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债务

　　17 存疑

　　她抬起手，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腕上那个不起眼的黑色腕带，材质非金属非塑料，触手温凉。“隐士”说它能微弱干扰时间银行的追踪。她尝试凝聚起一丝微弱得可怜的精神力，如同探针般小心翼翼地触碰腕带内部。

　　一小段经过高度加密、如同意识流般的信息瞬间传入脑海。信息很简短，更像是一段古老而晦涩的口诀，涉及呼吸、意念的流转以及对能量“惰性”的安抚与引导，并非立竿见影的治疗术。最后附有一行冰冷的提示：“能量需沉淀契合，强行施用，恐引爆其内残存执念，反噬己身与目标。待其与你本源相融，心念通达时，自可见效。下一个案例坐标：城北，‘尖端物理研究所’，目标人物：沈明洲、顾云深。”

　　沈、顾。就是那对陷入“共时性陷阱”的科学家了。

　　苏见微默默记下口诀，尝试按照其中描述的、极其别扭的呼吸节奏和意念引导方式，去触动体内那股沉寂的绯金色能量。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能量如同拥有自我意识的深海巨兽，只是在她反复的、小心翼翼的“呼唤”下，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稍微活跃了那么一丝丝，距离能够顺畅引导、更不用说输送给陆止治疗“时蚀”，还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看来，“隐士”没有骗她。这需要时间，更需要那个玄之又玄的“心念通达”？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求她内心毫无杂念，还是……需要某种特定的情绪或领悟？

　　她靠在墙上，疲惫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再焦急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恢复这具破败身体的行动力。

　　就在这时，密室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老者递进来一壶清水、一些硬邦邦的粗粮饼和干净的布巾，还有一小罐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外用，止血生肌。”他沙哑地说完，再次无声地关上门。

　　苏见微用清水小心清理了肩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刺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伤口不深，但边缘有些焦黑，是能量武器留下的痕迹。

　　她挖出一些黑色药膏，忍着那刺鼻的气味涂抹上去，一股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疼痛。

　　她啃着干硬的粗粮饼，就着冷水吞咽。味同嚼蜡。然而，就在这机械的进食动作中，一个毫无来由的、强烈的念头如同鬼魅般闯入她的脑海——

　　陆止……他一个人在山里，会不会冷？

　　这个念头让她拿着水壶的手猛地一僵，水流洒了一些在衣襟上。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她对自己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困惑。一直以来，她都是时间银行最标准、最有效率的“社畜”。她的世界由规则、任务和量化数据构成，情感是需要被严格管控的干扰项。她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超出工作范围的牵挂，甚至连养一盆植物都觉得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她的公寓冰冷得像样板间，没有任何多余的、属于“苏见微”个人印记的物品。

　　可自从接到这个关于陆止的任务，一切都在失控。那种不顾一切想要靠近他、了解他、甚至……保护他的冲动，强烈得近乎本能。现在，更是会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时刻，莫名其妙地担忧起他的冷暖安危？

　　这太不正常了。这不像她。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个荒谬的念头驱逐出去。他是任务目标，是“时蚀”患者，是需要她收集“药物”来治疗的“案例”。仅此而已。她反复告诉自己。

　　可是，心底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这个名字，而轻轻颤动了一下。

　　在密室里昏昏沉沉地休息了两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半睡半醒间与体内的能量和混乱的梦境搏斗。期间，老者又送来过一次食物和清水，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草药粉，“安神。”他言简意赅。

　　或许是草药的作用，或许是身体本能的修复，第三天清晨醒来时，苏见微感觉体力恢复了大半，肩上的伤口结了一层深色的痂，不再那么疼痛。她尝试再次引导体内的绯金色能量，虽然依旧滞涩，但似乎比之前稍微“听话”了一点点，与她的精神力建立起了一丝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联系。

　　她向老者道谢，没有多问任何问题。老者也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递给她一个陈旧但干净的帆布背包，里面装着一些水和食物。

　　再次踏入城市的晨光中，苏见微拉低了从杂货店找来的、一顶同样不起眼的灰色鸭舌帽帽檐。她没有立刻前往研究所，而是根据“隐士”通过腕带传来的、极其复杂且不断变化的迂回路线指示，像一个真正的幽灵，穿梭在城市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废弃的工厂区、清晨喧闹但人流复杂的批发市场后巷、甚至利用了几段正在维修、监控失灵的地下管网。

　　她行动谨慎，每一次停留都不会超过十分钟，不断改变方向和装扮，偶尔会混入大型旅游团或者匆忙的通勤人流中。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在猎人枪口下觅食的老鼠，神经始终紧绷。

　　在辗转途中，经过一个即将收摊的早市花店时，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摊位上大多是些常见的玫瑰、百合、康乃馨，但在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水桶里，她看到了一束极其不起眼的、深紫色的鼠尾草。它们的花序细长，颜色沉静，甚至有些蔫蔫的，与周围争奇斗艳的花朵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用身上仅有的、从老宅带出的一点零钱，买下了这束鼠尾草。卖花的老太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买这种“杂草”。

　　苏见微自己也说不清。她只是觉得，这束花……很安静。它的颜色，它的形态，甚至它那略带辛辣的草本气息，都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心安。仿佛握着它，就能稍微驱散一些萦绕不去的血腥味和那自我焚毁的炽热光芒。她将它小心地放进帆布背包的侧袋。

　　按照指示，她最终来到了城北的“尖端物理研究所”附近。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选择了研究所对面一栋商业楼的顶层天台。这里视野开阔，又能借助通风管道和外墙装饰形成良好的隐蔽。

　　她匍匐在天台边缘，借助一处空调外机形成的视觉死角，拿出一个从杂货店顺走的、儿童玩具级别的单筒望远镜，调整焦距，观察着研究所那气派的、需要刷卡和虹膜识别的合金大门。

　　很快，甚至不需要望远镜，在她的时间感知视野中，两股异常强大、彼此疯狂纠缠对抗、颜色深黑如墨汁、几乎要滴出实质恶意的时间债线，如同两条互相撕咬、不死不休的巨蟒，从研究所内部透出，昭示着它们主人的存在。

　　沈明洲与顾云深。

　　两位在量子物理领域齐名、却势同水火的顶尖学者。他们的黑色债线粗壮而狰狞，充满了赤|裸裸的嫉妒、刻骨的猜疑和想要彻底将对方踩在脚下、证明自身唯一性的执念，那浓郁的负面能量几乎掩盖、吞噬了一切。

　　然而，当苏见微凝聚起全部心神，小心翼翼地避开那黑色债线最锋锐的“獠牙”，如同最精密的微创手术般，将感知探入其最核心、最古老的源头时，她果然发现了一丝与这黑暗格格不入的异样！

　　在那片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最深处，竟然真的缠绕着几缕极其微细、却异常坚韧、闪烁着柔和光芒的金色丝线！这些金线古老而纯粹，它们不属于竞争，不属于怨恨，而是源于……共享、理解、碰撞与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共时性”的纽带！

　　就在这时，研究所的自动门无声滑开。一个穿着笔挺白大褂、身形高瘦、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正是沈明洲。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侧的門也打开了，走出一个略微发福、头发有些凌乱、但眼神同样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顾云深。

　　两人在门口偶然相遇，目光对视的瞬间，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火花噼啪炸响！他们周身的黑色债线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毒蛇，疯狂地舞动、缠绕、勒紧，散发出足以让普通人窒息的浓烈敌意。没有言语，甚至连一个嘲讽的表情都欠奉，只是冰冷到极致、仿佛在看一堆无机物的一瞥，两人便如同躲避致命的病毒般，迅速各自转向，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快步离去，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污染。

　　但就在那敌意攀升至顶点的刹那，苏见微清晰地捕捉到，那深藏于黑暗核心、几乎要被彻底绞碎的几缕金线，微弱地、却无比固执地闪烁了一下。

　　如同被埋藏在万丈冰层下的一颗火星，虽微弱，却未曾熄灭。

　　仿佛在无声地证明，那最极致的恨，其基底，或许正是最深刻的懂得，与最不甘的……失去。最恨你的人，可能正是世界上最懂你的那一个，因为懂得，所以无法容忍彼此的“背叛”或“偏离”，最终将共鸣扭曲成了不死不休的竞争。

　　苏见微放下望远镜，心中有了初步的计较。这个案例的关键，在于找到契机，重新点燃那被黑色执念深埋的“共时性”金线，化解那份将彼此视为私有物的扭曲执念。但这比破解“时之琥珀”更加复杂，因为它涉及的是两个活生生的、意志极其强大且内心壁垒高筑的顶尖科学家，需要深入他们关系的破裂点。

　　她需要更详细的资料，需要了解他们的过去，需要找到一个能切入他们封闭世界的……缝隙。

　　而与此同时，在远方的雾隐山深处，那间被遗忘的老宅中。

　　昏迷了数日的陆止，在那遥远而微弱的、属于苏见微成功吸收并初步稳定了绯金色能量后传来的、一丝极其隐晦的共鸣感应的瞬间，他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几不可查地、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依旧没有醒来，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一直紧抿着、仿佛承载着所有痛苦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

　　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中，凭借本能，无声地呼唤一个刻入灵魂的名字。

　　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的、不同于“时蚀”那深入骨髓的冰冷痛楚的暖意，如同投入死寂深潭中的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在他近乎彻底枯竭的生命本源深处，漾开了一圈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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