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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无好宴
冬猎节是北戎重要节日，部里年过十五不到四十五的男子，凡是身体强健的，基本都去了。留下来都是老人孩子妇女和病残之辈，另有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在周边巡逻，护卫帐落。原本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的帐落，去了三分之一的人，顿时生出几分冷清。
蓟英奇的毡帐里连本书都没有，又无人说话，静悄悄的象个坟墓。纪秋无聊的心都发霉了，只好取下墙上挂着的一把弓，反复地练习开弓。她从小跟父亲学过箭术，一年前还坚持每天练箭。婚期定下来后，白嬷嬷说她一个大家闺秀，胳膊全是硬梆梆的肌肉，手指全是硬茧，全吓着新姑爷的。于是收了她的弓，不准她再练。如此一来，胳膊软了，手指光滑了，力气也小了。
练了一会儿，纪秋的胳膊发酸，手指红胀，只得作罢。又取出墙上陈设的一只袖弩把玩着，这只袖弩很是轻巧精致，可绑在手臂上，藏在衣袖里，可惜只能同时装两支小弩，且射程短，一丈之内倒是可以杀人无形，超过一丈，劲道不足。
有时候想不明白，蓟英奇是心大呢，还是自以为是呢，知道她厌恶他，还留着满屋子兵器给她。他就完全没有想过提防她吗？可是他明明不是那种粗心大意的人——虽然纪秋一度认为他，但后来发现，他只是看起来是。
把玩完袖弩，纪秋又拎起嵌满宝石的金辔头，然后是嵌满宝石的金色匕首……把所有的东西都把玩一遍后，纪秋想起，该去看望当归了。它已经被饿了七天了，每天只喂盐水，瘦骨嶙峋，皮毛也失去了光彩。
走出毡帐，负责不停地拉绳子的奴隶即刻停止拉动，纪秋伸手抚摸着当归，顺手将一块肉条塞进它嘴里。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愚蠢的汉女，你这样子是无法驯服一头海东青的。”说的是汉语，但是很生疏，怪声怪调的。
纪秋偏头，看到努努儿骑着枣红大马慢步过来，衣着很华丽，看得出来精心妆扮过。
纪秋学着她的腔调说：“愚蠢的北戎女人，关你什么事呢？这是我的鹰。”
“你。”努努儿气得眼睛圆睁。
纪秋冲她挑衅地笑了笑，又将一块肉条塞进海东青嘴里。她其实也很想驯服一头属于自己的猎鹰，但那天想起穆塔说的“雄鹰戴上了皮眼罩”，英奇又说它是“当归”，她就偏偏不让它归来。
努努儿痛心疾首地说：“你真是个愚蠢的女人，英奇的眼珠子让老鹰啄走了。这是一头罕见的黑色海东青，是天神赐给我们的最好礼物，你在糟蹋天神的好意。我一定会告诉英奇的。”
“快去快去。”
努努儿见她有恃无恐，知道英奇定是非常宠爱她，心里一阵嫉妒，恨不得跳下马抓烂她的脸。转念一想，正事要紧，按捺着胸口熊熊燃烧的嫉妒之火，说：“我不是来跟你斗嘴的，是大首领夫人让我来的，请你去她那里玩。”
纪秋不相信地看着她：“为什么派你过来呢？”
“因为我会说汉语。”顿了顿，努努儿挑衅地说，“我的汉语是英奇教的。”
“你这也能叫汉语吗？顶多叫鸟语。”
努努儿听不明白了，眨着眼睛问：“什么叫鸟语？”
“你说的就是鸟语，我说的才是汉语，你慢慢想，想明白了，你就懂得什么是汉语了。”纪秋不待她反应过来，转身进毡帐，将袖弩绑在胳膊上，披上火狐大氅。再出来，努努儿还没有明白，歪着头努力地想着，模样甚是可笑。
“走吧，愚蠢的北戎女人。”纪秋翻身上马，嘲讽地说。
“我不愚蠢，你才愚蠢。英奇以前常夸我聪明，我会射箭，我会驯马，我会驯鹰，我会织毡子，我还会唱歌，草原上所有的歌，我只要听一遍就会。”努努儿骄傲地说，“以前我跟英奇常常一起打猎一起唱歌，英奇最喜欢跟我一起唱歌，他说我是草原上的夜莺鸟，说我是一朵会走路的花。”
“然后呢？”纪秋神色微冷，心头涌起一丝陌生的不舒服。
“他说去周国教训汉人，替我们族人报仇，会给我带一对黄金耳珰回来。我每天数着日子，他回来那天，换上了最漂亮的裙子，结果他带回了你。”努努儿眼神黯然地说，“我真的好恨你，如果没有你，我跟英奇还会一起打猎一起唱歌。现在，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我了……”说到最后，几近哽咽。
纪秋心里的不舒服稍减，说：“你恨错人了。”
努努儿不解地看她一下，但没有再说话，因为野利月奴毡帐近在眼前了。
野利月奴的毡帐很大，绘着红色的莲花纹，里面传来嘻嘻哈哈的说笑声，纪秋进去时，说笑声戛然而止，毡帐里所有的人都看着她，目光各色各样，有好奇有琢磨，也有妒忌羡慕鄙夷厌恶。
坐在主位的野利月奴站了起来，朝纪秋伸出手。“赫兰，过来和我一起坐。”
她说的也是汉语，也很生疏，不过比努努儿要标准些。
北戎曾经出过一位汗王，十分倾慕中原儒家文化，并大力推广。他本人不仅熟读四书五经，而且还立了一位汉人王后。他死了，这位沈太后一度把持朝政，又给自己儿子娶了一位汉家姑娘做王后。上行下效，北戎高级贵族圈里鲜有不会说汉语的，但是中下层百姓请不起老师，会说汉语的并不多。
纪秋就在灼灼众目之中，穿过整个毡帐，走到正北位置的野利月奴身边会下，扫了一眼全场。在场的女子基本上都是英奇成年礼上见过的。巴鲁的夫人也在，坐在右首第一张红木小几前。她是个长相平庸的妇人，年龄与野利月奴差不多，脸有横肉，眼梢上挑，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纪秋心思微转，寻思着怎么跟她结交。
毡帐里的气氛有些僵硬，一扫之前的融洽，毕竟熟悉的一堆人闯进了一个陌生人，且是北戎妇女们最讨厌的汉女。倘若她不起眼或是行为畏缩一些，她们心里也会觉得舒服些，偏偏她又长得如此美丽，举止舒展大气，把以端庄优雅出名的野利月奴都压了下去。
良久，野利月奴用北戎语问：“怎么都不说话了呢？”
大家看来看去，互相以眼神推让，最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出头了，说着口音奇重的汉语：“赫兰夫人，我听说你们汉人姑娘从小就有老嬷嬷教怎么勾引男人，是不是真的？”
英奇临走时，说过野利月奴会照顾她，所以纪秋没有多想就来了。可显然这不是好宴，她扫了野利月奴一眼，见她面容平静，好象那个姑娘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顿时明白过来，这种挑衅行为她并不反对，或者说作为北戎女人，对待汉女的态度上，她与她们是同仇敌忾的。
“你叫什么名字？”
“乌苏朵。”
“乌苏朵，我听说你们北戎女人，经常背着丈夫偷人，可是真的？”
一干北戎贵女全愤怒了。乌苏朵脸涨通红地说：“胡说八道。”
纪秋冷冷地说：“我的答案和你一样。”
但是北戎贵女们不肯罢休，忘记自己挑衅在先，只觉得一个汉女在北戎的地盘还如此的猖狂，是多么的可恶。她们义愤填膺，一致认定，要给她一个教训，要让她知道她们北戎贵女们不可污辱。她们讨论来讨论去，有的说要灌她马尿，有的说要将她的脸抓烂让她不能再狐媚男人，有的说要每个人啐她一口。
纪秋假装听不懂地坐着，神情自若，心里却渐渐凝重起来了。她们想要羞辱她，且早有预谋，一直忍到冬猎节的第三天宴请她，是知道英奇已经入山三天，离着远，鞭长莫及。
北戎贵女们吱吱喳喳地说了半天，最后都看着野利月奴。她是她们当中身份最高贵的女人，也是最有权势的女人，她没有表态，她们不敢行动。
野利月奴的面容很平静，好象戴着一张千年不化的面具。片刻，她用北戎语缓缓地说：“女人是草，男人是土，男人有家国，女人的家国是男人。即使她是个汉人，现在她嫁给了英奇，她就是北戎男人的女人，跟我们都一样。以后，别让我再听到任何不尊重赫兰的话，明白了吗？”
纪秋在心里暗吁了口气，看来这野利月奴不过是借这些女人给自己一个下马威。都说北戎人头脑简单，想不到还有野利月奴这种工于心计的。可是有这种必要吗？又不会真跟她做妯娌。
北戎贵女们听到这话，都有些悻悻然，但还是纷纷说：“是，大首领夫人。”
野利月奴朝纪秋举起酒杯，说：“希望你没被她们吓着了，她们的心底并不坏。”
“有大首领夫人在，我不担心。”纪秋说着，拿起小几上放着的马奶酒，与她轻轻一碰，送到嘴边浅啜一口。马奶酒很香很甜，却非她所好，她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然而没一会儿，眼前花了，头也发晕了。
在昏过去的一刹那，她听到野利月奴笑着说：“赫兰的酒量可真浅，说醉就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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