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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访不归楼
魏征杭回去后认认真真做起了扇子。
他小时候见父亲做过,只记得大概,摸索着刮了几根扇骨,不是太短了,就是太厚了。这样修修整整,等扇子做好,已经是七日后。
素白的绢布扇面,魏征杭想了想,提笔画了一只梨花,又在下面认认真真写着“霜雪顾春窗”几个字,这才将扇子收进檀木盒子里。
他提前一天派人给苏顾送去了请帖,屋顶又落了几片碎瓦下来,想来又是阿月半夜跑出去了。
当日他忙完政事,赵六见他出门,顺口道:“大人今晚睡哪?”
魏征杭一愣:“我不就这一间屋?”
赵六嘿嘿一笑:“大人不是请了苏老板吗,还以为您要留宿……”
魏征杭“蹭”地一下红了脸,倒是赵六奇道:“大人和苏老板一见如故,兄弟之间留宿也是正常吧?”
“正常……”魏征杭心道,他是心里有鬼,正常个屁。
苏顾来到的时候,发现魏征杭选了一个私家的别院。
院子小巧精致,满园蜀葵和绣球开得正好。中间的木质八角亭下摆着一张方桌,桌子不大,几道菜整整齐齐,散发着热气。
魏征杭坐在桌子的一边,冲着他招手微笑。
苏顾心下一顿,刚落座,就见魏征杭拿出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是一个精巧的竹扇。
“上次……给你弄丢了,一直想送你一个。”魏征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苏顾见他手上有不少刺破的痕迹,不禁皱眉:“你亲手做的?”
魏征杭红了脸,别扭道:“我……我手艺不好,你若不喜欢,回头我再去买一把送你。”
苏顾展开扇子,素白的绢布轻轻浅浅几道痕迹,了了勾勒出梨花的形状。梨花原本就是白色,只在扇面留下不明显的轮廓,不经意中看不到,某个角度下又开得正好。
苏顾低头笑了笑:“我很喜欢。”
魏征杭大大松了口气:“太好了。”
他又想起什么,突然跳起来:“糟了,还有汤煮着呢!”
他说着往厨房跑去,不多时手上端了一碗汤出来。
苏顾这才发现,这一桌全部都是家常菜,别院里也不见下人招待。魏征杭见他发现了,便笑道:“我一直想好好谢你,请你吃寻常的酒楼,总觉得你什么都不爱吃。”
“我想着不如亲手做一桌菜感谢你,衙门里不方便,就找人借了这个地方。”魏征杭给他盛了碗汤,“说起来前任知府真是个风花雪月的妙人,这院子是在手札中看到的……”
苏顾接过汤碗,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魏征杭的手背,魏征杭瞬间耳朵红了,他假装不在意地别过头去:“苏顾你看,这里也有蜀葵,和三界山上的一样。”
苏顾喝了碗汤,他喜冷不喜热,极少喝热汤,这次喝起来,却似乎很合胃口。
“风霁喜欢这院子吗?”
“喜欢。”魏征杭心道,是喜欢和你一起在这院子里。
苏顾听闻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魏征杭见他今天似乎兴致很高,少见地吃了很多,两人边聊边吃,一直到月上屋檐,这才起身回去。
两人沿着长街走回去,头顶月华如霜,落了满地银色。
两人的袖子时不时碰到一起,魏征杭心想,若是能一直这么走下去该多好。再抬头,苏顾正看着他,他比魏征杭高了半个头,此时微微低着头,目光隐藏在阴影下。
“风霁,你上次说走出三界山,要与我说什么?”
魏征杭一愣,想起那一日,突然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喉咙里似乎被什么堵住,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呼之欲出。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苏顾突然脸色一变,一把将他推到墙边。
魏征杭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一秒,一队疾驰的马呼啸而过。最前面那人奔出去好远又折回来,冲着魏征杭打了声招呼:“大人,苏老板,忙着呢?”
魏征杭见马上是赵六,后面也是衙门的差役,便道:“这么晚了,做什么去?”
赵六翻身下马:“大人让查的那个满脸是疤的姑娘有消息了,我正带人过去。”
魏征杭一听,立刻道:“我也一起去。”
他说完转头看向苏顾:“苏顾,你先回去吧,这是衙门的事,不好让你再冒险。”
苏顾却摇头道:“我跟你一起去。”
他说得不容置喙,魏征杭心想这次还带着衙役,便没再说什么。
“那地方在哪?为何晚上过去?”魏征杭边走边问。
“嘿嘿。”赵六笑得意味不明,“那地方吧,也就晚上热闹。”、
等魏征杭跟着人走去不归楼,才明白赵六为什么笑得这么猥琐。他虽来绛州不久,每月税库司的账簿里倒是没少看到这个名字。
不归楼不知归处,正是听曲寻欢的地方。
赵六动作极快,已经叫人遣散了客人。整个不归楼被差役团团围住,魏征杭正要走进去,却被苏顾拦住。
“我总觉得这里有诈。”
赵六嘿嘿一笑:“周围被围了水泄不通,苏老板不必怕。”
苏顾皱着眉没说什么,魏征杭拉着他轻声道:“好不容易找到踪迹,不管有什么总要上去会会她。”
他说着便跟着赵六一起进去,苏顾叹了口气跟上。
不归楼总共三层,里面更是雕梁画栋,奢靡异常。老鸨被赵六提溜着审问,说话都说不利索:“大人真是……说笑了,咱们楼里的姑娘,若是脸上有疤……还怎么见人啊……”
魏征杭看着一堆吓得花容失色的妓子,有几个胆大的隔着人群偷偷瞄过来,盯着苏顾上看下看。
魏征杭不动声色站在苏顾前面,对那老鸨道:“所有的姑娘都在这里了?”
“都在都在。”老鸨笑得细分乱掉,“魏大人有喜欢的尽管说。”
妓子一见那传闻中的魏青天竟是个如此清秀的年轻人,不禁大胆起来:“魏大人来绛州城这么久,还没光顾过不归楼,今日来了便不要走了。”
魏征杭被她调戏得想掉头就走,又听一个人道:“咦?怎么总觉得少了一个人?”
老鸨顿时脸色惨白,赵六对着花牌数了一遍,奇道:“你确定人都在这?确实少了一个。”
“哎呦,六爷,咱们这里的姑娘来来去去的,有没来得及撤牌子的啊。”老鸨急道。
“这兰花是谁?”有人豆蔻一指,“没见过啊?”
另外一个答道:“是我啊姐姐,你们都笑话我叫茱萸不好听,上个月我就换了名字。”
“那这飞燕又是谁?”
“是新来的啊。”
“……”
一时间乱七八糟,魏征杭皱着眉道:“赵六,你们如何得知那姑娘在这里的?”
“最近有兄弟旧疾犯了,今日去医馆的时候听那大夫说,这几日不归楼的几个客人过去偷偷治病,治的病很是奇怪。”
“哪里奇怪?”
赵六顿了顿,继续道:“说是这些客人别的毛病没有,在不归楼睡了一觉,半夜突然被痛醒,竟是有个面容可怖的姑娘正在他们身上切人皮……”
“他们以为是做梦,第二日醒来,或是大腿,或是手臂,更甚者是脸上,被切掉了一小块薄薄的皮,而他们身边的姑娘都不知情。”
“我找人查了那几个客人,他们点的姑娘不是同一个,却遇到了类似的事。我立刻想到大人说的那缝合的姑娘,便赶了过来……”
魏征杭眉头紧锁,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苏顾一眼,苏顾冲他点点头。
“糟了,快带姑娘们出去!”魏征杭大喊一声,“中套了!”
赵六不明所以,姑娘们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走水了!”
一股浓烟滚滚而来,紧接着“砰”地一声巨响,不归楼的楼梯轰然倒塌。魏征杭下意识找苏顾,手边却抓了个空。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苏顾不知去了哪里。
他回头喊了两声,瞬间被浓烟呛得喉咙嘶哑。赵六眼疾手快,抓着他就往外面走。
身后的不归楼轰然倒塌,姑娘们被悉数带出来,魏征杭盯着入口处,却没发现苏顾的影子。
大火灼灼,映在眼中,魏征杭没由来得一阵心悸。
赵六擦着汗在一旁唏嘘:“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客人是靠花牌选姑娘的,你看看这些姑娘,每天来来去去的……”魏征杭有些心不在焉,出来的几个人都不是苏顾。
“名字也是常换,得罪了客人,或是被人取笑了,便自己悄悄改了,大多是花花草草莺莺燕燕的,很难区分。”他顿了顿,刚被浓烟熏得喉咙还是痛的,“但老鸨定然是认得自己手下的姑娘,即便一时半会儿记不清名字,总能认得人的。”
“老鸨没记错,但姑娘们却明显觉得少了一个人,你觉得是谁?”
赵六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
“被切掉皮肤的客人,他们身边的姑娘不知情,也不是同一人,但半夜会多出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钻进他们屋里……”
“这说明有人钻了花牌的空子,混进这里面了。”
“这些客人去求医,本是极其私密之事,差役兄弟既是旧疾,定然去医馆已经有些日子了,那大夫早不说晚不说,非要在今天透露出其他患者的隐疾,你说是为什么?”
“这是个早就布好的局……”赵六这才反应过来。
“还有这火……”魏征杭皱着眉,“正常的火是从一个点向四面燃起,怎么今天这火看着更像是从四面直接燃起来呢?”
可是就算再怎么快放火,人逃出来的时间总归是有的,不归楼也没有直接证据,放火之人图什么呢?
魏征杭眼看着最后一个差役也出来了,立刻上前去:“苏老板呢?”
那差役熏得一张脸黑黢黢,摇了摇头:“没见着,能救出来的都在这了。”
魏征杭心下一紧,突然往火场里冲去。
赵六还在琢磨,刚反应过来,立刻大喊:“大人,使不得!”
魏征杭哪还听得到那些,一头扎进不归楼里。
周围浓烟熏得眼睛睁不开,火舌逼近,他喊不出声,只能凭着直觉到处乱跑。
空气中除了刺鼻的浓烟,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魏征杭刚才被赵六拖着跑出去,竟然一时没有察觉。正待想着,眼前房梁重重砸下,烈烈大火中,他看到苏顾孤身站在火海中,似乎在发呆。
魏征杭眼前一热,不顾一切冲了过去。
苏顾的影子在火中明明暗暗,魏征杭不知为何,突然有种错觉,总觉得他有些抓不住这身影,明明是火海,他却觉得胸口一阵锥心的痛。
脑海里一阵晕眩,他意识模糊的瞬间被苏顾拉住,突然觉得周围似乎凉了下来,灼人的热气降下来不少,而苏顾整个人冷冷清清,毫发无伤。
魏征杭瞬间清醒了不少,拉着他冲出去,前脚刚踏出不归楼,后脚身后的不归楼瞬间坍塌。
轰——
周围尘埃漫布,浓烟滚滚,大火像黑暗中的巨兽伸出利爪。
苏顾被魏征杭牵着躲去远处,赵六他们已经在接力救火。苏顾看着漫天火海,不知是不是火光的缘故,魏征杭觉得他神情变了几变。他低头看着魏征杭被熏黑的脸,皱着眉道:“这么危险,你跑进来做什么?”
“你在里面,多危险我都要进去啊。”魏征杭想也不想道。
苏顾看了他半天,突轻飘飘地笑了:“风霁,你可知道我不是寻常人?”
这回轮到魏征杭沉默了,他叹了口气:“苏顾,我就算迟钝,却也不是个傻子。”
苏顾能带着他独闯不知林,他踩着李秀才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他若还不知道些什么,就真的太傻了。
苏顾见他毫不惊讶的样子,又道:“我虽没有表字,却还有别的名字。”
“我答应要告诉你的。”
苏顾看着他,眼中仿佛沾染了灼灼火光。
“九相。”他一字一句道,“许多年前,我还有个名字,叫九相。”
魏征杭的心跳停滞了一瞬,那瞎眼道士的话灌进耳朵里。
“山中恶鬼,百年传说。”
他看着苏顾的眼睛,咧开嘴笑了笑:“九相,这名字真好听。”
苏顾盯着那笑容,清秀俊朗的魏大人此刻头发乱糟糟,脸颊被熏黑,着实算不上体面。苏顾却低下头,突然吻住了他。
身后大火烈烈,眼前的呼吸更加灼热。
魏征杭懵懵懂懂地伸出手臂,圈住苏顾的脖子,心里想,今晚就算烧死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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