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路

　　17、
　　也不知是霍岐这一嗓子吼得管事，还是苏淳折腾没劲儿了，反正霍岐吼出来之后，苏淳挣扎幅度明显变小，渐渐的居然乖得跟猫似的，让怎么待着就怎么待着，老老实实泡着药浴。
　　“是不是药的猛劲儿过去了？”感觉差点折进去半条命的柯凡气喘吁吁地问。
　　霍岐也喘得跟风箱似的，他长出一口气：“不可能，杨老说这药对内伤越重的人反应越大，照苏淳的状态起码得疼个四五年，哪能这么大会儿就没事了。”
　　柯凡去看苏淳，后者倒好，歪着头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似的。只是面容苍白如纸，隐隐还有点痛苦的神色没有消失。
　　“那苏少为什么会这样？”
　　这也是霍岐的疑问，他想了想，“你去把杨老接过来。”
　　柯凡去办，把老医生大晚上从另一处酒店里头接来，在房间里的客厅等着。他们去得快来得也不算慢，等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穿着浴衣的苏淳才出来，身边自然跟着狼狈不堪的霍岐。
　　苏淳看了眼客厅里的人，没什么表示，直接坐到房间里那张大床上，跟木头人似的。
　　霍岐叉着腰疲惫地摇摇头。
　　杨医生站起来：“霍少，我听柯助理讲，刚才药浴的时候苏淳反应很大？”
　　“跟疯子没两样。”霍岐说这话算是正常的音量，可从他的脸色看上去总觉得他是故意说给里面的“疯子”本人听的。
　　杨医生凝重道：“这是我考虑的不周全。苏淳对以前的暴力对待形成心理阴影，就是心理学上说的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药劲儿太猛刺激到他，他才会有这么过激的反应。”
　　“那怎么办，他以后还要靠药浴恢复身体吗？”霍岐听得很是憋火。
　　“慢慢来.......”杨医生叹道，和霍岐示意后进了房间里面。
　　房间很亮，那些水汽散得也差不多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苏淳，脸还是比身上那件白色浴衣还白。
　　“让你遭罪一回，是我的不对。”杨医生走过来，跟长辈哄劝小孩子似的说，“我在考虑考虑，看看有什么好方法能尽快把你心理上的问题先解决好，再进行药浴。你看怎么样？”
　　霍岐也跟着进来，苏淳看也不看他，嘴唇使劲抿着，垂着头不说话。好像他不说话，就能证明刚才在浴室疯了似的人不是他一样。
　　“要不要找个心理师来？”霍岐开口。
　　“我没病！”没等杨医生说话，苏淳蓦地反驳，凶狠地瞪着霍岐。
　　“你没病你刚才发什么疯？早知道你有这毛病，我就该提前给你打一针，让你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霍岐气道。
　　“你他妈才有毛病！”苏淳咬牙切齿地骂回去。他闲杂恨不得离这些人远远的再也不见他们，他到底是没真的疯了，刚才那一阵他也就是有点不受控制似的，就想着逃跑、不受罪，而且眼前一片模糊他有些分不清眼前人的脸，脑子里脑子里一片混乱才有些过头，可终究还是有点印象的。正因为有印象，苏淳才有些懊恼，他自信是个足够强大的人，可没想到监狱里的事情竟然给他造成那么大的影响。刚出狱的时候，他夜里也会做噩梦，可他觉得这是正常现象，过一阵也就好了。怎么毫无兆头的，泡个药浴就变这样了呢？
　　“你的药里是不是放了对我脑子不好的东西？”苏淳质问杨医生。
　　杨医生对他的态度也不在意，老实点头：“这个自然了，人心神本就是一体的，里头有一味草药确实对人的脑神经有那么点影响。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你本人的问题，不然绝不会有这么大作用的。”
　　苏淳厌恶道：“我早说我没病了！照你这样，没病也给你泡出病来！我不泡那玩意儿了！”
　　“你敢！”霍岐怒喝。
　　苏淳环胸抬头讥笑道：“可真没听过雇保镖还管给保镖治内伤的，霍老板真大方。不过我这人命贱，用不着你的好心。有闲钱的话随便搁大街上撒去都行，也不用浪费在我——”
　　他的话被霍岐震怒的一个耳光打断，苏淳被打得整个人都往后仰去，柯凡和杨医生都震骇得不敢动了。苏淳受了这一耳光，手撑住床长腿踢出去，又快又狠正踢中霍大少的命根！刹那间霍岐脸色就变了，可他并没出声，反倒是旁边的杨医生惊叫一声。
　　霍岐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愤怒过，愤怒到以至于他连下边的疼都顾不上，扑上去就照着苏淳一顿好打！苏淳那一脚是赶了寸劲儿，而实际上他刚才在浴室早就折腾得脱力了，此时跟天生神力的霍大少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所以霍岐打他的时候他基本没有什么反击余地。霍岐第一拳下来时苏淳就眼前一黑差点没咽气！接下来苏淳咬着牙也就得空给霍岐几下拳脚，但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两人都是气到了极点，又是扑腾在床上没什么空间，所以也没有招式可言，简直就像幼稚的男孩子打架。
　　杨医生看得心惊胆战连连后退，柯凡也是干着急没处下手，反而让杨医生赶紧劝劝这俩狮子别掐了。
　　杨医生擦擦汗：“这......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
　　可惜他声音还不如蚊子哼哼，那两人根本没听见。
　　最后霍岐一拳打在了苏淳肚子上，苏淳再也受不住整个人都缩成了虾米，猛地吐了一口血这场架才宣告结束。霍岐本还想给他一拳，结果看到苏淳吐血他高高举起来的拳头便停在半空，半晌后砸在了苏淳脸边的被子上深深陷下去。
　　“苏淳！咱们俩非要这么互相折磨吗？”霍岐大声吼道，像在质问苏淳，又像自问。
　　苏淳没有回答他，他胃疼得如针扎般难受，恨不得整个人都捂在胃上。
　　杨医生赶紧上来：“估计是胃出血了，赶紧打急救电话！”

　　急救室外面，杨医生一生积累下来的好涵养都消失殆尽，年近七十的老头气急败坏的数落着霍家大少，“他本来就有胃炎，你还打他！你要是不想让他活了，也不用再找我给你开什么方子治他，照这样下去不出三五个月就能推进火化室一了百了！我给人治病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霍岐自知理亏，任由老头指着鼻子教训半天黑着脸不吭声。他也是心烦意乱，刚想那根烟，就被旁边护士给制止了。走廊中阴暗逼仄，霍岐烦得头都要炸掉了。
　　他控制不住，真的控制不住。他把拳头落在苏淳身上的时候，甚至有一瞬间真的是想杀死他。就像杨医生说的，杀了他一了百了，省得他为了这么个油盐不进的玩意儿伤神费力得罪一帮子人还落不着一句好话！霍岐这个人，面冷心热，因为霍家老太爷的教育，他很少把喜怒哀乐表现出来，而苏淳是唯一一个能牵扯到他情感波动的人。可两人却闹到今天这种地步，旁人看着都心焦，更何况霍岐。
　　等急救室的灯灭了，苏淳被推出来，人是昏迷状态。霍岐看着他白着张脸安静不出声的模样，又有点慌了。

　　“老板，以苏少的状态，您看要不要我给华墨打电话把期限往后推延几天？”柯凡走上前问。
　　霍岐望着苏淳消失的走廊尽头，“去吧。”
　　霍岐在原地失魂落魄站了会儿，脚步沉重的到了苏淳所在的病房。他推门进去，屋里非常安静，只有仪器有节奏的轻微响声。苏淳躺在那里，背面只高出床一点点，可见人有多单薄。他坐到苏淳身侧，在昏昧的黑暗中看，反而比在明亮的灯光里看苏淳要更加清晰。
　　苏淳的脸长得很漂亮，带着典型的东方特色，线条柔润。可他的眼窝又比一般的国人深，鼻子也很挺，显得有点倔。事实上苏淳的性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倔。
　　霍家的人都要姓霍，那些保镖都是从霍一往下排。当初苏淳进霍家，霍老太爷给他个名号叫霍十七。可苏淳宁可跪三天钉板也绝不改姓名，为这霍老太爷就曾叹苏淳的性格是宁折勿弯，锋芒毕露，并不好。
　　宁折勿弯，一语成谶。苏淳宁肯死，也不肯跟霍岐服软。不但不服软，还总往上拱火，跟一心求死似的。
　　霍岐把苏淳的手握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动作跟捧着稀世珍宝一样，苏淳手冷得把他都冰得打了个冷战。心里火气早就没了大半，有的也只是心疼和后悔。他确实不该和苏淳动手，真把苏淳打死了，他也要跟着死，不然真没什么活头了。这世上就只有一个苏淳，没了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一生一世一双人，霍岐虽然生在霍家，可他并不花心，反而专情得令人咋舌。除了苏淳，他不可能爱上别人。
　　“阿淳......”霍岐叹了口气，低沉又透出无限疲惫地说道，“我也好累啊，你别再为难我了......”

　　苏淳第一次踏进霍家的时候，就有缘见到了霍家最宝贝的少爷，霍岐。
　　小少爷穿着精致合体的衣服，长相倒是苏淳见过最好看的，可阴沉沉盯着他的样子却让人望而却步。苏淳也有点胆怯，可刚被霍家那位高权重的老头叮嘱过，把他带过来就是要服侍这位少爷的。所以苏淳看了看小少爷身边没人，就笑着靠近。
　　“少爷好。”那时，苏淳比霍岐要高一个头，他还故意把手背到身后，腰板挺直更显得瘦高挑一个人了。
　　霍岐跟着抬起头来，苏淳粲然的笑容让他稍怔了下。在霍家，他还没见过谁有这么肆无忌惮的笑容。像一枚石子投入湖心，霍岐戒备的心被打开一个小小的缺口。他有点不自然地绷着脸：“嗯。你是新来的？”
　　“我叫苏淳，是被派来伺候您的。”苏淳自小在三十个男孩子挤一张大通铺的福利院长大，面对荣华富贵的霍家人也知道该怎么做，“以后少爷您有什么事儿，就交给我来办。”
　　“我自己的事情当然由我来做，我交给你的事才是你要做的。”霍岐老气横秋的说道。
　　苏淳也不辩驳：“少爷说的是。”
　　少年好看的脸在笑容的衬托下透出一种清澈单纯的光，吸引着霍岐挪不开眼睛，他强迫自己扭过头，跟闹别扭似的，“还有，以后别笑得这么傻。”
　　“......是。”苏淳忙收敛了笑容，正经八本地摆出严肃的表情。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霍岐身后，不断寻找话题想和霍岐打好关系。
　　“少爷想不想玩游戏？我在福利院的时候学了很多游戏，简单又好玩，要不要我教您？”
　　“少爷想听故事吗？我听过水浒传的评书，要不要我给您讲一段？”
　　“少爷平时喜欢做什么，跟苏淳讲，苏淳可以陪您一起。”
　　少爷这少爷那没完没了。
　　霍岐终于忍受不了了，回过头，冷清清的眼珠里映出苏淳真诚的笑脸：“你怎么这么喜欢说话？”
　　苏淳像没听出来小孩嫌他烦的意思，“哪里哪里，我这不是怕少爷你闷么。”
　　“以前跟着我的人，从没像你这么聒噪。”霍岐干脆挑明了讲。
　　苏淳也不介意，挠挠头：“那难怪我看少爷才这么大就跟老太爷一个表情，原来是没人说话解闷难过了。没事儿，以后有我陪着您，天天逗您开心好不好？”
　　霍岐疑惑地看着他，“我没有不开心。你为什么说我不开心？”
　　“因为我见过的像少爷您这么大年纪的小孩，每天疯玩个没完笑声不停。自打我见到您连笑脸都没见到一个，您这不是不开心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开心？”霍岐冷冷问道。
　　“开心才能舒服，人活着不就为了舒服么。”苏淳指了指自己，“您看我，我就是这么开心所以被老太爷挑中，我从邋里邋遢的福利院到了荣华富贵的霍家，活得可就舒服多了！少爷您要是开开心心的，保证以后活得越来越舒服！”
　　十岁出头的小孩被开心舒服的几句话给绕进去，将信将疑，“真的？”
　　苏淳非常有信心地使劲点头：“当然！”
　　于是霍岐努力把自己嘴角往上勾，弄出了个格外勉强的笑容。苏淳却被他逗得笑个不停，甚至敢逾矩用手捏他的脸。奇怪的是霍岐并不生气，相反他好不排斥这个一脸笑容眼睛透亮的少年，他贴近自己时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他从来没闻过。淡淡的，风一吹就没了。

　　“你这副样子，让我怎么开心啊......”安静的病房里，男人额头贴着微凉的手心，低声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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