原来能给师妹们求情的，就只有帕雅公主了。哎，早知刚刚就不要让帕雅公主独自回宫了，留在这里好言相劝一下，说不定就不必让师妹们吃这样的苦头。等下师父训完话，他定要回宫一趟，让帕雅公主来给她们求情。

　　看那两个倔强的丫头还没有跪下的意思，季槐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听不懂为父的话吗？跪下！”

　　听不懂的话，自然要再重复一遍，但如果还听不懂，下一次就没有可以重复的份儿了，下一次等待她们的，就是来自季槐的无声责罚，那可是比言语更可怕的存在。

　　季蘅知道那种情况的可怖，她赶紧拉着执着的季丛蓉，两人一起屈膝而下，跪在季槐面前。

　　“说吧，你们是要自己认错，还是为父帮你们认错？”季槐仍不抬眼地提杯饮茶。

　　季丛蓉挺直身子跪在那里，拗着性子抬头说道：“翻墙，斗酒，害姐姐夜不归宿。”

　　“父亲，这件事情错全在我，是女儿没有及时制止蓉儿与帕雅公主赴约斗酒一事，还帮着她与帕雅公主斗酒。女儿恳请父亲狠狠责罚。”季蘅弯下身子，虚心求罚。

　　季槐摇摇头，叹气道：“蘅儿，你向来听从管教，绝不会做出这样离谱之事。你老实告诉为父，是不是蓉儿教你这么做的？”

　　“没错！就是蓉儿教唆的姐姐，父亲要罚的话，罚我一人好了。”季丛蓉看父亲对姐姐还算友善，急忙把责罚往自己身上揽。

　　季槐瞪了季丛蓉一眼，道：“蓉儿，帕雅公主是东鼎国贵客，将来还会成为武陵王妃，她本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要逼她与你斗酒？”

　　“逼？父亲，你凭什么说是女儿逼她的？女儿觉得好冤枉！明明是她先提出要和我斗酒的，还说要是我赢了就……就……”季丛蓉想起昨晚的事儿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当她用余光看到重稳时，又不敢把帕雅和自己斗酒的真正原因说出来，只得不死心地把大声的对峙变成小声的嘟囔：“哼，出尔反尔的女人。明明就是姐姐赢了她，还好意思来这里给自己喊冤，不就仗着她是一国公主嘛，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啪嚓”一声，季槐手中的茶盏落到地上摔得粉碎。重稳未见过如此怒气冲冠的季槐，亦未见过如此气愤还面不改色的季槐，他扑地一下跪在季丛蓉身旁，给她们求饶。

　　而季槐连重稳的面子也不给了，还是端坐在大厅中央，冷冷喝道：“蓉儿，把刚刚的话说完，若你赢了就会怎样？”

　　季丛蓉已经被茶盏摔地的声音破了神，身子一软，匍匐在地不敢说话。季蘅看着妹妹心里翻江倒海，她让重稳扶好丛蓉，面朝季槐叩首道：“父亲，恕蘅儿多言，此次女儿们与帕雅公主斗酒，确实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好，那你就来说说到底是什么原因。”

　　“是因为……”季蘅回头看了看季丛蓉，她正用祈求的眼神告诉季蘅不要说出来。可是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也许就没有机会了；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也许就会烂在心里再也说不出口。

　　季蘅向季槐再一叩首，道：“因为师兄要娶帕雅公主为妻，因为蓉儿她……”

　　季丛蓉拽住季蘅，仍是用那祈求的眼神看着她：“姐姐，求你不要说，不要说……”

　　季蘅将手盖上妹妹的手，眼中露出坚毅神色，对季槐深深地一个伏首，道：“……因为……蓉儿她喜欢师兄。她，想做师兄的妻子。”

　　*****

　　话一出口，季丛蓉泪水决堤，她蜷起匍匐的身子，把自己抱成一团。她只想这样抱着自己，沉浸在黑暗的世界里，这样，就不用面对川字当头的父亲季槐，也不用在乎师兄看待自己的眼光。

　　重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久以来，他一直把季丛蓉当亲妹妹看待，对她也仅有兄长之情。

　　但此刻，他因了季蘅的话，回想起季丛蓉对自己的种种表现——每次见面时的害羞与亲昵，分别时的泪眼蹒跚，镇守西域多年相互通信时的思念之情，被父皇赐婚后季丛蓉对他的闭门不见。

　　如此种种，莫不是都脱离了简单的兄妹之情？重稳又看了一眼缩成一团、小小的季丛蓉，她那痛苦的样子，显然是怀着已经超越了的兄妹情谊！他先稳住自己内心的讶异，再伸手向季丛蓉确认：“小师妹，这是……真的吗？”

　　季槐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对自己的徒弟动了真情，他放在桌上的手竟微微颤抖，与重稳一起发声，不安地问道：“蓉儿，你姐姐的话，可是真的？”

　　季蘅正要点头确认，却见季丛蓉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她又准备扶住妹妹，没想到季丛蓉呲出一丝笑容，摇头说她自己可以站稳。

　　季蘅会意，也让重稳不要扶她，因为此刻的心意，必须要由季丛蓉她自己来好好传达了。

　　季丛蓉是颤巍巍地站起来的，然而她说的话，却是刚毅无比：“是真的，父亲。蓉儿喜欢师兄很久很久了，虽然蓉儿知道，师兄一直把蓉儿当做小妹妹看待。可是蓉儿心里却把师兄当做男人喜欢，是想做妻子的那种喜欢。以前，蓉儿觉得师兄好厉害，能舞刀子能弄剑，上战场、杀敌人，那么勇敢……”

　　“小师妹，也许，你喜欢的不过是个能逐敌千里的少将军武陵王而已。”重稳不确定季丛蓉对自己心意，或者说，他不敢确定自己对季丛蓉的真心。

　　季丛蓉晃晃头，更加坚决地说道：“不是的，师兄。你知道吗？后来蓉儿慢慢地发现了，师兄不止是功夫厉害，人也很好。师兄不会让蓉儿做我不喜欢的事儿，总是迁就我、照顾我、关心我，蓉儿在师兄身边，觉得好安心、好安心。蓉儿不用怕因为碰了刀啊剑啊什么的，被去罚洗马厩；不用怕背不好书，被罚抄写三百遍家法；不用怕自己做不好大家闺秀，被别人笑话……”

　　“为父，让你害怕了吗，蓉儿？”季槐的手抖得厉害，他也在怕，怕自己多年的教养付之东流，怕自己的女儿同自己疏远。毕竟，一个人独自承受“被他人惧怕和厌恶”的这种滋味，太不好受。

　　“没有……蓉儿，没有害怕。蓉儿，不敢害怕……”季丛蓉有些不安地回道。

　　季槐本想安抚捂着脸痛苦的季丛蓉，却仍是放不下自己作为父亲的面子与尊严，狠心道：“蓉儿，今天的这些话，为父就当做你在说笑吧。等下，你便与蘅儿同去门前罚跪。以后，勿要再对你师兄动男女之情。”

　　说完，他起身背对他们三人，不知此刻他的表情是喜是悲，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里掺杂着对女儿的疼爱和不忍：“毕竟，稳儿是由圣上赐的婚，他将来注定成为西符国的驸马……”

　　圣上的赐婚，西符国的驸马，帕雅公主的郎君……

　　果然啊，天子是一言九鼎，天子的话，无人能撼动，无人敢去撼动。

　　果然是，天命难违……吗？

　　季蘅在心中暗暗失笑——有时候，她很羡慕对感情勇敢的季丛蓉，喜欢一个人就能喜欢得光明磊落，喜欢得可以为他单刀赴会、可以为他赴汤蹈火。而她自己呢，她的心意何时才能好好地传达呢？

　　季蘅摸了摸季丛蓉的头，让重稳先带妹妹回房休息，自己一人留在中堂，对着季槐的背影，鞠躬道：“父亲，今天女儿对父亲或有忤逆，但这些话，女儿还是想说出口。圣上有三宫六妾，也许无心只念一人。但是，只爱母亲一人的父亲，应该能理解蓉儿的这种心情吧？因为深深地喜欢着一个人，所以想为他倾其所有，所以……当他要娶别的女子做妻时，会痛得撕心裂肺，会想要不顾一切地阻止。”

　　见季槐不做反斥，季蘅再次鞠躬：“父亲，这世上最难得的是两情相悦，比两情相悦更难得的暗付芳心。就算知道一个人对自己只有兄妹之情，还能一心一意地喜欢他这么久，这期间，究竟要忍受多少相思之苦，可想而知……请父亲，念在蓉儿一片痴心的份儿上，让女儿一人受罚吧。”

　　两情相悦……暗付芳心……相思之苦……

　　季槐和顾藿宁的感情是水到渠来，是两情相悦，他们没有经历过暗恋与相思，自然无法亲身切意地感受其中的欢悲色。

　　但是，只要想一想，便能理解个钟悲欢。

　　“哎……”季槐无奈地摇摇头，长长一叹，负身而立，道，“去罢。到门前跪着，直到帕雅公主亲自原谅你们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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