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于柏林

作者:芜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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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林冬日


      周日早晨,伤口疼痛唤醒了米哈伊尔。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意识从混乱的梦境中浮出。梦里,列宁格勒的雪与柏林的雪混在一起,图书馆的书架无限延伸,西格蒙德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那枚琥珀袖扣,但袖扣里封着的不是飞蛾,而是一只夜莺。
      米哈伊尔慢慢坐起身,左臂传来尖锐的刺痛。他打开床头灯,小心地解开睡衣袖子,查看绷带。纱布还算干净,没有新的血迹,但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发热,缝合线像黑色的蚂蚁趴在皮肤上。
      他想起克劳斯医生的话:如果出现感染迹象,要立刻联系。但现在是周日凌晨五点,他不可能因为一点红肿就去打扰西格蒙德。
      米哈伊尔下床,走到厨房,用冷水浸湿毛巾,敷在伤口周围。冰冷的触感暂时缓解了灼热感。他站在水槽边,看着窗外依然漆黑的天空,柏林还在沉睡。
      三天。医生说至少休息三天。今天才是第二天。
      但他不能完全休息。莫斯科的指令在脑海中回响:“最高优先级:策反。期限:两周。”从他收到消息算起,已经过去四天。还剩十天。
      十天,要策反西格蒙德·冯·施特恩——保安总局第四处少校,普鲁士贵族,一个即使在私人时刻也保持着警惕的男人。
      米哈伊尔走回客厅,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下。他开始系统性地思考,像分析密码一样分析这个任务。

      已知变量:
      1. 西格蒙德对纳粹政权持保留态度(基于他的言论、对父亲的描述、对战争罪行的沉默愤怒)。
      2. 他的家族因涉反抗运动被清洗,母亲和妹妹处于监视下。
      3. 他保护米哈伊尔,部分出于学术价值的认可,部分出于某种私人情感。
      4. 他在保安总局内部地位不稳,面临布伦纳等人的威胁。
      未知变量:
      1. 他的保留态度是否强烈到愿意背叛。
      2. 他对家人的担忧是否会成为策反的阻碍或杠杆。
      3. 他对米哈伊尔的私人情感到底有多深,是否足以冒生命危险。
      4. 他在体制内的实际权力和资源。
      潜在切入点:
      1. 复仇:利用他对家族遭遇的愤怒。
      2. 保护:提供对他母亲和妹妹的安全保障(如果莫斯科能做到)。
      3. 理想主义:诉诸他内心对正义、文明的信念。
      4. 情感:利用两人之间正在生长的某种连接。

      米哈伊尔在黑暗中闭上眼睛。第四个选项让他感到不适,但作为专业人士,他必须考虑所有可能性。情感是最不可靠的变量,但有时也是最强有力的杠杆。
      问题是:他自己在这个变量中处于什么位置?他是操纵者,还是也被操纵?他是演员,还是已经入戏太深?
      伤口再次传来刺痛,像身体的警告。

      上午九点,门被敲响。
      米哈伊尔正在煮燕麦粥,听到敲门声时勺子差点掉进锅里。不是平时监视者的节奏,也不是医生的。更轻,更犹豫,像昨晚西格蒙德在安全屋外的敲门声。
      他关掉炉火,走到门前,从猫眼往外看。
      西格蒙德站在门外。
      他没穿制服,而是一身深灰色的便装,外面套着黑色大衣,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纸袋。金发有些凌乱,像是匆匆出门没有仔细梳理。看到猫眼的反光,他微微抬起头。
      米哈伊尔打开门。
      “希望没有打扰您休息。”西格蒙德说,声音比平时柔和,“我只是……顺路。”
      米哈伊尔让开身。“请进。”
      西格蒙德走进公寓,目光快速扫过房间——书架,桌子,简单的家具,厨房里冒着热气的锅。他的表情里有种米哈伊尔从未见过的不自在,仿佛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在这里。
      “我带了点东西。”他把纸袋放在桌上,“新鲜面包,一些奶酪,还有这个——”他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真正的蜂蜜。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米哈伊尔看着那些食物。面包还是温的,显然是刚出炉。蜂蜜在玻璃瓶中呈现温暖的琥珀色,像西格蒙德袖扣的颜色。
      “谢谢。”他说,“您不必……”
      “我知道。”西格蒙德打断他,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但我正好在附近。而且……”他顿了顿,“我想确认您的情况。克劳斯医生说伤口有可能感染。”
      米哈伊尔卷起袖子,露出绷带。“看起来还好。只是有些红肿。”
      西格蒙德走近一步,低头检查绷带。他的距离很近,米哈伊尔能闻到他身上雪松和柑橘的香味,能看见他睫毛投下的阴影。
      “您重新换过药吗?”
      “还没有。医生给了消毒剂,让我每天换一次。”
      西格蒙德点点头,退后一步,环顾房间。“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多久了?”
      “两年多。”米哈伊尔说,走向厨房,“要喝点茶吗?我只有代用茶。”
      “好的。”西格蒙德在桌边坐下,姿态比在办公室放松,但依然挺直。
      米哈伊尔泡了两杯茶,端到桌上。两人面对面坐下,一时间陷入沉默。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您周末通常做什么?”西格蒙德最终问,手指轻轻转动茶杯。
      “读书。散步。有时去旧书店。”米哈伊尔说,“普通人的生活。”
      “普通人的生活。”西格蒙德重复,声音里有一丝苦涩,“在这个时代,什么才是普通人的生活?排队领取配给,躲避空袭,阅读经过审查的报纸,担心明天?”
      米哈伊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西格蒙德看向书架。“您有很多俄语书。”
      “我的母语。”
      “我知道。”西格蒙德说,“但大多数流亡者会尽量隐藏这一点。他们会只说德语,只读德语书,努力融入。您似乎……没有。”
      这是个测试。米哈伊尔感觉到了。但他决定诚实回答,在“有限度坦诚”的框架内。
      “语言是我的一部分,少校先生。如果我完全抛弃它,我就不是我了。而且——”他顿了顿,“阅读俄语文学能让我记得我是谁,从哪里来。”
      西格蒙德凝视着他,灰色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记得自己是谁。这很重要,不是吗?在这个试图让我们忘记一切的时代。”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书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您最喜欢谁?”
      “普希金。”米哈伊尔说,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他的诗歌里有种……生命的活力。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相信美和爱的力量。”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普希金诗集,翻到某一页。“这首。《致凯恩》。您知道吗?”
      西格蒙德接过书,看着那些西里尔字母。“我看不懂俄语。但您可以翻译。”
      米哈伊尔思考了片刻,开始翻译,尽量保持原诗的韵律: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
      “在绝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
      西格蒙德安静地听着,目光从书页移到米哈伊尔的脸上。阳光从侧面照进来,照亮空气中的尘埃,照亮两人之间短暂的距离。
      “很美。”他最终说,声音很轻,“即使经过翻译,也能感受到那种……瞬间的永恒。”
      “普希金相信,有些瞬间可以超越时间。”米哈伊尔说,接过书,放回书架,“一个眼神,一次触碰,一首诗的第一个音符——这些瞬间可以凝固,成为记忆中的永恒。”
      “像琥珀。”西格蒙德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像琥珀。”米哈伊尔确认。
      他们站在书架前,肩并肩,看着那些书脊。这一刻安静而脆弱,像清晨的蛛网,轻轻一触就会破碎。
      “我父亲也喜欢诗歌。”西格蒙德突然说,仍然看着书架,“他最喜欢里尔克。尤其是那首《秋日》。”他闭上眼睛,轻声背诵,德语诗句在安静的房间里流淌: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再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他停下来,睁开眼睛,眼神遥远而悲伤。
      “他总是在秋天读这首诗。他说,里尔克理解孤独——不是作为一种惩罚,而是作为一种存在的状态。就像琥珀里的昆虫,孤独,但永恒。”
      米哈伊尔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西格蒙德很少如此直接地谈论内心,谈论情感。这是“限度”之外的东西,危险的,真实的。
      “您现在还孤独吗?”米哈伊尔问,声音比预想的更轻。
      西格蒙德转过头,看着他。阳光在他灰色眼睛里反射出奇异的光芒,像冬日冰面上的倒影。
      “我一直孤独。”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在这个职位上,在这个时代,孤独是必要的生存条件。如果你让人靠近,如果你让人了解你,你就有了弱点。而弱点,在这个世界里,是致命的。”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米哈伊尔手臂的绷带上。
      “但有时候……”他继续说,声音几乎像耳语,“有时候你会遇到一个人,让你觉得,也许孤独不是唯一的选择。也许可以……分享一些东西。即使只是片刻,即使只是诗歌和记忆。”
      米哈伊尔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这一刻太过真实,太过危险。西格蒙德在说什么?他在暗示什么?还是这只是另一个测试,另一个更精密的陷阱?
      “我们的约定,”米哈伊尔最终说,努力保持声音平稳,“有限度的坦诚。”
      “我知道。”西格蒙德说,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但有些东西无法被限定在框架内。有些东西会……溢出。”
      他退后一步,重新拉开距离,仿佛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
      “没关系。”米哈伊尔说,虽然一切都很有关系。
      西格蒙德走向门口,拿起大衣。“我应该走了。您需要休息。”他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周一如果您感觉好些,可以来工作。如果不行,再多休息一天。您的健康更重要。”
      “谢谢。”米哈伊尔说。
      西格蒙德点点头,推开门,但又停住了。
      “那首普希金的诗,”他说,“最后几句是什么?”
      米哈伊尔回想了一下,翻译道: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神圣的灵感,有了生命,
      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西格蒙德静静地听着,然后微微颔首。
      “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他重复,声音轻得像叹息,“多么美好的幻觉。”
      然后他离开了,门轻轻关上。
      米哈伊尔独自站在房间里,空气中还残留着西格蒙德古龙水的味道,桌上放着面包、奶酪和蜂蜜。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照亮尘埃的舞蹈。
      他走到桌前,拿起那瓶蜂蜜。玻璃瓶在手中温暖,蜂蜜的颜色在光线下变幻,从金黄到深琥珀,像凝固的时间,像封存的光。
      他打开瓶盖,用勺子舀了一点,放入口中。甜味在舌尖蔓延,浓郁而真实,像某个被遗忘的夏天的味道。
      伤口还在痛,但疼痛现在有了不同的意义。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借口,一个谎言。它成了一个连接,一个让西格蒙德来到这里的理由,一个让那些危险对话发生的契机。
      米哈伊尔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俄德词典,打开藏东西的夹层。莫斯科的指令还在那里:“最高优先级:策反。期限:两周。”
      他看着那些字,然后看向桌上的蜂蜜,看向窗外柏林的天空,看向自己手臂上的绷带。
      十天,还剩十天。
      但今天,在这个周日的早晨,在西格蒙德背诵里尔克的诗句时,在两人谈论琥珀和孤独时,米哈伊尔意识到一件事:
      也许策反已经开始了。不是通过精密的计划,不是通过巧妙的操纵,而是通过更简单、也更危险的方式——通过真实。
      真实的情感。真实的脆弱。真实的连接。
      而他,米哈伊尔·罗佐夫斯基,苏联间谍,代号“夜莺”,在这个游戏中,正在失去对自己真实性的控制。
      他既是猎手,也是猎物。
      既是策反者,也是被策反者。
      既在编织谎言,也在被真实吞噬。
      米哈伊尔重新盖好蜂蜜瓶,放回桌上。阳光照在玻璃瓶上,反射出温暖的光,像一个小小的、自给自足的太阳。
      在这个充满黑暗和寒冷的柏林冬日,在这个充满谎言和暴力的时代,这点光亮显得如此珍贵,如此脆弱。
      也如此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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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柏林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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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天前 来自:江苏
    本文2025.12.13正式开文,,,
    目前更新ing。。。
    会不定期修文,,,
    感情线逐渐完善后会随机掉落番外。。。
    【P.S.本文是BE,正文完结后会有if线HE番外】
    后期会给西米约稿~
    作者加精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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