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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场
苏宇桐反锁上卫生间的门,双手撑着洗手盆台面,面对镜柜,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因着这张酷似苏念春的脸,他曾一度对自己心生厌恶,素日里总不爱照镜子,如今却庆幸苏念春给了他一副与雷颂不相上下的好皮相。随着年龄渐长,他和生父愈发像了,这张脸的上半部分和苏念春几乎出自同一个模子,符合当代绝大多数人审美中对“英俊”的定义——浓密的眉、深邃的眼、高挺的鼻,其下却略显美中不足。他脸上的一切都是苏念春给的,唯独这一双薄唇遗传自廖琴。下颌转折棱角分明,更显得这张脸冷淡锋利,不近人情。
他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说,薄唇的人大多薄情,现在想来,竟都是些为博人眼球而胡编乱造的无稽之谈。此时他的内心,早已被一种浓烈迸发的感情全然占据、撕碎,从中汩汩流出酸涩的液体,那是淋漓的鲜血,是不甘的眼泪。
这段时间以来,苏念清存疑的恋情宛若一根细细的引线,线的另一头牵系着他的心。今夜,这个名为雷颂的男人的出现坐实了一切,化作干燥冬夜里的一点火星,引爆了那颗在他胸膛中埋藏多年的惊雷,将他的灵魂炸得惶惶震荡,炸得四分五裂。
这是苏宇桐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占有欲”的存在——一种排他的、强烈想要把某个人占为己有的欲望和冲动。他曾以为自己对苏念清的感情不过是对父母长辈的眷恋和依赖,哪怕是察觉了苏念清恋爱的迹象,那种心酸和嫉妒,也类似当初遇到苏念春和廖琴再婚对象时的感受,因此混淆了他的认知,当然这之中,也有他一直回避着、不愿承认自己对同性长辈萌生爱欲的缘故。他唾弃、鄙夷那个在梦中对苏念清纵情的自己,却又无法抵御内心对终有一日梦想成真的渴盼,这种无法见光、难容于世的禁忌之情,于他而言是太过沉重的生命课题。他害怕这份感情畸形、扭曲、怪异,就连深夜躲在被窝里独自上网搜索查询,用手机敲下那些惊世骇俗的文字,都觉得心惊肉跳、难以启齿。
他是一个想要装睡的人,想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继续占有苏念清的温柔与关爱,然而命运并不打算因他一心想要逃避就轻轻放过,而是选择以最极端、最残酷的方式当头棒喝,打醒了他,也打碎了他心存的侥幸,强逼他直面最真实的自己。灵魂的碎片纷纷下坠,暴露出潜意识里被刻意藏匿起来的内核。这样锥心刺骨的痛楚,比父母离异时带给他的冲击和伤害还要强烈百倍千倍。
苏宇桐端详着镜子,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这样的疼痛,或许就是陈浩所说的“吃醋”。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方才一进门,面对雷颂礼貌伸出的手,苏宇桐没有回握,而是将人当成空气一般晾在一旁,从雷颂身边绕了过去,将书包撂在沙发上,自顾自走上前问苏念清:“叔,咱们家今天来客人啦?”
一个“咱们家”,一个“客人”,不动声色,将内外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
餐桌上净是些费工费料的好菜,有芥末虾球、黄油焗花蟹、花胶炖鸡汤、迷迭香煎小羊排、鲍汁豆腐、松仁玉米、翻沙南瓜,还开了一瓶红酒。深红的酒液倒在玻璃醒酒器里,空气中弥漫着甘甜微酸的果香气息。
入冬了,花蟹不对季节,这样大个头的尤其难买,不知苏念清是跑了几家市场才买到,又是花了多长时间准备了这一大桌。苏宇桐冷眼将桌上的菜品一一扫过,心里酸溜溜地想,这人究竟什么来头,值得苏念清这样费力讨好?怎么我在家时从没有过这种待遇?
“你、你不是一般都要到明天下午才回来的吗?”见他走近,苏念清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问道。
“学校被征做考场,明天的课取消,我就提前回来了。”苏宇桐说。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忽然察觉到了苏念清话里的深意——是嫌自己在这里碍眼了!满腹委屈霎时间涌上心头,他不免有些可怜兮兮地问:“叔,我在这儿……是不是打扰你们聚餐了?今天家里应该没做我的饭吧?你们吃你们的,我出去找地方对付两口。”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妙,一边说,一边抬脚就要走。苏念清果然伸手拉了他一把,愧怍地避着他的视线说:“哪里的话,你来得正好,今天的菜做得多了,洗手坐下来一起吃吧。”
三人拉动椅子入座,苏念清摆上餐具,餐椅和碗筷碰撞声响此起彼伏,让彼时紧张的氛围和缓了不少。桌上原本摆了两只高脚杯,此时桌前却坐了三个人,好不协调。苏宇桐猜想,酒杯应该是苏念清为这餐饭特地新买的,没有多余,果然那人在斟了一个杯底的红酒递给雷颂后,又进厨房洗了只陶瓷杯子,倒了果汁给他。苏宇桐握着杯子,暗暗揣测雷颂是否开车过来,但无论开车与否,只要饮了酒,便多的是理由留宿了——这或许是他们二人早就计划好的一环。
周五的夜,暖黄的灯,一桌好菜,还有红酒,如果没有他这个败笔,这该是一次多么完美的约会!也许他们吃过了饭,还会坐在他和苏念清一起去家具城选购的沙发上,熄灭房里所有灯,看一场浪漫的爱情电影,然后在剧情渐入佳境的时候,在暗中理所应当地发生点什么,交换一个深吻或者拥抱,雷颂说不定还会借用他洗澡的那间浴室,用他常用的沐浴乳和洗发水!这种私密领地被外人入侵的感觉令苏宇桐浑身都感到不自在,恨得牙根痒痒,明明他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现在却要被隔绝在外!若不是他今天碰巧回来撞破这一切,等到第二天,一切痕迹都会不复存在,而他就会这么一直无知无觉地被蒙在鼓里一辈子!
大约是被他的出现扰了兴致,雷颂似乎不打算饮这杯酒,可直接将酒杯推回去又显得太过无礼,于是摇晃着杯中的酒液,抱着征求的态度对苏念清说:“酒是好酒,可惜今天开车不能喝,要不,端给对面这位小兄弟吧?”
此人明明看着大不了自己多少,待人接物却圆滑老成,这让苏宇桐莫名地感到嫉恨,仿佛面前横亘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雷颂和苏念清都在对岸纷杂陆离的成人世界里,只有他孤零零地被甩在了后头。他心里置气,故意想让雷颂难堪,于是夹枪带棒地回击道:“别给我,我可是未成年,自己喝不了的酒推给小孩喝,你可真好意思!”
雷颂是有意与他套近乎的,却被他的话噎了回去,只好悻悻握着酒杯,倾斜杯口,和苏念清碰了一下,“当”的一声,满室寂静里,玻璃相撞的声音尤为刺耳,像是一曲被拖长的不协和音。
本该寓意喜庆的碰杯,非但没有起到调剂作用,反而让气氛一时间骤降至了冰点。为了打破这怪异的僵局,饮完酒后,苏念清主动给雷颂夹了块羊排,贴近他耳边说:“等下让司机来接你吧……或者,我帮你约个代驾。”
雷颂对他的体贴很是受用,于是转过头来,眯起眼笑笑应下:“都行,听你安排。”
随着雷颂转头,那二人便挨得近了,几乎面贴着面,就差当场亲上了!坐在对面的苏宇桐将这一切暧昧都尽收眼底,气得直想摔筷。意识到距离过近,苏念清避嫌般侧开身,飞快看了苏宇桐一眼,见他面上没有反应,这才松了口气。
那是一顿极为古怪的饭,餐桌上的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剑拔弩张。雷颂赞颂苏念清手艺好,还没等苏念清回答,苏宇桐便跳出来说这样好的手艺他从前天天都能吃上,雷颂便又若无其事地将话题转移到墙上的挂画,称赞苏念清品味不俗,苏宇桐却又抢着说那些画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又煞有介事地说起自己是如何陪苏念清跑了一趟又一趟家居市场,才将家里这些东西买齐,话里话外,都要压这个不速之客一头,尽显主人威风。到最后,雷颂干脆不再讲了,沉默地夹着菜,可每当抬头与苏念清四目相接时,又会有一股脉脉的情意在二人间流动,仿若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无关之人都隔绝在外,疯狂挑动苏宇桐的神经。
他突然觉得没劲透了,颓唐地靠着椅背,丢下筷子。刚刚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让他占据半点上风,反而让自己看起来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丑态尽出。言语上的得逞让他像个得势小人般沾沾自喜,可雷颂连话都不必说,只一个眼神递过去,他就一败涂地。眼眶泛潮,鼻头发酸,苏宇桐再也待不下去,吃到一半就借口扬长而去,扭头钻进了洗手间里。
用完餐,苏念清原本还准备了水果,可雷颂却不愿再待,苏念清只好乘电梯将他送至地库。桌面上的菜肴几乎没怎么动,看得出来,这顿饭雷颂吃得不怎么尽兴。这次邀约是苏念清提出的,他招待不周,过意不去,于是在雷颂临上车前犹疑着说:“改天……找机会再做一次给你吧?是我不好,没料到我侄子今天会回来。”
雷颂却体恤地吻过他的脸颊说:“不必了,你今天也辛苦了,早点休息。”
司机从驾驶座走下,拉开后车厢的门,恭敬地请雷颂落座。车门关合前,他突然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念清一眼说:“苏老师,你侄子的性格一向如此吗?我怎么觉得……他好像不太欢迎我?”
不用雷颂提醒,苏念清也觉得今天的苏宇桐一反常态,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可在外人面前,他却不忍苛责,像个袒护自己孩子的父亲那般,避重就轻地说:“等着,我这就回去收拾他。”
听见客厅传来开关门的声响,苏宇桐绷紧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雷颂离开的时间远比他想象中要早得多,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与苏念清的交往对象共处一室,对他而言可谓煎熬,这间三室两厅的房子分明有一百多平,可当三个人同时在场,却显得是那么拥挤。
往日的时光碎片逐渐串连成一条线,脉络清晰地指向了那个他曾经畏惧逃避的答案。苏宇桐看向镜中的自己,那张脸孔因长久的凝视而变得清楚却模糊,陌生又熟悉,很像是他对苏念清的感情——因为亲密唾手可得,反而容易叫人忽视。如今,他终于能够坦然承认和勇于直面心中这份不伦的爱恋了,青春期时那头被他刻意压制的蠢蠢欲动的兽被再度唤起。他仿佛听见镜中那个与他有着相同面容的人向他发问: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雷颂,而不能是我呢?
是啊,为什么不能是我?
如此惊骇的念头自脑海中陡然跳出,吓得苏宇桐趔趄地后退了两步,额间和脊背顿时冷汗涔涔。这个念头令他既兴奋又惶恐,越是想要强压就越是反弹得厉害,在他心里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撞得他牙齿打战,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那个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又一遍一遍竭力地追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和苏念清只是名义上的叔侄,并无真正的血缘关系,苏念清是同性恋,而我恰巧也喜欢他,既然雷颂都可以,那我为什么不可以?我的身材样貌,究竟比雷颂差在了哪里?他不过就比我年长五六岁、比我富有一些而已,凭什么苏念清相中了他?却不是我?明明我比他更年轻。
“怎么这么久?”
突如其来“咚咚”两下敲门声,仿佛一道天谴的落雷炸响,将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毫无防备的苏宇桐吓了一跳,紧接着,门外传来了苏念清不疾不徐的声音:“好了就快点出来吧,准备吃水果了。”
“这就来。”苏宇桐虚声应着,欲盖弥彰地拧开了水龙头,任由水流哗哗地冲刷着台壁,等心情稍加平复才关上水走出卫生间。
客厅里果然已经不见雷颂的身影,此地又恢复成了只有他与苏念清两人共同生活的小家,仿佛一场噩梦初醒。可就在经过餐桌时,其上还未收拾的杯盘狼藉扎着他的眼,提醒他方才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我买了青提,你吃吗?”苏念清刚从地库送客回来,正在厨房里背对着他洗水果,一边洗一边摘下一颗往嘴里塞,声音含含糊糊的,“这个叫什么,呃……阳光玫瑰?贵得要死,不过挺甜的,你也尝尝吧。”
可眼下再甜的水果进了嘴里,苏宇桐都觉得索然无味,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囫囵地送,将两边腮帮子撑得圆鼓。吃到第五颗时,他听见苏念清终于按捺不住问:“你今天是怎么了?”
完了,苏宇桐艰难地嚼碎青提,有些苦涩地想,一定是雷颂在走之前告了他的状,苏念清要兴师问罪来了。
那两人在一起多久了?总不能比自己和苏念清一起度过的时间还长吧?即便没有血缘,他们也是名义上的叔侄,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了四年多。自打父母离异后,他就一直跟在苏念清身边,他在省城举目无亲,苏念清亦是如此,他们才是一路相互依偎扶持着走过来的、彼此最亲近的人。如今为了一个相识不过一年多的外人,苏念清要怪罪起他来了。
却不想苏念清非但没有责怪,反而挪近了位置,一脸关切地问他:“最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一切都还好么?从今天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你有点不太对劲,是不是心里揣了什么事?是学习压力太大,还是又有同学欺负你了?宇桐,自从你住校以后,回家次数不多,话也变得少了,我总是很担心对你的关心了解不够,怕上回和同学打架的事再度重演……不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跟我说说吧,我保证不会怪你的,要是有什么困难我帮你想办法,我们一起解决。”
苏念清语气温柔,听得苏宇桐喉头一哽,顿时哑然无话。原来苏念清没有变,依然是从前那个关爱他的小叔,变的是他,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人想狭隘了!如若不是苏念清提醒,他都不曾意识到,他们都已经许久没有像这样坐下来一起谈心聊天,可苏宇桐明明记得,从前在饭桌上,他总有说不完的话要和苏念清分享。
一股难言的痛楚在胸腔四散弥漫,撑得心房又酸又胀,他突然间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报应。他埋怨苏念清带外人回家,对自己隐瞒恋情,可殊不知自己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也正是在一点点地把曾经亲近的人往外推。这段时间,他只顾着自己的学业,一味向上攀爬,忽略了苏念清的感受,才让别人有机可乘。他不敢想,在他住校以后,苏念清是怎么在这个冷清的屋子里独自捱过一个又一个漫长寂夜的?
“都不是,我、我在学校一切都好……”苏宇桐垂头丧气地弓着背,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十指合拢,斟酌着措辞说,“我只是、我只是有点嫉妒你的那位朋友。”
“嗯?为什么?”苏念清诧异。
“你们……你们趁我不在家的时候,一定已经像这样办过好多次聚餐了吧?”他嘴角强撑起一个怆然的笑,试探着问道,“每次、每次你都带你那位朋友回家,还给他准备这么一大桌好菜,却没有我的份……我心里不平衡了。”
“想哪去了?”像是为了消解他的疑虑和不满,苏念清眨眨眼睛,在他肩头不重不轻地捏了两下,“宇桐,你多心了,我带朋友回家吃饭……就这一次而已,也不是刻意要瞒着你的,只是时间不赶巧……再说了,你叔我连招待朋友的自由都没有吗?”
是啊,他是自由的,苏宇桐黯然神伤地想,他有恋爱的自由,有在自己家里招待朋友的自由,是个经济独立且能为自身行为负责的成年人,对我的好已经仁至义尽,而我不过是一个依附着他和苏念春才能勉强生存下去的菟丝草,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阻挠和反对他的恋情呢?
童年时那种无法左右自己人生的无力感再次漫涌上来,淹没他的口鼻,令他陷入一种绝望的窒息。与苏念春谈判的取胜曾让他一度以为人生已尽在掌握,以为自己业已成长到足够与成年人抗衡的地步。可命运却又玩笑般地回过头来,一个响指打醒了他,它说,嘿,小子,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你拥有。
直到此时苏宇桐才终于认清形势。方才在卫生间里想要取缔雷颂的念头,不过是不自量力的痴心妄想,现实世界里,他比不过雷颂,各方面都远远比不过。
“那你呢,叔,”他嚅动嘴唇,强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问,“这段时间,你和你的朋友在一起……过得开心么?”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攥紧又猛然松开,蹂躏成一团皱皱巴巴的纸,再也供给不上血液,让他恍然间有种濒死前的眩目迷离感,两片肺叶也随着每一个字音的吐露而摩擦生疼。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无论是苏念春、廖琴还是苏念清,他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人身边逐渐有了比他更重要的人,抛下他渐行渐远。幸福就像一阵风,每当他身处风中,以为会被这阵风长久地包裹围绕,风却从他想要握紧的指缝间骤然流逝,惟余他一人僵在原地,彷徨无措。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苏念清有些赧然地低下头,没有正面回答,可端看他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甜蜜与喜色,苏宇桐心里就已有了答案。
“叔,你交到新朋友了,我为你感到高兴!”他尽量抑制住颤抖哽咽的声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捏紧的拳头里,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这一刻,或许只有□□上的疼痛能稍稍转移他心上的苦楚。他的语气带着某种夸张的演绎,像是极力肯定,又像是极力地说服自己那般,着重地重复了一遍:“真的!我真的打心眼儿里为你高兴!”
面对苏宇桐的过度反应,苏念清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或许永远也不会得知,眼前这个因他有了新朋友而激动得眼眶发红的侄子,是这世界上最希望他能获得幸福的人,一如他永远也不会得知这份被苏宇桐深埋在心底的爱意。他不知道那颗爱的种子是从何时起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心田,逐渐生根、萌发、壮大,在每一个阒寂无声的深夜,隐秘地覆盖了苏宇桐心上的每一寸,盘根错节,融为一体,仿佛高架桥墩上的爬山虎,再也无法剥离。
这是苏宇桐第一次领悟,原来人心复杂到可以同时体会幸福和痛苦、欢欣与悲恸。他因苏念清获得幸福而幸福,却也因带给苏念清幸福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感到悲伤失落。正因为希望苏念清能获得幸福,这场对话直至最终,他都没有挑破苏念清和雷颂的关系,也没有将自己的心迹表露。他不会遗忘自己此时的身份——一个借住在苏念清家的毫无血缘关系的侄子、一个感情里的退让者和守卫者、一个旁观他们幸福的无关紧要的人,所以他不会试图插足,更不会贸然提及这些会令苏念清感到困扰的事。他是主动选择从这场情感角力里抽身退出的——至少目前看来如此。如果他的痛苦煎熬能换来苏念清真心的快乐,那这一切就都值得。
“这样吧,你把想吃的菜列出来,我明天买回来做给你,就当是这顿饭忘记邀请你的弥补了,好不好?”苏念清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像是为自己临时想出的补偿方案感到格外满意,微笑着提议道。
“好。”苏宇桐也微笑着应下了。
他转过头来,深深地、深深地凝望了苏念清一眼,带着临别前无尽的不舍和眷恋,仿佛要将这张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刻入脑海,然后无比珍重地道了一句:“叔,晚安。”
接着他便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背对苏念清走进房间,反锁上门,独自一人,走进这个注定难眠的夜。
自从那晚送走雷颂,周末两天在家,他和苏念清都很默契地不再提起此事。等整理好心情,周一返回校园,生活再度回归正轨。
2015年的春节姗姗来迟,直至新历2月18日才进入农历除夕,这让不少在外漂泊的游子和苦盼寒假的学生望眼欲穿。过完冬至,天气越发冷了,苏宇桐在校服外套里穿上了初三那年春节奶奶打给他的羊毛坎肩。虽然随着身高渐长,衣服下摆有些短了,可依旧相当保暖,况且藏在外套里,别人看不见,他便无所谓。
紧锣密鼓的学习间隙,他偶尔也会走神,笔尖停顿,遥想起初三那年与苏念清共度的春节。明明只过了两年,却久远得恍若隔世。如今再次忆及那个冬日的点点滴滴,忆及在摩托车上和打枪时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地紧贴在一起,彼此交换体温,一股酸涩的蜜意便会涌上心头。
他原以为只要自己默默退场,成全苏念清和雷颂,他就能死心,心头那股冲动和爱意就会随着时间逐渐冷淡消减,然而他远远低估了这份爱的余威。那簇爱的火苗却又会在每一次见到和想起苏念清时被重新点燃,死而复生,像荒原上永不熄灭的野火,灼灼燎烧他的心口,恰如此时他咬着笔帽,不自觉地想,不知苏念清现在正在做些什么?
比起他繁重的课业,苏念清这边倒轻松得多。到了一月下旬,随着工人陆陆续续返乡,大部分工地都停工了。年前设计院没接到什么大活儿,施工单位也没有再反馈需要协调解决的事宜,日子一天一天安然无事地度过。一月底的某天,苏念清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上午时事资讯和娱乐新闻,回复完雷颂晚间邀约的信息后,点开公司OA的假勤系统,提交了年假申请。离春节还有半个多月,他打算开车在周边转一转,好好利用从业十余年来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
临近饭点,邮箱里弹出来一条系统自动发送的生日祝福,他向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匆匆扫过一眼后就将邮件丢进了回收站,起身稍微活动了筋骨,到茶水间接了杯热水。回工位路上途经老裴办公室,只见老裴神秘兮兮地探出头来,像看到救星一般,将他一把拽了进去。此时会客区的沙发上坐着两个来谈公事的人,其中一个秘书模样的看上去稍微年轻些,拘谨地捧着公文包,另一个年长的看起来有些面熟,应该曾经来过设计院。苏念清在脑海里思索良久,终于隐约记起来,此人似乎姓郑,好像是某家轻质隔墙供应商的营销代理,给他和老裴都递过名片。
“哎,小苏,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老裴摆手示意他落座。尽管一头雾水,苏念清不好当着外人拂了上司的脸面,便先坐下来静观其变。茶几上泡了茶,分别斟在四个杯子里,又是那罐只用来招待贵客的、头采的正山小种。
“苏总,好久不见了,D15地块出图之前来找过您一次,不知您对我们单位是否还有印象?”
坐在沙发对面的郑代理报出了单位的全名,苏念清听过后点点头说:“记得,你们当时是来谈砌体墙改轻质隔墙的事吧?”
他说的是D15地块设计中标不久后的事。中标公示一出,全省城的下游供应商几乎闻风而动,那段时间,常常有不少营销代理出入设计院,将老裴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都想着要在设计图纸上抢占先机,从这块诱人的大蛋糕上分下一块来,这家轻质隔墙单位亦是如此。图纸原定的地面以上非承重隔墙做法均采用蒸压加气块砌筑,可四十多幢高层住宅的内隔墙总量之大,让这家单位红了眼,便派遣营销前来设计院游说,希望能够调整图纸做法,将砌体墙改为轻质隔墙,不仅洋洋洒洒力陈轻质隔墙相对于砌体墙的优势,还开出了非常诱人的“条件”。老裴见钱眼开的老毛病又犯了,巴不得当场拍板同意,苏念清却不为所动。作为设计总负责,他很尽职地找来外包咨询估算了轻质隔墙的总体造价,又将此事反馈给了业主设计部,设计部发回的批复是:价格过高,不予考虑。
原以为这件事会就此了之,哪承想D15地块一期一标段的楼栋主体建设过半,这家单位又一次找上了门。苏念清有些疑惑地看向了老裴,老裴却若无其事地啜了口热茶。
“听说一标段明年初就要封顶了,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想我当初第一次来省院的时候,初版蓝图都还在赶工。等做完主体,剩下的也都无需苏总您操心太多了。”郑代理热情地与他套近乎,顾左右而言他。
“哪里,D15地块所有楼栋都要求精装交付,剩下的二次结构、室内装修和水电暖通安装才是我们工作的重心,材料封样、墙体拆改、房间功能变换,都要看业主和现场反馈的意见来调整,可不见得轻松多少。”见老裴不置可否,苏念清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那人的话,继续往下说。
“不瞒您说,其实我们这次来……还是想在内隔墙的选型上跟您谈谈,”郑代理的话弯弯绕绕,总算拐到了正事上来,“苏总,您也知道,我们是做轻质隔墙板的,传统的砌体墙,施工效率低下不说,质量也很难有保障,但是工厂预制的墙板就不会有这种问题,后续我们也跟业主聊过了,他们也都赞成……”
“郑总,”此人的说辞又是上回那一套,苏念清听得耳朵起茧,干脆截断了他的话,“恕我直言,设计院首要考虑的是业主的需求,施工便利与否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之前咨询测算过造价,我这边也给您看过甲方设计部的回复,不是我们不愿意改,而是概算就摆在那里,定死了,我们没法去动它。”
郑代理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如果概算调整了呢?”
苏念清被他噎了一下,不解其意,这时老裴发了话:“小苏啊,你有所不知,就在昨天,雷氏集团的董事会已经通过了D15地块调概的决议,今后你不会再有掣肘的地方了,只管让手下的人放心大胆地改吧。”
苏念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这家隔墙单位当初在设计院碰了壁,选择改换路线,从业主方下手,也不知经历了几轮磋商,开出了怎样的价码,才说动雷颂去调概。
“可是……”他仍有些固执己见地说,“可是、裴总,蓝图都已经全部盖完图审章了,隔墙修改起来体量很大,而且牵涉到节能分部,如果要改,只怕要重新送审——”
“那就重新送,没什么难的,费用和关系搞不定的就来找我!”老裴大手一挥,直接替他拿了主意。
苏念清看了看老裴,又看了看那位郑代理,面上滚烫,老裴方才那番话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烤。调概这么重要的事,连这些分供商都可以随意置喙,而他作为设计总负责人,又是雷颂的枕边人,竟然一无所知!也不知是雷颂忘记告知,还是刻意绕开他,不想让他插手这件事,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才通过别人之口转述决议。
“苏总,”为了打消他的顾虑,那位郑代理示意坐在旁边的秘书从公文包里取出两沓厚厚的纸袋,一个递给了老裴,一个则递给了他,“砌体墙改轻质隔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劳烦您让属下动动手指,把填充图例的名称改了就行……”
“哪就像你说得这么容易?”苏念清带着火气打断了他,“不单单是图例,图纸说明、墙体厚度、大样详图、装修做法,还有涉及水电暖通的墙体线管开槽敷设,桩桩件件都要改,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知道这里面是多少工作量吗!”
“是、是,您改图也不容易,是我失言了,”郑代理连忙找补道,顺势把那纸袋往他怀里推了推,“这样,这些辛苦费您先收下,数目不大,聊表心意,等图纸改完,还会有更多给到您和裴总……要是您嫌麻烦,把图纸给到我们这边的技术员,让他来调整也可以……”
苏念清轻蔑地瞟了那纸袋一眼,没有接,不用看他也知道这里面是什么。这帮人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想来动他的图纸,他正处在气头上,这下又试图对他行贿,以为他是见风使舵,借机索要好处,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眼见情势僵持不下,老裴擅自作主,替他收下了纸袋,又好言好语地送走了那二人。苏念清也顺势起离开,就听到老裴在身后叫道:“小苏啊,别落东西了。”
老裴声音威严冷峻,苏念清不得已回头,看了眼茶几上烫手山芋一样的纸袋,心跳咚咚作响。不收,老裴又要拿从前帮过他的事大做文章,威逼利诱,可是收了,此后他和老裴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绑死了,松不得。
“图我可以改,”他低垂着眼,松了口说,“我会联系业主设计部发函,明确变更内容……只是这个钱,我不能收。”
“怕什么?”老裴看他无动于衷,干脆亲自上前,不由分说地将纸袋塞进了他怀里,不容置喙地命令道,“拿着,这是你该得的。”
纸袋沉甸甸地压着手腕,分量之重,令苏念清吓了一跳。工作这么多年以来,他还从未亲眼见过这么多现金。可如今拜雷颂和老裴所赐,他只要动动手指,发个信息差使手下调整图纸,这里面厚厚的一沓纸币就都会是他的。
这些修改既不违反规范强条,也都获得了业主同意,况且有了函件佐证,他改起来有凭有据,怎么说都不能算是违背职业底线……除了老裴和刚刚离开的那两个人,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他收下这笔钱,即便知晓,也无从查证。
利益面前,苏念清突然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也会不可免俗地动摇。他咽了口唾沫,看了老裴一眼,纠葛着,无不担忧地问:“裴总,您难道就不怕……再发生金泰大厦那样的事?”
“这回不一样了,这回调概是雷总亲自争取下来的,有雷总坐镇,天塌不下来,”老裴拍拍他的肩,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小苏啊,你这回可真是请了个财神爷回来,以后我可都要仰仗你啦!”
老裴说的是客套话,他自然是听过就忘,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老裴提起雷颂时,他一时有些想不通,没头没脑地嘀咕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调概?是之前和那些分供商的利益分配没谈拢,所以一直拖到了今天么?雷颂为什么要挖空心思做这一切,损害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家族的企业么?
“什么为什么,”老裴似乎听懂了他的疑虑,见他冥顽不灵,特意耐心点化,“你想呀,雷总他也是人,是人就要穿衣吃饭,你瞧他穿的戴的,哪个是便宜货?如果不说服董事会调概,那钱就一直在公司的账户上,是死钱,哪有我们的份儿?可一旦调了概,让那些想进来的单位都有机会进来,这钱不就活起来了么?他吃肉,漏点汤给我们喝喝,那些单位也都有得赚,岂不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说罢,老裴打开门,在背后催促地推了他一把说:“去吧,快回去改你的图,伺候好咱们的财神爷,以后有你数钱数到手软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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