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中雪

　　第十七章九色蜈蚣

　　自从进了赵王府，欧阳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见完颜洪烈对自己既往不咎，完颜康又对自己关怀备至，遂才顾及中毒之事。他写了个药方，叫来阿兴，嘱他按方抓药。阿兴跑了半日，该买的药几乎都凑齐了，只差一味。欧阳克再三叮嘱，此药需是银环蛇的幼蛇除去内脏焙干，俗称金钱白花蛇。可是找遍了全城药铺，竟无一家有卖。阿兴心下着急，忽然想起城西永安街上有行脚的游医与小贩，或许有卖也未可知。

　　永安街是中都城里最大的一处集市。阿兴平时经过这里，都是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可不知为何，今日却异常冷清。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却有一队队执戟卫兵来回巡逻。阿兴刚要往里面走，便被一名卫兵拦住，说是近日有蒙古使臣到此，为保证安全，禁止闲杂人等出入。阿兴暗叫倒霉，正要离去，一转身，却与一个老头撞在一起。老头被他撞翻，跌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阿兴忙道：“老人家，没撞坏您吧？”说着去扶老头。

　　“我的竹篓……”老头颤声道。

　　阿兴这才见到地上有一个横倒的竹篓，盖子已经摔开，忙捡起递给老头。“您的竹篓。”

　　老头背起竹篓，要往街里走。阿兴忙拦住他，道：“老人家，这街不让走了。”

　　“不会的，老朽天天在这儿卖药，怎么会不让走呢？”

　　“不是的”，阿兴道：“说是要来蒙古使臣，禁止通行了。不信你看，街上哪有行人啊？我就是刚刚被撵出来的。”

　　“哦，是这样。唉，真是倒霉啊。”老头说着，背起竹篓要走。

　　“咦，老人家，你是卖药的是么？”

　　“是啊。”老头道：“老朽世代以采药为生，唉，年景不好，越来越难糊口了。”

　　“那你可有金钱白花蛇？”

　　“有啊。不过最近蛇不好捕，我这儿只有一条了。”

　　“太好了！”阿兴欢喜道。“多少钱，我买。”

　　老头一听有了买主，面上露出喜色，道：“真是老朽运气到了，不想挨了一撞竟有了买主。你等着。”

　　老头从竹篓中拿出一截褐色略带花纹的蛇身，“就是这个。算你便宜点，二十文。”

　　阿兴美滋滋地伸手接过，揣在怀中，付了钱，心道：“这下公子的病有救了。”

　　做成了买卖，老头收起竹篓，离了永安街，七转八转，来到一处偏僻小巷，将竹篓丢在路边，忽然伸直腰板，脱掉身上烂衫，摘去脸上的花白须眉，露出本相，正是赫有德。他自从知晓那日被自己暗算之人竟是西域白驼山的少主，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直到听说他住进赵王府，更觉得若不除去他，日后被他叔父知道是自己暗算于他，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正巧欧阳锋前几日不知何故离开寿王府，他便想趁此机会除掉欧阳克。他知若想解荆环之毒需用金钱白花蛇，是以扮作卖药人，骗阿兴买了假药，料想欧阳克吃了，必死无疑。赫有德回想起事情的前前后后，觉得无懈可击，不禁有些自鸣得意，哼着小曲准备回寿王府。

　　“老人家，你的背怎么不驼了？”略带笑意的一声问话自赫有德耳畔传来，赫有德心头大骇，忙转过身去。在他面前，大约五步之遥，站着一个身着绿衫的少年，一双手负在背后，正笑盈盈地望着他。赫有德毕竟是老江湖，马上镇定下来，嘿嘿笑道：“公子是在跟在下说话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这巷子里就你我二人，不是和你说话，难道我是在跟鬼说话？”少年调侃道。

　　赫有德见他出言不逊，压着火道：“年轻人说话要有分寸，还是少惹麻烦的好。”

　　少年见他动怒，却不着急，慢条斯理道：“我做事再没有分寸，也没像阁下那样，拿九色蜈蚣去害人。”

　　赫有德一愣，暗道“厉害”，自己明明已经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这少年居然一眼便看出了破绽。既然如此，只有杀人灭口。赫有德打定主意，手中暗暗套上了那枚荆环，道：“此中的缘故，说来话长，请公子随在下借一步说话。”“话”字出口，他已来至少年面前，伸手去拉他手腕。

　　那少年忽然衣袖一翻，手执一柄峨嵋刺，朝赫有德刺来。

　　两人拆了二十余招，赫有德越打越奇。这少年所用的招数颇杂，似乎竟包罗各派，以至于打到现在，自己仍看不出他的家学路数。赫有德欲求速战速决，趁少年转身之际，从囊中掏出一枚丧门钉，倏地朝那少年要害掷去。岂料那少年不躲不闪，眼见那丧门钉正中他胸口，却像触到某种硬物，“叮”地一声，掉落尘埃。

　　“软猬甲！”赫有德脱口而出，语调中竟带着几分恐惧。

　　绿衫少年微微一笑，道：“算你还有些见识。”

　　赫有德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软猬甲乃是东海桃花岛的镇岛之宝，此人若非与东邪黄药师有非同一般的关系，是绝对不会穿在身上的。“在下实不知公子是桃花岛的门人，还望公子恕罪！”赫有德拱手道。

　　绿衫少年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恭敬，也不谦让，懒懒道：“行了，说吧，你要害的是什么人，为何要花这许多的心思？”

　　赫有德料他必有此问，早想好对策，恭敬道：“公子见笑了，不过是一些江湖恩怨。只因在下如今在为寿王府效力，所以不便与人明里计较。有人与在下交手，中了在下的毒。在下知他解毒必用金钱白花蛇，所以才出此下策，将其换成了九色蜈蚣。”

　　“原来如此。”绿衣少年瞄了一眼赫有德，道：“这九色蜈蚣的药理与金钱白花蛇相反，若是那人吃了，恐怕必死无疑。阁下干得漂亮。”

　　“公子谬赞。”赫有德道：“不过是一些下九流的招数，入不得公子的法眼。”

　　“官府的事我不感兴趣，江湖恩怨自然江湖了。”绿衣少年笑道：“行了，你走吧。”

　　赫有德这下真的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若说这少年戳穿自己是为了救人，为什么不逼问自己中毒的人现在何处，有甚解药？若说这少年不为救人，又为何拦住自己，一番刁难，不会仅仅是为了好玩吧？再看那绿衣少年，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竟有如此眼光与城府，倒叫人刮目相看。

　　打发了赫有德，绿衣少年收起峨嵋刺，向着巷子口转角处道：“靖哥哥，出来吧。”

　　巷口传来一声清亮的回应，郭靖迈着大步来至少年面前，竖起大拇指道：“黄姑娘，你真聪明！”

　　绿衣少年格格一笑，道：“我就说那人有古怪，你偏不信。怎么样，这下该认输了吧？”

　　“对了，”郭靖道：“你问清楚他要害的人在哪了没，我们快去救人吧。”

　　“我没问啊。”绿衣少年随口道。

　　“你怎么不问呢？”郭靖急道：“糟了，现在要找那下毒的人也找不到了，怎么办？”

　　“靖哥哥”，绿衣少年拉长声音道：“你认识那个中毒的人么？”

　　“不认识，怎么了？”

　　“既然你不认识他，那他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为了打赌赢你才来戳穿别人的，其他的闲事我才不要管。”

　　“你怎么可以这样？！”郭靖有些动怒，声音也抬高了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今天我们没有碰到也就罢了，既然明知有人被害，却不去救，这和下毒杀他的人有什么区别？”

　　“你干嘛这样大声跟我说话？”绿衣少年委屈道：“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居然欺负我！”

　　郭靖望着眼前这个泫然欲泣的绿衣少年，想起了刚刚遇到他时的情景。那晚，他在欧阳克的毡帐中醉倒，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欧阳克早已离开。郭靖心头郁闷，瞒了众人，独自躲在一片山坡之后，靠着一株大树，愣愣地发呆。想着想着，忽然有东西掉在头上。郭靖捉在手中一看，原来是一截鸡腿上的骨头。郭靖抬头一看，树上有一个小叫花，手里正拿着半只烤鸡，啃得津津有味。他见郭靖抬头看他，啪地一声，又扔下一截鸡骨，打在郭靖的毡帽上。

　　郭靖却没有心情理会这些，默默站起身，走了几步，坐在另一株树下。岂料刚坐稳，又是一块鸡骨向自己打来。郭靖抄手接了，丢在一边。

　　郭靖不声不响，小叫花却耐不住性子，蹭地跳下树，走到郭靖面前，叫了一声：“喂！”

　　郭靖闻声抬头，见小叫花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自己，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欧阳克来，心头一紧，道：“小兄弟，你有事吗？”

　　“你会说话啊？！”小叫花奇道：“那我拿鸡骨头扔你，你怎么不骂我呢？”

　　“你又不是故意的。”郭靖道。“再说，就算你是故意的，也没什么。你已经落到要乞讨度日，每天肯定难过得很。我被你打两下，又有什么关系。”郭靖这样说着，想到欧阳克不知会不会也落得如此艰难，又是一阵难过。

　　小叫花被他的一番话说得一愣。他盯着郭靖看了半晌，忽道：“是啊，我的日子过得真是好艰难啊。大爷，你能不能收留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很能干的！”

　　“我自己都身不由己，怎么还能照顾别人。”郭靖心道，搜搜身上，将所有的钱放在一起，递给小叫花道：“我真的帮不了你。我身上只有这么多银子，你都拿去吧。”说完，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默默地走了。

　　郭靖要娶华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蒙古。为了表示对金的臣服，成吉思汗派四子拖雷与郭靖来中都为章宗祝贺六十大寿，同时也想请金国派一名婚使，为女儿主婚。郭靖遂与拖雷一道往中都而来。岂料刚到蒙金边界，便遇上一伙刺客。幸好来了那个小叫花，救下了郭靖与拖雷等人。拖雷本欲重赏于他，他却坚辞不受，唯一的要求就是留在郭靖身边。此后，郭靖才知，这小叫花是女扮男妆，她的真实身份是桃花岛主黄药师的女儿黄蓉。郭靖吃过黄药师的亏，对于他的女儿也存着几分畏意。黄蓉却喜欢粘着他，有机会便与他独处。

　　终于到了中都。拖雷有意查探一下中都的风物，是以并未直接进城，反而在城外悄悄安顿下来。黄蓉缠着郭靖出门逛逛，结果便撞见了赫有德行骗。

　　想到黄蓉于己有恩，郭靖的语气缓和了几分，道：“郭大哥不是欺负你，只是你见死不救太不应该。这样，你先回去，我去找找，碰碰运气。”

　　黄蓉见他服软，轻笑了一声，道：“你又不知道他家住哪里，姓甚名谁。这中都城这么大，你到哪去找？”

　　“我……”郭靖一时语塞，忖道：“那个仆人买了那么多药，必是从药铺出来。我只需到城中药店打听，说不定会有线索。”

　　“等你找到线索，人早就死啦。”黄蓉无奈道：“其实要找到这个中毒的人，也不难。”

　　“真的吗？你有什么办法？”郭靖讶道。

　　“你记不记得，刚才那个下毒的人说他身在寿王府不便出头才出此下策。”黄蓉道：“他不过是想借官府之威暗示我不要插手，但却因此留下了破绽。”

　　“什么破绽？”

　　“据我所知，寿王府的名声一直不好。可见若要害人，他们实不必费此周折。除非他们要杀的人来头不小，说不定背后的靠山比寿王府还大。看那买药的小厮打扮，肯定不是皇宫大内之人，那么就一定是达官显贵或者王侯将相之门了。我们只需到城中显贵群居之地，打听一下谁家有重病的年轻公子，估计便差不多了。”

　　“黄姑娘你真厉害！”郭靖由衷道。“可是万一我们来不及阻止，他已经中了毒，我们没有解药怎么办？”

　　“你忘了我是谁吗？”黄蓉笑道：“我自有办法。”

　　“事不宜迟，我们快去吧。”郭靖道。

　　“不行，你不能去。”黄蓉道。“别忘了你现在是蒙古使臣，若是被人知道你已至中都却不向朝廷通报，事情就严重了。这样，你先回去，我救了人，再去找你。”

　　郭靖想了想，觉得黄蓉说的有理，道：“好吧。黄姑娘，你要小心。救人的事就拜托你了。明日我与拖雷便要入城，你记得天亮之前一定要回来啊。”

　　“放心。”黄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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