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

　　12点的铃声终于响起。生怕去晚了打不到饭的学生们蜂拥而出，到了楼下才发现大雨瓢泼，水声炸响，风势汹涌，几不可行。全都黑压压的堵在了檐下。

　　四个女生一路分花拂柳、突出重围到了最前方。又默默站了一会儿，眼见着这雨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于是默契地交换了下眼神，齐齐打了伞冲出屋檐，在雨中疾行。雨水有如漫天白练倾泻而下，落在伞顶和地面上似碎玉琼珠，激荡起淡淡烟霭、茫茫尘雾。四人的膝盖以下部分俱是半湿。从饭堂打了包出来，发现往宿舍方向的路面上积水已深，只好蹙眉止步。
　　沈清安笑道：“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至少不要泡了鞋子，我们赤脚回去如何？”

　　“好！”楚红鸳小孩子心性，觉得好玩，甚是赞成。林素琴和罗玥也微笑着去挽裤脚。大家把打包袋挂在伞柄上，一手提了鞋，踏着积水便往宿舍跑去，身后竟带起一丛丛水花，像水莲一般倏忽开落。水浪声明脆，呼喊嬉笑声朗朗。沈清安想，古人的跣足踏歌之趣怕也不过如此。

　　下午没课，吃过饭大家纷纷爬上床铺补眠。很多年后，沈清安依然怀恋，那种可以毫无压力、任性自由地沉沉入睡的时光。室外雨声潺潺，日夜不分。但就算孤城溺毙，天地倾覆，室内依旧温暖如春，长梦不醒。这真是以后为名缰利锁所扰的碌碌浮生中，最难以求取的幸福。
　　三点时沈清安自然醒觉，其他室友尚在酣睡。她在床上滚了滚，觉得躺久了肩背酸痛，便下床小心地掀起一线窗帘看天。雨已经停了。宿舍就是个滋生懒意的温床，她决定去画室练笔，收拾了东西就往外走。

　　大一还未分工作室，都在造型基础部苦练基本功。沈清安虽然在作息考勤上不甚规矩，在专业学习创作上却热情高昂，勤勉刻苦。她对自己要求严格，除了作业和课程安排外，每周都要针对自己的薄弱项做大量练习，比如色彩构成、结构素描。

　　今天练色彩，结束后便是5点多了，沈清安的6号笔坏了，打算去校外吃饭，顺带去趟画材店，还可以买买信纸邮票什么的。画油画她喜欢用鬃毛笔，硬度和弹性都比较好，用了一段时间后笔触柔和自然，比尼龙笔手感和效果好，不过笔不耐用，经常要换。

　　“素素啊，你们吃饭了吗？我在落梅村，要给你们带虾饺么？”出校吃饭毕竟难得，自然要照顾下舍友。
　　“还在床上？那好好等饲主我回来吧。”

　　考虑到她们都还没吃饭，沈清安便除了虾饺又打包了牛肉面，回来喂好了502众人，她便开了台灯伏案写信，一封是家书，一封给叶玉成。
　　最后一封，想来想去也只写得几句话，还半文半白的故意不说清楚：
　　“江南好景，室有佳朋。吾身心朗畅，愿君亦欢喜无恙。是时潇潇夜雨，耿耿灯深。拙笔言不尽意，试想你我对坐，亦必相顾无语。然翰墨有情，如你深藏我心。可笑吾一厢牵念，即便付诸流水，亦是无悔。北地多寒，万望珍重，心宽便觉晴暖。善思敏行，术业精进，与君共勉。”

　　她看了看就觉得很好笑，是最近明清小品读多了，满脑子都是古文，还是即便直面自己的心，也依然羞于将一腔情意坦然道出，愣是要写得隐晦回环。
　　何必呢，反正写给这个人的，永远也不会寄。
　　她起身找了个空信封把信笺折好装了进去，跟开学时那封一起放到了书橱顶的小铁盒里。
　　这信越积越多，搁着搁着，就是一年过去。

　　升大二后，沈清安进了第一工作室。边上毗邻的是书法篆刻系，对面又是国画系三个工作室，她自小就受外祖父的耳濡目染，记诵唐诗宋词，之前选专业也有报国画系的打算，如今正好天时地利，有机会就去蹭蹭课。
　　这几日跟着上了书法系的古典诗词写作，跃跃欲试地在习作上题诗。在西画上用小楷题句，虽然不伦不类的，却也有些意韵。

　　邓君君和赵靖云都是天枰座，10月中旬的生日。
　　国庆假期，沈清安得空便画了两张水彩，一幅秋日梧桐，一张Z美的小杏岭落日。想了想又在背面题了句，梧桐图后题“南风为遣相思意，叶叶喧声潮不平”。夕照图原本想题“余霞当日意，勿忘故人心”。想到要给赵靖云未免当断不断，心照不宣，便舍了自己的句子，换了李清照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邓君君的那一张还附了封长信，分别用两个海报筒卷了装上，作为礼物寄出去。

　　不是平信，这一来就要跑邮局了。
　　周末中午，沈清安和楚红鸳到邮局时前台已排起了小长队。她纸袋里插着海报筒，被人群挤着，怕跌出来，便用手扶了扶。却忘了刚才核对地址的时候，把赵靖云大一过新年时寄给自己的明信片拿出来夹在腋下了，这么一扶，手一抬，便滑到了地上。旁边有人行过，正好踏在明信片的背面，“恭贺新年吉祥，预祝生日快乐！”几行字上就赫然印上了运动鞋底的齿纹。
　　沈清安连忙蹲下去捡，直起身蹙眉叹了口气，用手去拂拭上面的痕迹。“生日快乐”上的脚印总是擦不干净，眼见得黑色的字迹都擦得有点花了，她赶紧收了手。为什么是这一句？这可是整张明信片上最叫她欣慰珍惜的话语。若不是有这句“生日快乐”，她便要疑心这就是赵靖云顺手批量发放的明信片了。

　　“安安，你不是S州人吗，有人问S州的邮编。”一起排着队的楚红鸳用手肘捅了捅她。
　　“XX1000。”沈清安正小心地把明信片放入纸袋里，反应过来后，很快就把邮编报了出来。
　　“能不能再报一遍？” 身边随即传来一声恳切的询问，挺好听的声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很清朗，又带着点磁性。
　　“XX1000。”沈清安又回答了一遍，同时循声抬起头来。

　　长相和声音很契合，沈清安觉得这男生长得还挺好看的。眉目深黑，棱角分明，却犹有几分稚气，大概是眼神的缘故。走过来时带着一种清冽的少年气息，像是混合了阳光和青草的味道。穿衣也算得有风格，棕色的牛皮夏鞋，款式简单，质感软而韧。浅蓝细竖纹的短袖衬衫，袖口的翻折和扣子的设计很别致，既挺括又清新。卡其色的七分裤，舒服的颜色，笔直的裤线，配合着他让人舒服的干净气质和瘦瘦高高的身量，显得休闲而有型。

　　把人家一好少年从头到脚打量评价过后，她发现少年道谢时脸上已经蒙了层薄薄的红晕，这才惊觉自己不是很礼貌，同时又难抑发现疑似同乡的振奋，便接着问道：“你也是S州人？”
　　“朋友是。我叫徐淮，苏州人。建筑系06级的。”
　　沈清安心中腹诽，谁问你这么详细来着？既然不是同乡，也就不太想再继续搭话了。不过她对刚才的失礼感到抱歉，还是接了句毫无意义的话：“徐淮？唐代有个几乎没人认识的诗人也叫徐淮。”
　　“我家世代经商没文化，确实不认得。”这少年看定了她，又接着问道：“你呢？叫什么名字？哪个院系的？”

　　“我05级的。”沈清安觉得自己大概被搭讪了，并不想跟他礼尚往来，摆了摆大一届的学姐姿态，想让对方知难而退。
　　“学姐，我问的是你的姓名、院系。”对方倒是很顺溜地叫起学姐来了，笑着看她，眼神闪闪发亮的一派天真。
　　“沈清安。”
　　对方依然紧盯着她。
　　“造型。”
　　“专业呢？”
　　“……”

　　“造型学院05级沈清安，学姐你不用告诉我专业，我也能查到。”
　　“……”以为自己把这家伙盯害羞了，还赔礼似的多跟他寒暄了几句，反过来倒被个小学弟调戏了。沈清安上前一步，到柜台填快递单，也不再搭理他了。
　　东西寄好后，沈清安和楚红鸳一回身，便看到刚才那个少年正倚在门边向她们挥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却烂漫无邪的不招人讨厌，整个轮廓都晕染上了正午阳光橙黄的光圈，蓬松的短发像某种小动物的绒毛一般柔和温暖。

　　“山水有相逢，学姐我们还会再见的！”
　　“真开朗啊！”楚红鸳惊叹。
　　沈清安觉得刚刚脑中会闪现上去揉揉他脑袋的想法绝对是疯了。不过，他倒是生了一口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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