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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二〇一二年的冬天
排练室的门把手触感冰凉,像冬日清晨铁栏杆上凝的霜。
柳与粦的手指搭在上面,迟迟没有按下去。走廊尽头那扇窗外,十二月的首尔天色是一种灰蒙蒙的白,艺术殿堂大理石地面反射着顶灯冷冽的光,空气里飘着旧木头混合着某种清洁剂的淡香——那是属于剧场的、独特的味道。
一周前,面试通知下来了,日期定在十二月中旬。按照原计划,这个冬天会继续在金成勋的工作室里编曲,完成那些积压的广告配乐,每周照旧去上声乐课和舞蹈课,为那场决定性的面试做最后的准备。
而现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机会打乱了他的安排。
………………
收到邮件是在一个周二的傍晚,天色将暗未暗的暧昧时分。
与粦正在金成勋的工作室里调试一段弦乐采样,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提示。点击,看见“首尔大学音乐系面试通知”那行字时,手指在MIDI键盘上悬停了许久,久到屏幕保护程序都要启动了。
“怎么?”金成勋从对面的工作站抬起头,眼镜片后那双眼睛总是敏锐得像鹰。
“面试通知下来了,时间在十二月中旬。”
金成勋挑了挑眉,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没点,只是夹在指间转着:“比预想的早,还有两周。”顿了顿,声音沉下来,“先把这段弦乐做完。客户明天要听。”
这就是金成勋的方式——不会说恭喜,但会把该做的事继续做下去,像掌舵的船夫,风浪再大也记得航线。
傍晚离开工作室时,天色已经暗透,冬日的首尔天黑得早,五点刚过路灯就次第亮起。手机就在这时响了,李素妍教授的声音温和而直接,背景里隐约有钢琴声:“与粦,恭喜通过初审。明天上午有空的话,先来我这里一趟。朴教授也在,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挂断电话,首尔的冬夜风很冷,吹在脸上有细碎的刺痛感,像无数看不见的冰针轻轻扎着皮肤。
………………
周三上午,与粦先去SM见了崔老师。会议简短得像一首精心剪辑的曲子,听了最近的作品片段,给了几条关于编曲层次感的建议,不到四十分钟就结束了,干净利落得让人几乎怀疑刚才是否真的进行过一场交谈。
走出工作室,顺着熟悉的楼梯往下走。这栋楼的内部结构他还记得,2007年那些周末来上作曲课的日子,常常在这些楼梯间穿行,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回响成孤独的节拍。走到五楼与六楼之间的隔层时,他看见了那台自助售卖机,决定买瓶水。
硬币刚投进去,金属滚落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身后就在这时传来脚步声。
“Rin?”
李泰民正从楼上走下来,穿着黑色的训练服,头发微湿,额头覆着一层薄汗,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是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练习。他手里拿着深蓝色的保温杯,看见与粦时脚步顿了一下,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种舞台之外难得的松弛。
“泰民哥。”
泰民走到售卖机旁,没有马上买饮料,只是靠在墙上,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喉结滚动时汗水沿着脖颈的线条滑进衣领。“来开会?”
“阿尼,是来看望崔老师。”与粦接过滚落的矿泉水瓶,塑料瓶身在掌心冰凉,“哥刚练习完?”
“对,下午有录音。”泰民的声音带着练习后的轻微沙哑,但语气很平静,像冬日结冰的湖面,表面冷静底下却有暗流,“听说在准备首尔大的面试?”
与粦点头。泰民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售卖机的玻璃面板上,那里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像隔着一层薄雾看另一个维度的自己。
“舞台和录音室,”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
与粦看向他。泰民没有转头,依然看着那面玻璃,目光却好像穿透了镜面,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在录音室里,你可以重复、修改、追求完美。一个乐句录十几遍,直到每个颤音、每个气口都精确到毫秒。”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但在舞台上,一切都是即时的、不可逆的。那一刻的声音、呼吸、表情,都必须是‘真’的——没有重来,没有修正,只有那一次。”
楼梯间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练习室音乐声,鼓点闷闷的,像心跳隔着厚厚的墙壁。泰民转过头,看向与粦,那双在舞台上锐利如刀的眼睛此刻却温和得像初融的雪水:“你接的那个音乐剧,我听说了一些。”
“我……没有舞台经验。”
“所以才好。”泰民嘴角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眼角弯出柔软的纹路,“没有经验,就没有固定的模式。你会更依赖本能——那种对音乐最直接的反应,那种听到旋律时身体想动的冲动,那种看到灯光时喉咙想发声的欲望。”
他站直身体,拧好保温杯的盖子,动作流畅得像完成一个舞蹈动作的收尾:“舞台表演会让你理解一件事:音乐不是独立存在的。它和身体、呼吸、空间,甚至和观众的存在都有关系——观众呼吸的节奏,他们静默的期待,他们鼓掌时的能量,所有这些都会反过来改变音乐的形状。”看了眼手表,表盘在昏暗光线里泛着冷光,“我得走了。”
走出几步,又回头,目光落在与粦脸上:“面试的时候也是。不用想着要表现什么,只要让他们听到你真实的声音就够了——那种从心里流出来的、没有被过度修饰的声音。”
与粦看着泰民消失在楼梯转角,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被电梯的叮咚声吞没。手里的矿泉水瓶冰凉,但那些话在脑海里留下了温度,像冬日握在掌心的暖石。
中午,他去了YG。
Teddy的录音室在五楼,隔音门厚重得像银行金库,推开门需要使点力气。里面灯光永远调得很暗,控制台上那些按钮和推子闪着幽微的光,像深夜森林里野兽的眼睛。
Teddy正戴着监听耳机,对着控制台皱眉,手指在推子间快速滑动,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鼓组的节奏在房间里震荡,厚重的808底鼓像重锤一次次捶打胸腔,让人呼吸都不自觉地跟着那频率走。
十分钟后,Teddy摘下耳机,揉了揉太阳穴,点了支烟。打火机咔嚓一声,火苗窜起又熄灭,烟雾在昏暗的灯光里缭绕,像有了生命的灰色藤蔓。
“面试准备得怎么样?”
“正在准备。”
“别准备得太‘好’。”Teddy吐出一口烟,烟雾在空气里缓缓散开,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些教授见过太多完美的考生了。音准完美,技术完美,理论完美——每个音都落在钢琴键的正中央,每个转调都符合教科书上的规则。”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然后呢?一堆完美的复制品,像流水线上出来的精密零件,可以拼装成任何形状,唯独没有自己的形状。”
他转过身,眼睛在烟雾后显得格外锐利,像透过迷雾瞄准目标的狙击手:“你得让他们看到你骨子里那点没被驯化的东西——就像你在《23:61》里做的那样。那个贝斯line,那个不合常规的转调,那种‘我知道规则但选择不遵守’的叛逆。别把本能分析没了,别把直觉训练成条件反射。”
与粦想起那首歌里几乎违背和声进行规则的段落,当时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像走在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上,脚步自然而然就知道该往哪里落。就像小时候在济州岛的海边,会无意识地哼出一些旋律,金成勋说那是“身体记得的声音”——不是大脑计算出来的,是血液、骨骼、肌肉共同记住的节奏。
“知道了。”
………………
周三下午三点李素妍老师的音乐工作室
推开门时,茶香先飘了出来,混合着旧书页和钢琴漆面的味道。
朴教授也在。两位老师正坐在靠窗的茶桌前低声交谈,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午后斜射进来的阳光。冬日的阳光是吝啬的,只肯在深色木桌上切出一道明亮的斜线,茶杯里的水汽在光柱中缓缓上升,变成看得见的呼吸。
“来了?”李老师示意他坐下,没有寒暄,直接拿起紫砂茶壶,斟了一杯茶推过来,茶汤是琥珀色的,在白色瓷杯里微微荡漾,“面试通知收到了?”
“是的,十二月中旬。”
朴教授端着茶杯,没有喝,只是暖手,指尖被热气熏出淡淡的粉色。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大提琴最低音弦的振动:“做得很好。”顿了顿,茶杯在掌心转了个圈,“但我们今天找你来,还有另一件事。”
李老师从茶几下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节目单,展开的动作很慢,像展开一幅珍贵的古画,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然后推到他面前。
『音乐剧《纸上的星星》
首场公演:2013年1月20日
排练中·配角紧急招募』
纸张是光面的,印刷精美得几乎不真实。正中央是一幅水彩画:少年蹲在废墟上,仰头看着天空,手里拿着一支画笔,而画纸上已经涂满了星星——不是规整的五角星,是孩子笔下那种歪歪扭扭、却闪着光的星星。
“艺术殿堂正在排练的戏。”李老师手指轻点插图,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导演金女士是我大学时期的后辈。他们有个年轻配角演员昨天排练时扭伤了脚踝,韧带撕裂,需要紧急替补。”
朴教授接过话,茶杯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角色需要十八九岁的外形条件,身高体型都要符合——我观察了你这两年现代舞训练下来的体态,骨架已经接近成年男性,但肌肉线条还带着少年的流畅感,没有那种过度训练后的僵硬,正好合适。”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与粦脸上,“而且这个角色有一段重要的独舞,需要现代舞的基础,不是技术性的炫技,是情感性的表达。”
“可是……”与粦抬起头,茶杯的热气扑在脸上,“我没有任何舞台经验。”
“所以才叫‘紧急替补’。”朴教授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不需要你有经验,只需要你有能力,以及——时间。你现在高考刚结束,到明年三月入学前,是完全自由的,像一张还没有画上任何线条的白纸。”
李老师向前倾身,手肘撑在桌上,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柔和了些:“与粦,你从十五岁开始在Erin的名字下匿名发布作品,经历了失声、复健、风格探索,到去年完成《23:61》,再到为海洋纪录片做配乐——这六年你一直在积累,像一棵树在看不见的地方扎根。”她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落得很实,“现在这个音乐剧的机会,不是让你转行去做演员,而是让你在正式进入大学之前,提前体验专业音乐世界的另一个维度——那种在真实时空里、面对真实观众、完成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表演。这对你未来无论走创作还是制作方向,都是宝贵的经验,像在正式航行前,先在近海熟悉风浪。”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点,桌上的光柱变窄了,像时间本身在悄悄流逝。
与粦想起了那棵从济州岛带到首尔、在阳台上慢慢生长的橘树。六年前种下它的时候,只是一颗从吃过橘子里留下的籽,洗净、晾干、埋进土里,从没想过它会真的破土、抽芽、长成现在半人高的小树,去年秋天甚至还结了几个青涩的果子。就像六年前第一次走进录音室的时候,那个七岁的孩子从没想过自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站在首尔大学音乐系的门口,手里握着一张音乐剧的试镜机会。
“我需要试镜吗?”
“当然。”李老师看了看腕表,那是一块简洁的银色手表,表盘在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导演现在就在艺术殿堂。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
与粦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回甘。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那句话在很多个迷茫的时刻都会在脑海里响起:“心里有谱的人,眼里才能看见路。”
他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是舞台的聚光灯下,还是录音室的昏暗里,或是大学教室的黑板前。但他知道,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来,像流星划过夜空,只有那么一瞬间是可以许愿的。
“好。”
………………
周三下午两点三十分艺术殿堂B排练室
“柳与粦xi?”戴着工作证的年轻女性从门内探出头,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打扰到什么,“请进,导演在等了。”
推门而入的瞬间,空气变了。
排练室很大,大得说话都有回声。一整面墙都是镜子,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映出房间里零散的布景碎片、堆叠的椅子、整理道具的工作人员,还有自己——那个穿着日常卫衣牛仔裤、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自己。空气里有旧木头的味道、灰尘的味道、隐约的咖啡香,还有汗水干涸后那种微咸的气息。
导演金女士站在镜子前,手里拿着剧本,卷成筒状。她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短发利落得像刚修剪过的树篱,深灰色高领毛衣黑色长裤,整个人干净利落得像一把修整过的铅笔,随时可以在纸上划出清晰的线条。
“李教授和朴教授推荐的人。”她走过来,没有握手,只是目光上下打量,那种打量不是审视,更像是在测量——测量身高、肩宽、骨架比例,测量眼神里的东西,“时间紧迫,直接开始。”
试镜简洁而专注,像外科手术,每一刀都要精准。
读一段台词。只有三句:“这里的夜晚看不见星星。但我记得它们的样子。所以我把它们画下来。”
与粦读完,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有些单薄。金女士没说话,只是眼神深了些,像在那一瞬间看见了什么别的东西。
他选了剧中的独唱《地下室的天空》作为演唱展示。调整发声方式——用上沈在元教授教的复健后技巧,让声音听起来更年轻、更单薄,像是变声期的尾声,那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暧昧音色。在最高音处用了轻微的气声,像怕惊扰什么,那是从失声期留下的本能:珍惜每一个还能发出的声音,像珍惜最后一点火柴的光。
“停。”金女士转向编舞老师,没有评价,只是说,“给他‘画星星’。”
没有音乐,没有道具,连背景音都没有。与粦闭眼两秒,再睁开,走到镜子前。他想起了2009年长春的现代舞教室,朴老师教的第一个动作:想象你的手在触摸看不见的东西——风、光、记忆、逝去的人的轮廓。
他右手虚握,像真的握着一支笔,开始在空中划动。不是优美的绘画,是小心翼翼的描摹,每一笔都带着某种虔诚,像在雕琢一件精细的玉器,笔尖落下时连呼吸都要屏住。当工作人员模拟的“远处炮火声”隐约响起时——只是用脚踩地板发出的闷响——他的手停顿了,笔尖悬在半空。但没有放下,只是握笔的力度更紧,指节泛白,继续画下去,仿佛那些线条本身就能构成一种抵抗,对抗炮火,对抗黑暗,对抗遗忘。
他想起了母亲。那个他只从照片里见过的女人,那个为了保护他而死去的人。照片是黑白的,她笑着,眼睛弯成月牙。如果能在黑暗中画星星,那母亲会不会在某个地方,也能看见光?会不会也在某个他看不见的维度,画着什么?
二十分钟后,金导演合上剧本,动作很轻,像合上一本珍贵的古籍。
“周五下午两点,第一次剧本试读会。角色是你的了。”她说,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进木板的钉子,“每天下午排练,上午你可以自由安排。但一旦进入排练时间,我要你百分之百在这里——身体在这里,心在这里,魂也要在这里。”
走出艺术殿堂时,下午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像一件看不见的羽绒服。与粦站在台阶上,看着广场上飞过的鸽子,它们扑棱着翅膀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划过弧线,影子投在大理石地面上,瞬息即逝。手机就在这时震动起来,在口袋里嗡嗡作响,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
胜宽,一连串的信息,连标点符号都透着兴奋:
「哥!!我放假了!!彻底解放了!!!」
「我们去乐天世界吧!!一整天!!就明天!!」
「我请客!!(用我存了半年的零花钱!!)」
「不许拒绝!!!」
看着屏幕上那些几乎要跳出来的感叹号,与粦嘴角缓缓扬起,那种笑意是从心底漫上来的,挡也挡不住。他想起了济州岛的海边,那个追着他喊“哥”的小胖子,跑起来时肉肉的脸颊一颤一颤,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时间过去了七年,胜宽成了练习生,每天在舞蹈室流汗到衣服能拧出水;他成了即将上大学的人,手里握着音乐剧的剧本和大学的面试通知。但有些东西从来没有变过——比如胜宽喊“哥”时的语调,比如看到游乐场时眼睛里的光。
回复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好。」
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明天见。」
………………
周四乐天世界
第二天在门口看见胜宽时,与粦差点没认出来。
半年不见,少年又蹿高了一截,不是慢慢长高,是猛地拔节,像雨后春笋。婴儿肥褪去大半,脸部轮廓开始显露出清晰的线条,下颌有了棱角,鼻梁更挺了。但他穿着亮黄色连帽卫衣蹦跳的样子,眼睛弯成月牙的笑容,还是那个济州岛海边的弟弟,那个会把捡到的贝壳塞进他手里说“哥这个给你”的弟弟。
“哥——!!!”胜宽炮弹般冲过来,不是走不是跑,是真的冲,带着全部体重和动能,结结实实撞进与粦怀里,撞得他往后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他们真的玩了一整天,像要把这半年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从“亚特兰蒂斯”过山车开始,胜宽的尖叫声撕破清晨空气,那种经过系统训练的发声极具穿透力,高音清亮得像玻璃碎裂,在高速俯冲的轨道上划出一道声线的轨迹。与粦大多沉默,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但在急速俯冲的瞬间,失重感攥紧心脏的瞬间,也下意识喊了出来——不是惊慌的尖叫,而是几乎条件反射性的、带着美声共鸣的高音,胸腔打开,气息支撑,音高直逼High C,清亮而富有穿透力,在冬日干燥的空气里像一道光劈开云雾。
“自由落体”塔顶,胜宽看着脚下微缩的都市模型,高楼变成积木,车流变成蚂蚁,他咽了口口水,喉结滚动,却在跳下去的前一秒大喊,声音因为恐惧和兴奋而颤抖:“哥——!!要活下来啊——!!!”
然后跳下去,两个人一起。
失重感攥紧心脏的瞬间,两个声音同时爆发——胜宽是清亮的高音,像刀刃划破空气;与粦是带着胸腔共鸣的抒情男高音质感,厚实而有弹性,像重锤擂鼓。两个声音在高速下坠的空气中碰撞、融合、分离又重逢,形成奇异的和声效果。落地后,旁边一个女生小声对朋友说,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刚才那两个男生的声音……是专业歌手吗?那个高音好漂亮,像……像鸟飞过天空留下的痕迹。”
傍晚,他们坐上“摩天轮”。车厢缓缓上升,齿轮咬合发出规律的低鸣,乐园的灯光在脚下次第亮起,先是主干道的路灯,然后是旋转木马七彩的灯泡,最后是过山车轨道上流动的光带,像地上长出了一片发光的蘑菇森林,奇幻得不真实。
胜宽安静下来,那种安静在他身上很少见。他趴在玻璃上,鼻尖几乎贴上去,呵出的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又慢慢消散。他看着越来越小的世界,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很轻,轻得像自言自语:“哥。”
“嗯?”
“谢谢你。”
与粦转过头。胜宽没有回头,依然看着窗外,侧脸在渐暗的天光里轮廓清晰,眼神格外清澈,像济州岛雨季过后涨满溪水的溪涧。
“谢什么?”
“谢谢你……总是把我当小孩。”胜宽终于转过头,眼睛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透彻,“在公司和练习室,我得学着当大人,当可靠的哥哥,当有野心的练习生——动作要比别人标准,表情要比别人到位,连笑都要练习到嘴角上扬的角度刚刚好。”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但和你在一起,我好像……可以暂时不用想那些。可以尖叫,可以大笑,可以玩到头发乱成鸟窝也不在乎。可以只是……胜宽,夫胜宽,不是练习生胜宽,不是未来要出道的胜宽。”
与粦没说话,只是抬手揉了揉他汗湿的头发,发丝柔软,带着洗发水的淡香。他想起了净汉,那个在月见公园遇见的少年,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和你在一起,可以暂时不用扮演任何角色。也许在成长的过程中,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可以暂时卸下盔甲的地方,一个可以露出柔软肚皮而不怕被伤害的角落。
车厢升到最高点,整个首尔的夜景在脚下铺开,一片璀璨的、流动的光海。汉江像一条黑色的缎带,缀满钻石般的桥灯;高楼大厦的窗户亮着方形的光,密密麻麻像蜂巢;车流是光的河流,红色尾灯和白色头灯交织成绚烂的彩带。与粦想起了济州岛的夜光海——那种黑暗中自发亮起的、微弱的磷光,需要闭上眼睛仔细看才能看见。首尔的灯光是人工的、强烈的、毫不掩饰的,但同样照亮了无数人的路,同样在黑暗中撑起一片不会坠落的天幕。
“所以,”胜宽吸了吸鼻子,声音重新变得明亮,变回那个活力无限的样子,像按下开关灯就亮了,“为了报答你——今晚我要吃韩牛!最贵的部位!!雪花纹路要像大理石那种!!”
与粦笑,是真的笑出了声:“泡菜汤管够。”
“小气鬼哥哥!!”胜宽立刻瞪圆眼睛,那表情夸张得像漫画,“起码得是烤五花肉吧!不对——韩牛!我就要韩牛!我今天消耗了起码五千卡路里!不,一万卡!!”
最终,他们去了江南区一家需要预约的高档韩牛店。门面很低调,进去后却是另一番天地,灯光柔和,桌子之间有屏风隔开,空气里飘着烤肉特有的焦香。
胜宽点菜时毫不手软,手指在菜单上滑动,嘴里念念有词:“这个部位来两份……这个也要……啊这个看起来不错……”与粦看着菜单上的价格,心里快速计算了《23:61》和纪录片配乐剩余的版权费,数字在脑海里跳出来,又沉下去。然后平静地把卡递给服务员,黑色的信用卡在深色桌布上像一片小小的阴影。
顶级韩牛在烤盘上滋滋作响,那是脂肪和高温相遇时发出的欢愉声响。油花跳跃,在黑色的烤盘上绽开金色的花,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实体,像一团温暖的雾包裹着鼻腔。胜宽夹起一大块,肉质粉红,雪花纹路均匀得像艺术品,他蘸了点粗盐,塞进嘴里,闭上眼睛咀嚼,满足地眯起眼睛,发出含糊的喟叹,像猫被挠到痒处时的呼噜声。
“哥,”他咀嚼着,腮帮子鼓起来,“你这版权费……还挺耐花?”
“够请你吃几顿。”
“那我要多吃几顿!”胜宽得寸进尺,眼睛亮得像发现了宝藏,“等我出道了,成了大明星,我也请你!天天请!顿顿请!把首尔所有好吃的店都吃一遍!!”
“好啊,”与粦夹起一块肉,烤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中心粉嫩,“我等着。”
那顿饭吃了很久。肉一片片烤好,吃掉,再烤。炭火在烤盘下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在为这场盛宴伴奏。他们聊胜宽偷偷关注与粦所有匿名发布的歌,累的时候就戴上耳机循环听,听到旋律都能背下来;聊与粦即将开始的音乐剧排练,胜宽惊呼“哥你居然要演戏!在舞台上!有灯光!有观众!”,眼睛瞪得圆圆的;聊济州岛金姨母的腰痛最近好多了,能下地打理她的小菜园了;聊夫姨母的泡菜店推出了新口味,加了梨汁和苹果泥,甜中带酸,卖得特别好;聊首尔冬天来得真猛,汉江的风冷得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走出餐厅时,已经晚上九点多。街道冷清了许多,霓虹灯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孤寂。胜宽松垮垮地挂在与粦身上,一只手摸着微凸的肚子,声音懒洋洋的:“完了……明天得加练三小时……不,四小时……把今天吃进去的卡路里全跳出来……”
送胜宽回Pledis宿舍的路上,汉江边的风很凉,从江面吹过来,带着潮湿的寒气,钻进衣领时让人忍不住缩脖子。但胜宽的话依然很密,像关不掉的水龙头。他说起深夜练习结束后,和净汉一起站在公司天台,看着城市的灯光,感觉梦想那么近又那么远——近得好像伸手就能摸到,远得好像永远跑不到尽头;说起有一次因为舞蹈动作总是做不好,被老师留堂到凌晨,练习室只剩下他一个人,镜子里的自己汗如雨下,他躲在洗手间偷偷哭,眼泪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咸得发苦,又洗把脸回去继续练,直到动作终于对了。
“哥,”在宿舍楼下,胜宽忽然站定,很认真地看着与粦,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有了某种坚毅的轮廓,“你一定要成功。在你的那条路上。”他顿了顿,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咬得很实,“这样……好像也能证明,我选的这条路,也有走通的希望。好像……我们都能从那个小海岛走出来,走到更大的世界里,发出自己的光。”
与粦看着他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路灯的光,也映着某种更深的东西——渴望、信任、还有一点点小心翼翼的依赖。他伸手拍了拍胜宽的肩,力道很稳,像要把那份力量传递过去:“会的。我们都会。”
他想起了父亲,那个沉默的男人用笨拙的方式爱了他十六年;想起了金成勋,那个把他带进音乐世界的人;想起了所有在他成长路上给予过支持的人——李素妍老师、朴老师、沈在元教授、Teddy、崔老师、大声前辈、泰民、钟铉、净汉、车勋……成功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群人互相照亮的路,像夜航船需要灯塔,像登山者需要同伴的绳索。
………………
《纸上的星星》的排练确实只占用了与粦每天下午的时间,像日程表上一个固定的方格。但这部音乐剧的剧情和主题,却开始渗透进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像墨水滴进清水,慢慢晕染开来。
周五下午的第一次剧本围读会,与粦拿到了完整的剧本,纸张还带着印刷机的温度。他扮演的角色叫“姜在俊”,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和主角“朴贤宇”在难民营相遇。姜在俊沉默寡言,像一口深井,但他有一本素描本,牛皮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卷起,里面画满了难民营里的人和事——哭泣的孩子眼角挂着泪珠,分食物的阿姨手上有冻疮,修补帐篷的老人手指弯曲变形。
“你的角色是‘记录者’。”编剧是个戴圆眼镜的中年女人,说话时手势很多,“朴贤宇画的是天上的星星,那些遥不可及的、理想化的东西,像梦想一样美好但触碰不到。姜在俊画的是地上的人,那些真实的、具体的、正在受苦的人,像现实一样沉重但无法回避。”她推了推眼镜,“你们是彼此的反面,但又是彼此的补充——一个仰望星空,一个脚踏大地。一个用想象对抗现实,一个用记录抵抗遗忘。”
与粦看着自己的台词,用荧光笔标出来。不多,但每一句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石头,扔进水里能激起涟漪:
“画星星有什么用?星星不会给我们食物。”
“我画这个阿姨,是因为她昨天把自己的面包分给了那个孩子。”
“如果没有人记住,这些事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他想起了自己电脑里那个叫“样本”的文件夹,图标是一个小小的录音机。里面存着各种声音——雨滴敲打窗户、地铁进站时的风声、便利店自动门的叮咚声、深夜写歌时键盘的敲击声。想起了和净汉一起收集的“光的样本”“声音的样本”,那个下午在汉江边,净汉画芦苇,他录水声,彼此没有说话,却觉得完成了一次深刻的交谈。原来记录本身,就是一种抵抗遗忘的方式,用线条、用声音、用文字,把那些易逝的瞬间固定下来,变成可以反复触摸的记忆。
金成勋的Reverb工作室成了他上午最常去的地方,几乎是毕业后的第二个家。
那间位于弘大的地下室,冬天时暖气总是开得不足,需要穿着外套工作。但设备是顶级的,监听音箱能还原最细微的音色变化,MIDI键盘的触感像真实的钢琴。金成勋接了几个广告配乐和独立电影的项目,与粦负责其中的编曲和部分策划工作,像学徒在师父的作坊里慢慢上手。
“舞台经验对作曲有好处。”金成勋在某次听完成品后说,他靠在控制台边的椅子上,身体后仰,手里转着一支铅笔,铅笔在指尖旋转成模糊的光圈,“会更清楚音乐在具体时空里如何发挥作用——剧场有剧场的声学,声音会被墙壁吸收一部分,反射一部分;录音室有录音室的声学,要追求绝对的干净;现场演出又是另一回事,声音会混进观众的呼吸、咳嗽、掌声。”他顿了顿,铅笔停在指尖,像按下暂停键,“不过记住,”声音沉下来,“这只是个插曲,你的根本还在创作上。别被舞台的灯光晃花了眼,别被观众的掌声迷惑了方向。聚光灯会熄灭,掌声会停息,但你在工作室里写下的音符,会一直在那里。”
与粦点头,他明白这些道理,像明白昼夜交替的定律真理一样明白。这几天在排练间隙,他脑子里总会冒出一些旋律片段——不是音乐剧里的旋律,那些旋律属于角色,属于剧情;而是他自己的旋律,从心底某个角落悄悄冒出来,像春天冻土下探头的嫩芽。那些片段和舞台、灯光、角色的情感纠缠在一起,变成了更复杂的东西,像不同颜色的线织成了一块新的布。
某天上午,他正在调试一段钢琴采样,想让音色更温暖些,像冬日壁炉里的火光。金成勋走过来,靠在门框上听了会儿,没有说话,只是听。三分钟后,他走过来,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
“这段,”金成勋指着波形图,那些起伏的线条像心跳的轨迹,“你想表达什么?”
与粦想了想,寻找准确的词语:“孤独。但不是悲伤的孤独,是……充盈的孤独。像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四周白茫茫一片,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影子,但雪是温暖的,阳光照在雪上,反射出细碎的光。那种孤独里有一种……饱满。”
金成勋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屏幕上停留,像在阅读那些波形背后的故事。然后他拉开抽屉,从一堆光盘里翻出一张,没有封面,只在光盘上用马克笔写着“Jóhann Jóhannsson”。他扔过来,动作随意得像扔一块橡皮。
“听听这个。冰岛的一个作曲家,专门做氛围音乐。你会喜欢。”
与粦接过CD,放进光驱。封面是一片纯白的雪原,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棵树,或者只是一块石头。音乐流淌出来——极简的钢琴旋律,底下是深沉的电子底噪,像冰川移动时发出的低鸣。他想起了济州岛的雪——很少下,但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安静下来,连海浪声都变得遥远,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那种安静不是空洞,是充满可能性的静。
下午排练时,这段旋律还在他脑子里回响,像背景音乐一样持续播放。那天排的是姜在俊的独唱《地上的人》。音乐剧的旋律是悲伤而克制的,像压抑的哭泣,但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在某个转音处,加入了一丝冰岛音乐里那种空旷的温暖感——不是改变音符,是改变发声的方式,让声音里多一点空间,少一点压迫。
音乐总监喊了停。他走过来,乐谱夹在腋下,眉头微皱。
“与粦xi,你刚才那个处理……”他翻开乐谱,手指在五线谱上滑动,又看看与粦,目光里是审视,“不是我们原本设计的唱法。原谱这里是一个直音,平着过去。”
“对不起,我……”
“不,很好。”音乐总监打断他,不是生气,是某种发现宝藏的兴奋,眼睛亮起来,“姜在俊这个角色,不能只是悲伤。悲伤太单一,像黑白照片。他要有一种……内在的韧性,像压在石头下的草,还是要想办法长出来。”他指着乐谱,“你刚才那个转音,就有那种感觉——悲伤里有温暖,绝望里有希望。我们保留这个版本,加到正式编曲里。”
车勋在某天下午来排练室探班,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鼻子冻得通红。他站在门口看了会儿,等休息时间才进来,递给与粦一杯热美式。
“我们乐队准备在寒假期间去弘大做几场街头演出,”车勋在电话里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谨慎,像第一次把作品拿给别人看的孩子,“想先试试水,看看我们的音乐能不能……被听见。不是被制作人,是被普通人——那些路过的人,那些停下来听几秒的人。”
与粦去了那个街角,冬日的傍晚冷得刺骨,风吹在脸上像刀割。车勋的乐队就在人行道旁的空地上支起设备,简单的音箱、一把电吉他、一套便携鼓、一个贝斯,寒酸得可怜。围观的人不多,大多是匆匆路过的行人,裹着围巾戴着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音乐响起的瞬间,空气变了。不是音量变大,是质感变了——车勋站在舞台侧边,不是主唱,是吉他手,他专注地弹着吉他,身体随着节奏轻微晃动,偶尔在主唱间隙加入几句和声,声音不高,但恰到好处地填补了情绪的空缺。吉他的旋律线并不炫技,没有复杂的速弹,没有夸张的揉弦,却总是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像画作中那些不显眼却至关重要的阴影部分,没有它们,整幅画就失去了立体感。
与粦站在人群边缘,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那些路过的行人。有人匆匆走过,耳机塞着,头也不回;有人停下脚步,听了几秒,又继续走;有人站在原地,从第一首歌听到最后一首,脚冻僵了也不动。有个裹着厚围巾的女生,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后顺着脸颊流下来,在围巾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演出结束后,车勋走过来,手冻得通红,手指僵硬得几乎握不住拨片,但眼睛很亮,那种亮不是灯光反射,是从里面透出来的光。
“怎么样?”他问,声音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像交卷后等待分数的学生。
与粦没有说“好听”或“很棒”,那些词太轻。他指了指那个正在擦眼泪的女生,女生已经走远了,背影在街灯下拉得很长。
“有人哭了。”
车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默了几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然后笑了——不是大笑,是如释重负的笑,笑容很淡,但真实得像破云而出的月光。
“下周我们还有一场,在另一个位置,人可能会多一点。”他说,声音比刚才稳了些,“你要来吗?”
“来。”
去Pledis探班则成了一次意外经历,像剧本里写好的巧合。
某天排练结束得早,导演临时有事,提前一小时解散。与粦顺路去找胜宽,背包里装着几盒缓解肌肉酸痛的膏药——胜宽在短信里抱怨最近舞蹈训练强度太大,腿疼得上下楼梯都龇牙咧嘴,后面跟着一串哭泣的表情符号。
Pledis的练习室在四楼,需要刷卡进门。与粦等在门口,等有练习生出来时跟了进去。走廊里贴着海报,都是年轻的面孔,笑容灿烂得像永远不会累。
推开门时,里面正在上舞蹈课。音乐震耳欲聋,低音重得地板都在震动。一群少年在镜前排练一套复杂的群舞,动作整齐划一,像精密的机器。胜宽在第二排左边第二个,位置不算突出,但动作干净利落,每个定点都稳得像钉在地上,表情专注得近乎严肃,眉毛微微蹙起,嘴唇抿紧。
净汉先看见了他,在转身的瞬间,那双总是微垂的眼睛抬起来,朝他眨了眨眼,睫毛像蝴蝶翅膀轻轻扇动。一分钟后,音乐停下,鼓点最后一个重音在空气中消散,老师拍手让大家休息。胜宽这才看见门口的与粦,眼睛一亮,像灯泡突然通了电,就要冲过来,却被净汉拉住手腕。
“老师,”净汉举起手,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令人难以拒绝的轻快,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今天有客人在哦——新来的练习生,胜宽的朋友,舞蹈基础很不错,要不要让他也试试?”
舞蹈老师——一位梳着高马尾、穿着宽松运动服的女性,三十岁左右,肌肉线条清晰——转过头,目光落在与粦身上,上下打量,像在评估一块原石。
“新来的练习生?”她走过来,脚步很轻,像猫,“来,一起练。让我们看看水平。”
与粦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拉进了练习室中央,站在镜子前,身边是八个穿着统一灰色训练服的少年,只有他穿着日常的黑色卫衣和牛仔裤,像个误入军事训练营的平民。音乐重新响起——是一首节奏强烈的电子舞曲,速度极快,鼓点密集得像暴雨,合成器音色尖锐得像针。
他勉强跟上,动作生涩,不如其他人精准流畅,像刚学写字的孩子笔划歪歪扭扭。但得益于现代舞训练的肢体控制力和音乐理解力,反而有种独特的、充满细节的律动感——不是机械地踩点,是身体对音乐的自然反应,像水随容器形状变化。特别是某个需要身体wave衔接转身的动作,其他人做得标准但略显机械,像完成一套规定动作;而与粦的版本更柔韧,脊柱像蛇一样起伏,转身时带起衣角翻飞,更像液体的流动,像风吹过麦田时的波浪。
音乐停止。所有人都喘着气,胸膛起伏,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板上,啪嗒一声。
舞蹈老师摸着下巴,绕着他走了一圈,目光像X光扫描过每一寸肌肉。“身体条件不错,骨架匀称,筋很软。”她停下来,面对与粦,“乐感和表现力都很好。特别是对音乐的解读——你不是在跳动作,是在跳音乐。动作是外壳,音乐是内核,你在跳那个内核。”顿了顿,补充道,“多跳跳,会有帮助的。身体是有记忆的,你跳得越多,它记得越牢。”
胜宽在旁边起哄,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亮晶晶的:“哥!!转公司吧!!我们做队友!!一起出道!!”
与粦只是摇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布料立刻湿了一小块。他知道自己的路不在这里,不在镜子前的汗水里,不在整齐划一的舞步里。他的路在工作室的昏暗灯光里,在钢琴的黑白键间,在耳机里的声音世界里。但这次意外的体验让他明白了另一件事:舞台表演和录音室创作,虽然形式不同,但都需要对音乐有深刻的理解和身体的记忆——一个是用整个身体表达音乐,一个是用声音塑造空间,但核心都是“表达”,都是把内心的东西翻译成可感知的形式。
那天晚上回家后,与粦打开电脑,没有立刻工作,而是先整理最近积累的创作片段。硬盘里有一个文件夹专门叫“间隙”——里面都是这段时间在各种场合、各种状态下记录的灵感碎片:
- 一段在Reverb工作室调试弦乐时突然想到的钢琴旋律,当时窗外正好有鸟飞过,旋律里就带上了鸟鸣的节奏
- 几句在音乐剧排练间隙写在剧本边缘的歌词,字迹潦草,但意境完整
- 某个深夜听完车勋演出后录下的哼唱,手机录音质量很差,但情绪真实
- 甚至在Pledis跳完那支舞后,他用手机备忘录记下的节奏型,描述是“像心跳突然加速又缓慢平复”
这些碎片看起来杂乱无章,像打翻的拼图,散落一地。但当他静下心来,戴上耳机一首首听过去时,发现它们之间有一种隐秘的联系——都是关于“在间隙中寻找光”的主题。音乐剧里是在战争的间隙画星星,在废墟里寻找美;车勋的歌里是在青春的间隙嘶吼,在迷茫里寻找方向;他自己的创作里是在日常的间隙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灵感,在平凡里寻找非凡。
他开始尝试把这些碎片整合,不是要立刻做出一首完整的歌,那样太着急。而是像拼图一样,把碎片摊在桌上,慢慢看,慢慢试,看看它们能组合出什么样的图案,能讲述什么样的故事。有些碎片会自然地靠拢,有些需要旋转角度,有些暂时用不上,就放回盒子里,等未来的某一天,也许会有另一块碎片来和它匹配。
………………
十二月中旬·面试日早晨七点四十分
与粦站在首尔大学音乐系教学楼外,手里拿着装乐谱的黑色文件夹,文件夹边角已经有些磨损。早晨的气温很低,天气预报说零下五度,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一团团升起又消散。他穿得不算厚,黑色呢子大衣里面是白衬衫,领口熨得平整,但寒风还是能从缝隙钻进来,贴着皮肤游走。
脑子里同时回响着两段旋律,像两个电台在同一个频率上播放:一段是音乐剧《纸上的星星》里姜在俊的独唱《地上的人》,旋律悲伤但坚韧;另一段是他今早离开工作室前还在调整的、未完成的原创作品,暂定名《裂隙之光》,还在寻找最终的形式。两段旋律在意识里交织、碰撞,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像两条河流在某处交汇,水色不同却最终融为一体。
面试教室在三楼,走廊很长,两侧贴满历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和作品海报。脚步落在瓷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推开门,三位教授坐在长桌后,背后是整面墙的书架,塞满了乐谱和音乐理论书籍,像一座声音的图书馆。
中间的教授抬起头,推了推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但不严厉。“柳与粦考生?”
“是。”
“请坐。”
与粦在钢琴旁的椅子上坐下,背挺得很直。钢琴是雅马哈三角琴,漆面光洁如镜,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你的申请材料显示,”中间的教授翻开文件夹,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你正在参与音乐剧《纸上的星星》的排练,担任配角姜在俊。这是真的吗?”
“是的,教授。是一个配角的紧急替补,原演员受伤了。”
“这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右侧的女教授问,她的声音很温和,像大提琴的中音区,温暖而有厚度,“舞台表演和音乐创作,在你的体验里,是如何相互作用的?”
与粦思考了两秒,不是犹豫,是在脑海里整理语言,把感受翻译成句子。窗外的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像钢琴的琴键。
“它让我理解到音乐在不同语境下的不同功能。”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清晰可辨,不高,但每个字都落得很实,“在舞台上,音乐是戏剧的一部分,它需要服务于角色、情境、叙事——这一刻的角色是悲伤的,音乐就要帮助表达悲伤;下一刻剧情转折了,音乐也要跟着转折。在录音室里,音乐是独立的作品,它构建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逻辑和呼吸。”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钢琴的黑白键上,“但核心都是——如何用声音构建一个可信的、能触动人的空间。舞台上的空间是物理的,有灯光、有布景、有观众;录音室里的空间是想象的,通过耳机直接进入听众的脑海。但都要让人相信,让人沉浸,让人被触动。”
他走到钢琴旁,没有马上弹,手指先轻轻抚过琴键,像在问候一个老朋友。然后选择了自己创作的一首器乐曲,曲名《Frostflower》,写在乐谱右上角,字迹工整。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教室里更安静了,连呼吸声都轻了下去。
音乐从钢琴中央C区的一个单音开始,那个音符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像是冬日清晨第一片雪花触地——不是沉重的落地,是轻盈的、几乎听不见的触碰,但你知道它在那里。接着第二个音符在低五度处回应,像回声,但比回声更克制,两个音之间留有充分的静默空间,让每个音符的共鸣都能在空气中完全展开、消散,像墨滴在宣纸上慢慢晕开。
单音逐渐连接成缓慢流动的旋律线,不是流畅的滑行,是一步一步的行走,每个音符都踩得很实,像是一个人独自走过雪原时留下的蜿蜒足迹,深深浅浅,但方向明确。和弦依旧稀疏,但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有时是两个音的叠加,构成空旷的开放式和弦;有时是三个音构成的空心和弦,留下大片的空白。每处和声转换都留有余白,让声音有呼吸的空间,像画画时留白,那些空白不是空缺,是意境的一部分。
右手的旋律在高音区轻盈游走,手指触碰琴键的力度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偶尔触碰几个高音键,发出类似风铃般的清响,清脆但短暂;左手则在低音区提供沉稳而节制的支撑,音符不多,但每个都落得很深,像是雪地之下的脉搏,看不见,但能感觉到。
整首曲子没有强烈的情绪起伏,没有戏剧性的高潮,却有一种内在的、缓慢生长的温度。在某个段落,与粦用延音踏板让音符的尾音在空气中微微颤动,那些泛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层薄雾般的声音景观,朦胧但清晰。最后音乐逐渐收束,不是结束,是慢慢退潮,回到最初的那个单音,但这次它悬浮在空气中,与之前的记忆形成回响,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涟漪散尽后,湖面恢复了平静,但你知道石子还在水底。
两分半钟,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完全消散后,教室里一片寂静,那种寂静是有重量的。
左侧一直沉默的教授抬起头,他年纪最大,头发花白,但眼睛很亮:“为什么选择纯器乐作品?你的声乐背景很强,材料里显示你的音域和技巧都很出色。”
与粦没有马上回答,他先走到钢琴边,轻轻合上琴盖,动作很慢,像在完成一个仪式。然后转身面对教授们。
“因为有时候,最想说的话,不是用语言或人声能表达的。”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平静,但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人声有它的力量——直接、情感饱满、能传递具体的语义。但有些情感太复杂,太微妙,像深水下的暗流,人声的表达反而会限制它,简化它。”他想起了为海洋纪录片配乐时的体验,那些鲸歌,那些海底的声音,“声音有很多种形式。人声是其中一种,但不是唯一的一种。我想展示的,是我对声音本身的理解——它的质地、空间感、以及在时间中的展开方式。就像画家不只用一种颜色,音乐家也不该只依赖一种声音。”
中间的教授露出了面试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很淡,嘴角只是微微上扬,但真实得像云缝里透出的阳光。
“很好的理解。”他说,合上文件夹,动作很轻,“首尔大会给你更多工具,也会教你理解这些工具背后的原理——为什么这个和弦会让人感到悲伤,为什么这个音色会让人想起远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与粦脸上,“我们期待你的到来。三月见。”
面试在二十分钟后结束,比预想的短。与粦鞠躬,退出教室,轻轻带上门。走廊里已经有其他考生在等待,表情紧张,手指绞在一起。他没有停留,快步走向楼梯间,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走出教学楼时,上午十一点十分。冬日的阳光终于有了些温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看了看表,下午一点还要排练,从首尔大学到艺术殿堂需要四十分钟地铁。没有时间耽搁。
地铁上,车厢摇晃,他抓住扶手,打开手机。屏幕亮起,有几条未读消息,最上面是金成勋的,发送时间是二十分钟前:「面试结束来工作室一趟。有个紧急项目,客户要得很急。」
回复:「好,排练完过去。」
然后收起手机,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隧道墙壁,那些模糊的光带。脑子里又开始自动播放旋律,这次是新的,刚刚在面试时突然冒出来的几个音符,需要记下来。他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备忘录,哼了一段,很短,但有了雏形。
………………
排练进入冲刺阶段,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
与粦的生活被精确地分割成几个部分,像一块蛋糕被切得整整齐齐:上午在Reverb工作室编曲,下午在艺术殿堂排练,晚上有时去看车勋的演出,有时去Pledis探班送膏药,有时只是回家继续完善自己的作品,直到父亲敲门提醒该睡觉了。
金叔叔手里的紧急项目是一部独立电影的配乐,导演是个三十出头的女性,风格很独特。她想要一种“温暖的孤独感”——这个词本身就像个悖论,但正好和与粦最近在探索的主题契合,像钥匙找到了锁。
“这段主角独自走在雪地里的场景,”金成勋在工作室里播放电影片段,黑白画面,雪花很大,几乎淹没了整个世界,“需要音乐。但不能太煽情,要克制。就像你说的——温暖的孤独。不是悲伤的孤独,是……享受孤独,在孤独里感到充盈。”
与粦盯着屏幕上那个渺小的人影,在茫茫雪原上只是一个黑点,移动得很慢,像时间本身。他想了想,走到钢琴前,没有马上弹,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像在感受温度。然后按下一个单音。
不是和弦,只是单音。C,停顿三秒。E,停顿五秒。G,长久的停顿,久到几乎以为不会再有下一个音。然后又是C。
“像心跳。”金成勋说,靠在控制台边,手里转着铅笔,“但太慢了。正常心跳一分钟六十到一百下,你这个……一分钟二十下。”
“因为孤独的时候,心跳就是慢的。”与粦回答,手指还放在琴键上,感受着木头的纹理,“你觉得全世界只有你自己,时间被拉长了,一秒像一分钟,一分钟像一小时。心跳也跟着慢下来,像在节省能量,等待什么。”
他们工作了三个小时,反复修改,调整每个音符的时长、力度、踏板的使用。最后完成的段落只有一分二十秒,却修改了十七个版本,每个版本都有微妙的差别——这个版本踏板多用了一点,那个版本停顿更长了一点。离开工作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地铁末班车都快没了。与粦走在回家的路上,耳朵里还在回响着那些单音,C、E、G,像某种密码,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闵玧其在一个深夜突然造访艺术殿堂,像从夜色里凝结出来的影子。
那是个排练到很晚的晚上,新加的彩排,结束时已经十一点半。与粦刚换下戏服,脸上还残留着卸妆油的油腻感,背着包走出剧场侧门,就看见那个瘦削的身影靠在路灯下,手里夹着烟,火星在昏黄的光线下一明一灭,烟雾缭绕,像给整个人罩上了一层薄纱。
“玧其哥?”
“路过。”闵玧其把烟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金属垃圾桶发出轻微的叮当声,他走过来,脚步很轻,上下打量与粦,目光像在检查一件作品,“听说你在演音乐剧。《纸上的星星》?”
“嗯,一个小配角。只有三场戏,一首独唱。”
“挺好。”他顿了顿,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银色U盘,扔过来,与粦接住,U盘还带着体温,“新做的beat,听听。用了一些很碎的采样,拼起来的。”
与粦接过,两人就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分享一副耳机。音乐流淌出来——是比以往更复杂、更充满矛盾张力的东西。厚重的808鼓组像重锤一次次砸下来,但上面漂浮着扭曲的古典乐采样,小提琴的旋律被慢放、倒放、切碎,人声切片像破碎的镜子在黑暗中旋转,每一片都反射着零碎的光。
“出道曲的备选之一,”闵玧其声音很低,几乎要被夜风吹散,但每个字都咬得很实,“公司觉得太‘重’了,不够‘偶像’。说听众想要的是糖果,不是石头。”
“但这是你的声音。”与粦说,耳机里的音乐还在继续,那些破碎的采样在某个瞬间突然组合成一段诡异的旋律,像黑暗中的呓语,听不懂但能感受到情绪。他从那个旋律里听出了很多东西——挣扎、愤怒、还有一点点不肯熄灭的火星。
“是啊。”闵玧其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没有多少温度,像冬夜的铁栏杆,“斧头就是斧头,不能因为别人想要玩具,就把自己打磨成塑料。斧头有斧头的用处——劈柴、开路、在必要的时候,砍断枷锁。”
他站起身,拍了拍与粦的肩膀。手掌很瘦,骨头硌人,但力道很稳,像要把某种决心传递过来。
“走了。好好演。”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但别忘记你真正该做的事。舞台是舞台,创作是创作。你可以路过,但不能停留。聚光灯会灭,掌声会停,但你在深夜里写下的那些音符,会一直在那里,像埋在地下的种子,等你回来浇水。”
与粦明白他的意思,像明白自己的心跳。音乐剧是一次宝贵的经历,是岔路上的一道风景,但不是终点。他电脑里那些未完成的曲子,他在Reverb工作室参与的项目,他对声音和情感的持续探索——这些才是他真正的道路,那条从七岁开始就在走的路,虽然弯弯曲曲,但方向明确。
他目送闵玧其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羽绒服的黑色融进更深的黑暗里,只有脚步声渐行渐远。然后抬头看了看艺术殿堂灯火通明的窗户,三楼的排练室灯还亮着,有人在里面继续练习,可能是主角在打磨独白,也可能是舞者在调整动作。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在冬夜的空气里切出一道温暖的光柱。
………………
首演前夜,最后一次带妆彩排结束晚上十一点二十分
与粦在后台卸妆,对着镜子。化妆镜周围的灯泡很亮,一排十几个,照得脸上的油彩无处遁形,每个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用卸妆棉蘸满卸妆油,一点点擦去眼线——画得很细,为了让眼睛在舞台上看起来更大;擦去粉底——涂了厚厚一层,为了在强光下不反光;擦去腮红——刷在颧骨上,让脸在远距离看也有立体感。
卸妆棉从白色变成灰色,再变成黑色,像时间在布上留下的痕迹。镜子里逐渐显露出自己本来的面容——疲惫,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睛很亮,那种亮不是灯光反射,是从里面透出来的光,像深井里映出的星星。
手机在化妆台上震动,嗡嗡的声音在空旷的化妆间里格外清晰。屏幕接连亮起,一条接一条,像夏夜的萤火虫:
父亲:「加油,不要紧张,做你自己就好。」
胜宽:「哥!!!我激动得睡不着!!!我和净汉哥的票在最中间!!第三排!!我们会用力鼓掌的!!!」
净汉:「小月亮,明天要亮堂堂的哦,我们会用眼睛里的光跟你应援的。」
金成勋:「明天的演出加油!记住,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路还在后面,叔叔会一直支持你的。」
车勋:「祝演出顺利啊,下周我们乐队在弘大还有最后一场路演,记得来。给你留了最好的位置——音箱旁边,震得心跳跟着鼓点走。」
闵玧其:「别想太多,演就好了,演完该干嘛干嘛,beat我发你了,记得听。」
泰民:「把舞台照亮吧,让观众记住你的光。」
与粦一条条看完,没有立即回复。手指在屏幕上悬停,像在钢琴键上犹豫该按哪个音。最后他锁屏,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
收拾好东西,戏服叠好放进袋子里,剧本塞进背包,拉链拉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背着包走出剧场侧门,舞台的厚重幕布已经落下,观众席空无一人,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幽幽地亮着,像深海里的鱼的眼睛。
首尔的冬夜很冷,天气预报说今夜会降到零下十度。风从汉江方向吹来,带着潮湿的寒气,钻进衣领时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艺术殿堂的灯光温暖,橘黄色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洒在门口的台阶上,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与粦站在台阶上,抬头看着这座建筑。六周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里,手里拿着李老师给的地址,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能不能通过试镜,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六周后,他熟悉了这里的每一个排练室,每一条走廊的拐角,后台那台总是出问题的饮水机(要拍三下才出水),甚至知道哪个位置的暖气最足。
时间过得很快,像按下快进键的录像带。但这几周里发生的一切,却清晰得像昨天——突如其来的机会,密集的排练,同时进行的创作,朋友们的陪伴,面试的紧张,修改了十七遍的电影配乐,车勋在寒风中冻得通红的手,净汉在练习室眨眼的瞬间,胜宽在乐天世界的尖叫,泰民在楼梯间说的话,Teddy在烟雾后的眼睛,金成勋转铅笔的样子,闵玧其在夜色里的背影,父亲沉默但关切的目光……
所有的这些,像无数条彩色的线,在这六周里交织、缠绕,织成了一块独特的布,上面有汗水的盐渍,有墨水的痕迹,有音乐的旋律,有灯光的温度。
这不是他音乐道路的起点,那始于更早的——在2005年初来首尔时的录音室里,当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真实的声音时,那种震撼像被闪电击中;在SM的作曲课上,听到钟铉分享第一个旋律片段时,那种像找到了同类的共鸣;2008年失声的日子里,当他在本子上写下破碎音符时,那种沉入深海的绝望;2009年长春的舞蹈教室里,当他第一次用身体表达音乐时,那种解放像破茧而出……
但这确实是一次重要的岔路,它让他看到了音乐的另一种可能性——不是通过耳机,不是通过音箱,而是通过活生生的人在真实的时空里呈现。声音有了重量,旋律有了形状,情感有了温度。它让他在正式进入大学之前,提前体验了专业世界的节奏、要求、以及重量——那种在聚光灯下的压力,那种面对观众的期待,那种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表演所要求的绝对专注。
明天,他将第一次站在专业舞台上,完成一场演出。作为姜在俊,那个在难民营里画画的十七岁少年。站在灯光下,面对黑暗中的观众,说出那些不属于他但必须成为他的台词,唱出那些不属于他但必须成为他的旋律。然后谢幕,掌声响起又落下,幕布合上,灯光熄灭。
然后,当一切都结束,他会回到工作室,回到创作中,回到那条漫长而坚定的道路上。带着这段经历给予他的一切——对舞台的理解,对表演的认知,对音乐在具体时空中如何作用的体会,那种“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珍贵感。
真正的道路,还在前方延伸,穿过大学校园,穿过未来的无数个工作室和舞台,穿过那些还没有写下的旋律和歌词。而这,只是沿途的一道风景,一个岔路口,一次短暂的停留。
但就算是风景,也要认真地看,认真地记住。记住灯光照在脸上的温度,记住台词从喉咙里涌出的感觉,记住观众席那片黑暗里的呼吸声,记住谢幕时掌心相触的力度。因为这些记忆会成为养分,在未来某个写歌卡住的深夜,某个迷茫不知去向的时刻,悄悄地冒出来,提醒他:你曾经站在那里,你曾经发出过光。
与粦深吸一口气,冬夜的冷空气灌满肺部,清凉而刺痛,但让人清醒。他转身,走下台阶,脚步落在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走进首尔的夜色里,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另一个沉默的同行者。
而在现实的时间里,手机屏幕显示:23:16。
距离《纸上的星星》首演开场,还有七小时四十四分钟。
属于柳与粦的第一次舞台体验,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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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写得有亿点上头(啊…困⊙﹏⊙可能是1月之前最后的超长大章了,期末脱完皮应该还能熬desu)
请原谅这里的时间大法…真的写不出来高三那么忙的时候怎么写出有意思的情节了,于是时间线进行了进一年跨度的跳过)
亲故们早上好鸭~
啊最近小韩好多事情…
希望现生的大家一切顺利吧
(熬夜已经熬晕乎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