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作者:抛书人对一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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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开到荼靡花事了


      01

      世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一个妹子国中三年好不容易有个上台的机会,居然在《悲惨世界》里演了个悲惨的女配。

      哪个人不喜欢在镁光灯下穿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但是像爱波妮这么个一穷二白的苦丫头是决计没有那般好福气的。

      凉奈看着自己的戏装,一件旧外套,一条窄脚裤,外加一顶无比老气的小圆帽,活脱脱一个资本主义世界的无产阶级,也只能叹一口气,看着拾掇得洋娃娃一般的女主,感叹主角光环气死炮灰了。

      背台词、练歌、排动作、走位、彩排……总算是到了正式演出,凉奈打量着为了扮演冉阿让,给自己手忙脚乱粘着胡子的绝对男一号桐生同学,再扭头瞅瞅自己的无产阶级装束,忽然觉得心理平衡了好些,至少她还年轻着呢。

      谦也仍然在角落里跟珂赛特——濑名姑娘排练合唱,边上导演小泽依旧在大声嚷嚷:“濑名,多眼神交流一下……对,没错……忍足,你声音要再富有感情一点,想象一个情窦初开的中二少年……”

      “……你才中二,你全家都中二!”这是因抓对了槽点而濒临暴走的谦也少年。

      “请淡定,忍足同学,你把嗓子吼坏了,我们紧要关头没有替补救场,你可是要成千古罪人的。”这是疑似黑化的小泽姑娘。

      平衡了。凉奈完全心理平衡了。

      02

      灯光师美绪——其工作是拿着两个探照灯似的手电筒朝台上打光——还兼职化妆师,凉奈手忙脚乱把她寒碜的戏服套上身以后,美绪捧着一大堆眼影粉饼睫毛膏,扔在洗漱间镜子前的洗手盆旁边,接着就叮嘱凉奈闭上眼睛不许乱动,对着她的脸涂抹起来。

      效果是相当惊人的。水野凉奈不懂打扮也不懂保养,成天戴着副眼镜,素面朝天,头发清汤挂面或者绾个老气的发髻,但稍一化妆,她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便显得异常大,鸭蛋脸上嵌着的五官怎么看都算得标标致致赏心悦目。

      美绪有点呆愣,过了会儿才不无讥诮地开口,“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世上的好事全给你占去了。”

      凉奈心头一动,揽了揽美绪,口气温柔,“你这二傻子。”

      美绪把她推远点,从头到脚打量着凉奈,“别肉麻,当心弄花你的妆。不过我得承认,这身男孩子行头比我以前见你穿过的所有衣服都不违和——”

      她缓了口气,方才继续,眼里爆出不明所以的精芒,“莫非你真的是伪娘?!”

      凉奈此刻才意识到,你穿裤子而对方穿校裙时,最优越的一点是,你可以毫不犹豫一个回旋踢踹过去,而对方不敢回脚,只能干瞪眼。

      于是她充分利用了天时地利人和,无视老师父母眼中的淑女形象就此荡然无存的事实,一记踹过去,“劳资不是伪娘,是纯爷们,纯爷们!”

      美绪抓住这个槽点不肯放,“上次打保龄我就怀疑你是伪娘!放心,只要你真心爱我,我不会把你清除出后宫的,虽然我是基佬,但我绝不歧视异性恋——”

      凉奈突然淡定下来,她瞅着美绪,笑得异常委琐和灿烂,凑在美绪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你见过发育得这么好的伪娘么?”

      然后志得意满扬长而去。

      被戳中痛处的铃木美绪出离愤怒了。

      ——全世界的C-cup都给姐姐去死啊魂淡!

      03

      “I love him, but when the night is over
      我爱他,但每当长夜将晓

      he is gone, the river’s just a river
      他已离去,河水照旧流淌”

      那是爱波妮的声音,清亮,悲愤。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卑微如蝼蚁,黯淡如灰尘,所以竭力抓住偶尔掠过头顶的一束光芒。

      她以为他是她永恒的太阳,不料,他只是她世界里转瞬即逝的流星。

      她以为他是她无涯苦海里唯一的慰藉,不料,他只是浮沉在俗世烟云中的一叶扁舟。

      她以为爱情是拯救她脱离罪恶和卑琐的力量,不料,他与她擦肩,她重重地跌在硝烟与尘灰之中。

      自始至终,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夜风里的塞纳河,聆听的不过是她踽踽独行时悲苦的自语。

      “Without him, the world around me changes
      失去他,我的世界不复原样

      The trees are bare and everywhere the streets are full of strangers
      枝叶凋落,陌路人充塞了街巷”

      他是个有才华亦有抱负的青年,他的世界里充满了对理想的执著,对幸福的渴望。

      他有资格,因为他是少数幸福的人。

      而她,挣扎在巴黎最底层的泥沼,任凭穷苦和罪恶蚕食她的青春与灵魂。

      她被剥夺了资格,从她陷入贫穷——万恶之源开始。

      他们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中间的樊篱永远无法逾越。他不理解她的痛苦,她不理解他的幸福。

      司汤达在《红与黑》封底上写道,“献给幸福的极少数。”

      “I love him, but every day I’m learning
      我爱他,但我已日渐明了

      all my life, I’ve only been pretending
      终其一生,不过是强颜欢笑”

      声调转为高亢。

      她才十六岁。她午夜梦回时,何尝不渴望着父母的疼爱,家庭的和美,生活的安逸。

      她是怨着的。她生而无辜,却落得如此贫穷,幽灵般出没在最偏僻的街巷。

      她有心,她有爱,她的青春在病态里滋长得异样美丽。

      然而她的身体陷于污泥,她的心灵缺乏滋润,她的感情不得回报。

      只余了疯长的青春。

      “Without me, his world would go on turning
      没有我,他的世界运行如故

      a world that’s full of happiness that I have never known
      那世界充满了我未曾了解的幸福”

      她的眼里只有那个男人,可他的眼里恰恰看不见她。

      才子佳人,故事的主角却从不会是她。

      她太孤独,太凄切,太卑微,太倔强。她注定在强烈的单恋里燃尽一息尚存的烛灰,却无法领悟琴瑟相和的美妙。

      幸而马吕斯不爱爱波妮。这份感情一旦得到回应,她那颗苦痛的心一定会把一切都烧成灰烬。

      04

      二班抽签,被排到压轴出场,演出的时候已近八点半。

      “国中毕业前最后一次了,大家都努力点吧。”导演姑娘在上场前一刻对所有人喊道。

      这句话奇妙地定下了这个夜晚感伤的基调,留连不舍的情绪如午夜的幽香,细细地扩散开来。

      水野凉奈有点茫然了。她觉得自己微微颤抖的嗓音在礼堂良好的立体声空间里,明亮得有点不太真实,现场气氛实在太好,她已经分不清那种强烈的凄楚感是自己太过投入角色,还是油然而生的体会。

      她就是爱波妮。爱波妮就是她。她以为浸润在欢乐里的自己没法表现出那样沉重强烈的悲怆,但当大幕开启的那一刻,深刻的凄凉就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她突然发现,她和爱波妮有着同病相怜的地方。爱波妮对爱求而不得,而她,也在一片庸碌的尘烟中无人解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百年孤独,就那样承继,延续,连绵不绝地流淌。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感到若有所失,感到她曾拥有过热爱过的事物,万花筒般目不暇接地在眼前一一掠过,又一一幻灭,肋骨后微微地疼痛。她无力承担那样巨大的空洞感,任凭那些美丽到刺痛心扉的回忆,静水流深,一滴滴地流尽,溢出,令人软弱,无力抵挡。

      陷入一份完全无望的感情,做出这种蠢事的人,似乎变成了她自己。她把一腔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投给了爱波妮,都投给了这个莫名哀沉凄惘起来的自己。

      她原来以为自己会怯场,她原来以为表现会像彩排时那么拘谨。可事实证明,在潜移默化的彼此感染下,所有演员都不由自主沉浸到十九世纪法国那哀愁而激切的气氛之中。

      爱波妮是个太卑微的小龙套,原本的咏叹调毫不留情地被删,只留给她几句合唱里的台词和便当之前的一小段。

      当凉奈半靠在谦也怀里——也就是他用臂弯做做样子撑着她,这个动作是和导演妹子交涉的折衷结果,因为俩货都觉得要是真的抱上去,吃亏的是自己——气若游丝地唱完最后一句,慢慢地合上她那由于没戴眼镜而朦朦胧胧的苦逼大眼睛的那一刻,她想,我挂了,终于解脱了。

      她感到谦也的手臂带着一丁点恰到好处的怜惜和排斥,微微发颤——入戏的不止她一个。

      谦也看凉奈挂了,立马敬业地把她扔在那里挺尸,冲到前面继续念他的台词,下手不幸重了一点点,刚刚咽气的爱波妮姑娘一后脑勺磕在地板上,无质保的帽子就那么松开滑了出去,拢在帽子里的一头过肩发就此在地上披散开。

      尼玛忍足你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要是把姑奶奶从好学生磕成了二傻子谁来赔啊我做鬼都要拖你下水话说我可不可以不要一直挺尸到结尾啊我能不能诈尸飘走啊这些家伙要是踩掉了老娘披散的头发老娘就在四天宝寺落发出家!这是理论上已经挂了的水野凉奈的内心OS。

      她没有意识到一个死人不该五官扭曲眉目生动,兀自眯缝着眼对着舞台顶上的刺目镁光灯,也没看到白石朝她这儿瞄了一眼,露出“可怜啊这姑娘死都不瞑目”的微小表情。

      05

      谢幕的时候场面略略有些乱,顾不上什么队形,几个配角胡乱列了一排走上台去。根据导演的吩咐,凉奈匆匆拉住左右两边人的手,鞠躬,突然觉得右手的触感有点粗糙。

      她下意识转头——是白石。

      他在笑,笑意盛满了嘴唇的弧度,镁光灯耀眼的光影在眼角眉梢流溢,倒映在眸光里,明灭闪烁,交相辉映,璀璨无伦,不可逼视。他的目光很专注,带着绵长的温煦,把她整个包裹住虬结住,无处遁逃。

      他从来未曾用这样的目光凝视过她,欣赏,快慰,透彻地理解,深切地感同身受,仿佛这目光里一切沁人心脾的温存,已经囊括了锦瑟一弦一柱奏出的华年。

      在这个太过煽情太过迷蒙的时刻,心防软化了,隔阂不见了。每个人都知道这一散场,就是国中谢幕演出的散场,再次来到礼堂,或许就是毕业典礼。那些试图用插科打诨嬉笑怒骂掩盖的太过细腻的情绪,此刻喷薄而出,不需伪装。

      “We make it.”他做着口形,坚定,愉悦。

      We。我们。多么美好亲切可爱的用词,仿佛所有的岁月里都漫溢着那份力量那股温暖。

      凉奈觉得心停跳了一拍——这光景太希奇太转瞬即逝了。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不是千篇一律的好意,他其实已然把她当作了可以交心的知己。

      她回了一个更加明妍的笑容。她感受到了这份真诚,这份不舍,这份对国中的留念与作别,这份心照不宣的善意——它贯通了她心底最珍贵的情怀。

      他始终是理解她的,她这么想。

      然而她听见了什么——她听见白石扯开了嗓子在吼,在吼那句话,对着全场,迸溅着清亮悠远的回声——

      “We make it.”

      她完全能明白他。谁都不知道,再要等多久才能得到这样一个机会,不顾忌形象,不顾忌姿态,不顾忌平日里虚伪光鲜的一切,痛痛快快疯一场。

      她听见台下震耳欲聋的欢呼,此起彼伏地应和——

      “We make it.”

      我们做到了。我们已然经历过体味过最美好最恣意的年华,你,我,他,她,共同分享过这段记忆,这欢乐轻狂的三年。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我爱你们,爱你们所有人。她心里默默地说。

      这是谢幕。这不是谢幕。

      这是中学生涯最顶点处的风华,然而青春不会散场,永不散场。

      然而我们不作告别,永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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