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红楼

　　欠收拾的人永远都有，但是最最欠收拾的，往往是永远只有一个。在司徒宏彦的眼中，最欠收拾的人其实不是贾敏，不是司徒弘益，甚至不是皇帝，而是林如海林大人。因为——某个人明明把事情都解决了，还是迟迟不肯回京城里。

　　在通往京城方向的马车里，坐着一堆人。

　　何姣娘手里玩着手绢，眼睛里带着笑，嘴里娇滴滴的说着，“林大人，咱们这是去京里的路吗？”她装模做样的一张望，“这好像，不是在赶路啊？”

　　林如海自顾自的拿着一本书，纹丝不动。一旁的木青斐冷冷的嗤笑了一声。何姣娘白了他一眼，不在意的继续玩手绢，丝绸做的帕子在她手中不断地变换着样子，是各种漂亮的图案。

　　忽然，正看书的林如海眼光一闪，眉宇间慢慢凝重起来。他放下书，慢慢的思索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姣娘，你们家主子就不管管你？”林如海眯眯眼，语气带着笑，很是和颜悦色的模样。

　　“哎呀——林大人，奴家现在可是和你一边的。什么主子的，那都是老黄历了！”何姣娘不惊不慌，缓缓的把手绢拆开，展平，“奴家现在可是打算跟着您呐，给那位投个投名状，奔个好前程。”

　　林如海呵呵一笑并不作声，他默默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车中的四人，心中暗自计较。

　　这四个人中，背后站着的到底是谁，还真是说不清啊。何姣娘的背后的主子，竟是当初宰了太子的那个勇士。若不是她今天不知脑子抽了多少风，故意把自己的底漏出来，恐怕到时候也只有到了司徒宏彦的面前，才能察觉一二吧。不过，那时候，他就凄惨了……

　　至于木青斐，这个人倒是很有趣，看得透又看不透，像个刺猬可是有时候圆滑的像个乌龟，绝对的自保主义者。张德致嘛，这个人他用的最放心了，毕竟这人是他从张家家主的床上救下来的，啧，大家族里都喜欢把□□当有趣吗？这样的话，他以后再也不对着那些秀恩爱的小年轻翻白眼了。不过，若是张德致故意演给他看骗他信任的话，那也只能说，兄弟你蛮拼的！真勇士，真敬业！

　　最后的——齐渊，呵呵，这小子可不是个简单的货色，看看这举止，这见识，这性格脾气，这年纪，用脚趾想想就知道，这是死了都化成灰的太子爷给自家小崽子留下的间谍情报人员啊！别以为他不知道，每三天这小子就放去京城的鸽子，哼哼，这鸽子去那尊佛爷的手里，是个有脑子的就知道了。

　　所以，心中一片雪花镜的林如海很大爷样子的往后一靠，嘛，归京路途漫漫，加之他多年不见故人，实在是近乡情怯啊！为了有个积极向上的精气神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还是——慢慢赶路吧，咱不急！

　　于是，这一行五人真是慢悠悠的以龟速王京城方向行进了。

　　在京城里，最近很不太平。原因是皇太孙很生气，后果——相当的严重。

　　“何顺，你说，林如海到哪儿了？”司徒宏彦手里握着一卷书，目光似笑非笑。

　　何顺低着头，嘴角抽抽，爷啊，您这一天问三次的，这是整啥玩意儿呢？您就是再问奴才，奴才也是不可能把林大人给变出来的啊！不过，嘴上还是回道，“想必林大人也是日夜兼程，很急的赶回来呢！”

　　“日夜兼程？哼——”司徒宏彦冷笑一声，“恐怕是忙着在花楼里找姑娘吧！”

　　何顺死死地低着头，咬着嘴唇，哎呦喂，我的皇太孙殿下，您这语气怎么和那深闺怨妇差不多啊？这是……

　　“居然去花楼，不知道那地方脏得很吗？就那个破身体，还想着花天酒地，这不是赶着趟的的找死呢！”司徒宏彦小声的嘀咕，“我上辈子也没去那地儿见识过呢……”说到最后，居然有点委屈，只是不知道这股委屈的感觉是怎么来的。

　　佑元三十五年，夏，天炎，地热。

　　皇帝下旨，令皇太孙下手整顿京城的风貌（尤其是各种不正规的花楼、无证经营的小摊小贩等），峻令严打，务必使皇城内外风气清朗，体现泱泱大国政治清明、天子脚下德和安治的气度。下令理由——鞑靼国以及岛国、琉球国等小国有使者进京进贡，膜拜我大天朝的繁盛。

　　一时间，各大臣家的纨绔子们，都乖觉起来了。领头的是皇太孙啊，那可是一个堪比只读四书五经读到死，一声酸儒之味扬四方的老学究的存在啊！严谨、冷面、自制、铁面无情，除了读书就是发表政治意见，没有一丝娱乐活动，尼玛，这哪是死了爹，让皇帝娇宠出来的孙子哟！简直是被严父一天十二个时辰连续拷打鞭策、时时刻苦的小白菜啊！

　　作为上辈子纨绔代表贾宝玉同学的好兄弟水溶的表舅——苏执安，他的来头不小，同时，他是个鼎鼎有名的京城一霸。眉目秀丽，面容柔和，眼前的人要是穿上了襦裙，怕是一个姿态妍丽的贵族小姐了。可惜这人是男的，而且这人的样子和林如海有五分相像。

　　“我倒是不知道，苏公子原来这么雅致。”司徒宏彦拿着折扇，眼睛微眯。

　　苏执安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立刻脸上挂起来吊儿郎当的笑容，他语气十分自来熟的说着，还大咧咧的上前揽住司徒宏彦的肩膀，“爷，没想着，小的今个儿居然见着大人物了，真是有幸、有幸啊！”

　　司徒宏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语气感慨，“若不是出来见识一番，孤还不知道，这世间真是处处有——表里不一啊……”手中的折扇在苏执安的胸口点了两下，“是不是……”

　　苏执安心中一跳，脸上倒是没显出来。

　　“林如海就要回来了，作为一直关心表弟的好哥哥，你是不是该表示表示？”司徒宏彦语气很随意，好像是和多年不见的老友聊天一般。苏执安是林老夫人娘家的子侄，排起来也算是林如海的表兄，只是，多年不走动，关系不是那么的密切罢了。前世，林如海能这么快在盐政上站稳脚跟，这苏家表兄功不可没。若不是那年苏执安林中遇难，不然，这世道上估计又能出现一个老狐狸式的内阁大臣了。

　　苏执安略一皱眉，快又想到了什么，目光柔和起来，微微一笑，竟有几分世家公子的翩翩气度，“殿下总归是殿下啊……”

　　等到司徒宏彦想要追问时，发现苏执安早已经走远了。

　　郊区别院——

　　一人，一灯，一点心。

　　“你倒是悠闲自在。”苏执安推门而进，看着屋中的景象，不由得失笑调侃道。

　　“自在？悠闲？”我已经很久没有畅快的活过一天了……林如海内心苦笑，怎么总有人认为自己是个闲云野鹤一样自得自乐的人物呢？他明明是一头困兽啊……

　　“你看中的那位可真是这个。”苏执安竖起大拇指，咧咧嘴，“够聪明，也够狠的。”

　　“怎么了？”林如海挑高眉，难道他又错过了什么好戏不成。

　　“你离开这些年不知道，自打皇太孙10岁接触朝政后，这满朝文武，可都被震住了。”苏执安压低着嗓子，暗声说。

　　林如海不可置否的扬扬眉毛，这不大可能吧。他承认司徒宏彦是个聪明人，但是——这世间上没有死过一回就能拥有“掌控朝堂、虎躯一震，威慑八方”的王八之气吧！不然，他怎么没这么神奇？

　　苏执安看着林如海不太当回事的样子，接着说，“你别不信，你知道，折在那位手里的有哪些人吗？”林如海很诚实的摇头，“头一个倒霉的是二皇子。这孩子倒霉的，居然让皇太孙在太子孝期内发现他居然让人怀了孩子。呵——还是位花魁式的女子呢！这真是撞在枪口上了啊……”苏执安好似很惋惜的摇着脑袋，“没想到我们的皇太孙真是宽宏大量，硬是让这孩子留下了，还很贴心的说‘皇叔的子嗣本就艰难，如今膝下竟无一子，现在得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好好疼着才是。’你听听这话说得，就是好听啊！”

　　子嗣艰难，太子孝期寻欢有孕，女子花楼出生，孩子留下了。这一条条，真是让二皇子绝了这上位的心啊……林如海喝了一口茶水，暗叹，这小子真是从他那宝贝爹死了就开始算计人了啊……

　　不过——“你这么大快人心的模样，倒是——”让人很想不通啊！林如海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家的表兄。

　　“对——我承认，”苏执安很爽快的一点头，“我喜欢太子，先太子。”所以，看到那些人倒霉他就开心的不得了。从15岁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喜欢上那个人高高在上的男人了。不对，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

　　自家表兄是个基。

　　这消息只是让林如海“哦”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就是男人爱男人，他还见过有人和自家宠物甜蜜蜜的呢！他看着一脸视死如归、大义凌然又强掩着不安的表兄，真心觉得这孩子其实心理素质挺不好的。

　　自打林如海“支持”自己继续暗恋太子后，苏执安就觉得这就是兄弟啊，纯的，人生知己。于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文人情怀让他头脑一热，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堆关于先太子的计划，都是暗搓搓的玩意儿。其实苏执安也不是没脑子的人，不过林如海看着就是和皇长孙一道的，而他又是于情于理的太子脑残粉，所以把一些事情说开了，反而好办事。

　　“你说，何姣娘是太子布下的暗棋？”林如海嘴巴一抖，有暗棋还能把自己搞死，这太子智商有待商量啊。

　　“嗯。”那何姣娘还是他考察了以后推荐上去的呢！苏执安眉眼一弯，显然是想到了太子那时对他的信任。

　　“你说，张德致其实一开始是西宁郡王的姘头，被人家抛下了，就自暴自弃想要和‘小三’——他大哥同归于尽？”难怪那时候张德致在床上的模样不像是屈辱，倒像是咬牙切齿外加快意。林如海动动鼻尖，觉得这世道真是让人太心醉了。

　　“是啊，西宁郡王一直是三皇子的人，不过没几个知道罢了。”苏执安又是一笑，坦诚的让人想打他一顿。

　　“那——木青斐和齐渊呢？”别告诉他那也是有“悲惨经历”的啊。林如海有点受打击，怎么看人都不准呢！

　　“齐渊是太子给皇太孙找的左右手，将来是替皇太孙在底下走动的。”这话一说，林如海又有点子精神了，自己还是有点眼色的。“不过木青斐，这人嘛——”苏执安呵呵一声，冷下脸来，“他是老皇帝的人，手里的东西可不少。”

　　这样啊，难怪了。林如海眨眨眼，表示懂了，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二皇子倒了，那其他几个呢？”他可没忘记当初那小子是打算让他把能宰的皇子都干掉的呐。

　　“三皇子，是个醉心书画的人，过得很安分，很没野心。”说这话时，苏执安脸上的神情有点变了，有些不以为然的不屑，也有些藏得很好的愤恨。很快他又回过神，“四皇子和皇太孙一般大小，看不出什么来，不过雪竹园的那位安妃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儿。其他的皇子都还小，没什么竞争力，除非——”老皇帝活得七老八十，不然，这些皇子可是连年纪轻、等得起这一点子优势都没了的。

　　“所以——”司徒宏彦就没动个手什么的？他就搞掉了一个二皇子？林如海有些怀疑的摸摸下巴，几年不见，野兽崽子变家猫了？这不应该啊！

　　“怎么会，”苏执安翻了个白眼，笑得猥琐起来，“你没发现，皇帝到现在为止，只有皇太孙和太子庶子这两个孙儿吗？对了，二皇子家还有一个宝贝闺女儿。”

　　不孕不育。林如海秒懂了。果然上辈子吃够了生不出孩子的苦，所以这辈子某些人变态了。

　　一直到了秋天，林如海才慢慢的出现在了司徒宏彦的面前。这时候的司徒宏彦正在为挑几个暖床丫头而头疼。他不是个迂腐的人，如今他已经虚岁十五，身边也该是有人的时候了，但是，未立业何以成家。他的枕边人必须是他挑的，而不是由皇帝指派的。他不想在防备着众多敌人的同时，背后还要防着自家的女人和孩子。司徒宏彦眼神暗了暗，若他有儿，他必全心以待，绝对不会胡乱猜忌的……

　　“这李家的女孩儿不错，礼部侍郎的嫡长女，身份不高，倒也不低，做个侧妃也使得。你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太子妃看着手中呈上来的画卷，笑着对儿子说。

　　司徒宏彦沉默着，转着手中的茶盏。

　　太子妃是个聪慧的女人，所以看见儿子这模样，就停了话，放下了手中的卷轴，“宏彦啊，娘也不是一定要逼你选这姑娘。你正年少，心中自有想法，若是心里头有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纵使身份差点，娘是不会拦着的。只是——”选个侧妃是一定的……不然，皇帝心里头都会嘀咕两句的……

　　司徒宏彦知道太子妃的性子，也知道太子妃是个完全为儿子好的母亲，只是，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想法。

　　太子妃等着，耐心极好的喝着茶，动作很轻缓。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有主意的，不是个拎不清的。

　　终于司徒宏彦吐出一口气，“娘，儿子，想要……尽快……”他伸手指指天，然后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家的娘亲。

　　被皇太孙的言行震住了的太子妃好半天没回过神，她呆呆的端着茶盏，耳边仿佛一片嗡嗡的声音。

　　“娘？”司徒宏彦知道自己的念头在别人看来是极为大逆不道，但是，一想起太子爹的死，一看见那些宮妃和皇子们脸上暗自兴奋的表情，还有——皇帝，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要尽快掌握权柄。这个局他想了整整七年，他想报复那些人想了七年，他……终于成了一个合格的、谋权的皇族子弟……

　　太子妃手一颤，茶盏掉在了地上，清脆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她一把握住儿子的手，目光中有种破釜沉舟的力量，“宏彦，告诉我，你有多大的决心？”

　　司徒宏彦用力回握住太子妃的手，低声，“娘，我想了整整七年……”

　　太子妃恍惚的放开了儿子的手，哭似的笑了一声，“我儿想做就做吧……为娘的，总是向着儿子的……”

　　待到司徒宏彦离开了视线，她才捂着脸低泣了一声。睿泽，睿泽……你走了太久了，久得我都开始忘记了……

　　史书有言，文承帝之母孝惠太后，先太子之正妃，太子早逝，空有尊位。然，佑元三十七年，其子以皇太孙之名，年少继位，帝号文承，尊其为孝惠太后。

　　孝惠太后从来没有当过一日的宮妃，直接从太子妃成了太后。这样的经历历史上是少有的。她的丈夫早逝，原本嫡系地位飘摇，奈何她的儿子早慧过人，谋帝位，夺大权，斗翻了自己的皇叔们，逼得自己的皇爷爷写了退位诏书，最终登上了那个位子。于是，孝惠太后的母家也一举跳入了一等贵族圈子，荣华三世而不衰。

　　老话说，女大十八变。这话，放在男人身上其实也行得通。

　　林如海感慨的看着司徒宏彦，这皇家的基因就是好。你看看，才初中生的年纪，这身高就和他一般高了。唉——也说不得是这林家的基因太次了，天生长不高。

　　“先生回来了。”司徒宏彦浅浅一笑，周身的气场和顺，他伸出手，“先生，是来帮我的吗？”

　　林如海叹了口气，“就是欠你的。说好了，老子就再帮你一次。”只是，这次的忙，大概真的是帮到底了。

　　司徒宏彦收回手，也没了笑容，“宏彦欠先生的，怕是怎么还也还不了了呢。”毁了一个文官的名声，让一个文官背负了众人的怨恨，这相当于毁了这人的一辈子，要了这人的性命……

　　林如海不在意的笑笑，“我本就不是个好名声的人。”

　　怕死鬼，下黑手的败类，只知道偷袭的渣滓，没皮没脸的二贱仔……这些叫法，是上辈子死在他手上、残在他手上以及被他坑过的那些人“好意赠送”给他的。他本就是个千人唾骂、万人惧鄙的人啊，至于死不死的，呵——他是谁？是霍德咎啊，是活得比谁都久的长长长命的队长啊！

　　“委屈先生了。”江南7年，林如海得罪了多少世家，是数也数不过来。一介书生手中沾染的鲜血，身上背负的憎恨，是黄河水也洗不干净的。还有，他臭的让御史参了一次又一次的声名……司徒宏彦动动嘴，却露不出一个笑，那是他设计的。就算这个林如海不是个文采斐然的人，但是，他也是个能称得上坦荡的君子。如今，口传在官宦人家的狼藉名声，真的是……很大的污蔑……他能澄清，还林如海一个好名声……可是，他需要这样的人……需要一把锋利的、不会反水的刀……

　　司徒宏彦看着秋日不算刺眼的太阳，一遍又一遍的催眠着自己：这孤魂野鬼占了自己的身体，还自己因果是应该的，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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