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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堂屋的门敞开着,门外的风起的更猛了,吹得老槐树沙沙作响。
灵堂就设在堂屋,正午明亮的阳光在穿堂风里摇曳,将棺木的影子拉的老长,投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像沉默的墓碑。
随珂雪从外面走进堂屋擦擦额头的汗,看了眼桌上的遗像,老人的面容在光影中模糊不清。
棺材四周用铁盆装着几大块冰,在高温下慢慢消融,水珠顺着盆壁往下淌。
她走到宋韬身边,低声说:“瑶瑶困了,我让他在里屋睡会儿,晚上还要守灵。”
宋韬点点头示意听见了,随珂雪目光又在灵堂扫视一圈,出去招呼前来吊唁的村民。
她刚跨出门槛,灼热的阳光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刚拭去的汗水顿时又布满额头。院里的老槐树耸拉着叶子,蝉鸣扯着盛夏的午后。
几个戴孝的年轻人站在树荫下抽烟,见她出来连忙掐灭了烟头。
看着随珂雪出门,几人互相看看,挤眉弄眼的往大门外瞧。
“韬子新老婆长得真带劲。”其中一个男人眼睛黏在随珂雪身上。
另一个人接话:“可不是,要不是长这么漂亮,老宋能舍得儿子都不要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突然院门口出现一道小小的身影,男孩看起来十一二岁,身上的牛仔裤明显不合身,露出半截脚踝。
“李玲怎么让他过来了?”几人看着那小孩,颇为不解。
小男孩站在门槛处,头顶的阳光被墙壁挡了大半,斜斜切过男孩棱角分明的眉骨。
“逸阳,”院子里一个老人喊他,“你怎么来了,快回家去。”
宋逸阳抬眸望去,那漆黑的眸子里盛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视线扫过时带着冷淡的疏离。
他鼻梁笔直的近乎凌厉,薄唇抿成冷硬的直线,仿佛生来就不会展露笑意。
他直勾勾地望着叫他的老人,声音沙哑:“我来守灵。”
老人立刻四处看了一圈,没看到随珂雪,这才放心走过去,板着宋逸阳的肩膀让他回家:“不用你守灵,快回家去。”
李逸阳年纪小,被老人推着往前走,扭着头往后面看,面无表情重复:“妈让我来守灵。”
听见他的话,老人顿时有些气恼,怪他妈太不懂事,这能是他们该出现的场合吗?
“你在这守灵不合适,回去告诉你妈,让她少打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嫌日子不好过咋地。”
小男孩皱着眉,嘴巴动了动,没等发出声音,身后突然传到一道清越的女声:“二叔。”
老人一听这个声音,连忙将宋逸阳往自己身后推了下,把人牢牢挡在身后。
“二叔,”随珂雪走近了一点,“宋韬请您进去一趟。”
二叔:“我知道了,这就去。”
随珂雪点头正待离开,突然看见被二叔藏在身后的小男孩,狐疑道:“这是?”
二叔欲盖弥彰把小孩又往身后扒拉一下,示意宋逸阳快走,谁知宋逸阳似是没看明白他的手势,站在原地未动。
二叔心虚地挠了下头,“这个是村里的小孩,跑过来凑热闹。”
随珂雪看着在二叔身后露出半张脸的小男孩,眉眼十分熟悉。
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
二叔刚要松口气,随珂雪突然转身问:“这孩子晚上要一起守灵吗?”
霎时,二叔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扭头看了眼宋逸阳面无表情的脸,摇了摇头:“他不需要。”
随珂雪又看了那孩子一眼,转身走了。
二叔气恼地使劲推了宋逸阳一把,“快走,你非要闹得你爸不得安生才行吗?”
宋逸阳踉跄两步,抬眸冷冷看了眼随珂雪离开的方向,转身跑走了。
二叔暂时放下心,琢磨着待会儿还是要把刚才的事告诉宋韬一声,他感觉随珂雪对这孩子的身世起疑了。
晚上宋韬带着随瑶守在灵堂,随瑶刚过四岁的生日,小孩子没长性,在灵堂跪了半个多小时就开始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宋韬低声问:“怎么了?”
灵堂里的白炽灯嗡嗡作响,招来一群蚊子,随瑶皮薄肉嫩被咬了好几个包。
他抓着手臂,抬起来给宋韬看,声音奶声奶气地撒娇:“爸爸,痒。”
宋韬心疼地给他吹吹,这么小的孩子不想拘着他,于是轻拍他的后背:“你去屋里找妈妈,让她给你涂点药,然后就不用过来了。”
随瑶看了眼桌子上的遗照,摇了摇头:“他们说,我今天一整晚都要跪在这里。”
“没那么严格,”宋韬心疼儿子,把人抱到自己身前,看他的膝盖,小孩子皮肤嫩,跪了这一小会儿就泛了红:“疼不疼?”
随瑶嘟着嘴,“疼。”
宋韬伸出两根手指替儿子揉着膝盖,“等会实在累了就去屋里休息,知道吗?”
随瑶趴在爸爸肩膀,“瑶瑶知道了。”
香案上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灵堂外一个穿着旧牛仔裤的小男孩透过门缝冷眼瞧着屋内温馨的景象。
一年后
宋逸阳推开车门下车,泛黄的白球鞋在真皮座椅上划出一道浅痕。
红砖白墙的三层洋楼比电视上还要漂亮,男人得意的介绍声和母亲做作的惊叹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他沉默地踏入前院铺着鹅卵石的小径,硌的脚底生疼。道路两侧是修剪整齐的矮冬青,几株绣球花开的正热闹,蓝紫色的花团沉甸甸的垂着,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那颜色浓艳到令人作呕。
家里一早就接到了通知,保姆兰姨站在玄关迎接新主人,脸上堆着层叠的笑纹,宋逸阳冷眼瞧着那浮夸的笑容,听着男人向保姆介绍他们母子,心情没有任何起伏。
兰姨在随家做了多年保姆,随珂雪小时候就是她看着长大,对随家感情深厚,但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今随家换了当家人,故而对着宋逸阳母子并未表现出任何怠慢。
宋逸阳的妈妈李玲是个老实的农村女人,一辈子没见过世面,这次被宋韬接到城里还特意换上了她出门的衣裳,她攥着褪色的人造皮包,指间泛着青白,脸上一阵阵火辣,局促又难堪。
她最珍贵的衣服竟然还不如随家一个保姆做工的衣裳。
宋逸阳攥紧书包带,嘴唇紧紧抿着,垂眸盯着脚下干净到能印出他影子的地面,仿佛入定一般。
宋韬起初还是高高兴兴的,这会儿也发现他的女人让他丢了脸,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也没了向李玲炫耀的意思,
“兰姐。”他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先带他们去房间收拾收拾。”
宋韬的指尖在实木扶手上敲出两声闷响,目光刻意避开了李玲绞在一起的粗糙手指,那会让他认清自己当年的无能与卑劣。
兰姨立即会意,上前半步挡住女主人窘迫的身影:“太太,二楼准备了更衣室。”。
宋逸阳单肩背着书包,没什么情绪的往楼梯扫了一眼,跟在李玲身后上楼。
突然,“噔噔噔”一阵脚步声自三楼传来,宋逸阳抬头望去,在旋转楼梯的缝隙间对上一双小鹿般的眼睛。
一个穿着浅蓝色海军领短袖衫的小男孩扒着雕花栏杆,半张脸藏在栏杆后面,怯生生地往下看。
宋韬眼角立即堆出细纹,笑着喊小男孩:“瑶瑶,来让爸爸抱抱。”
小男孩目光先是在宋逸阳母子身上转了一圈,随后看向宋韬,眼睛亮了起来,露出腼腆的笑容,飞快从楼上跑下来,还没到一楼就先伸开双臂,甜甜地喊:“爸爸。”
宋韬生怕他摔了,快步上前一把抄起他,掌心托着孩子后背,半是埋怨半是高兴:“别跑这么快。”
小男孩的笑声清脆,双手环着宋韬的脖颈,整个人像是挂在父亲身上,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在爸爸脸上蹭了蹭。
他偷偷从宋韬肩膀望出去,长睫毛忽闪忽闪的,那黑葡萄般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心打量着宋逸阳。不期对上一双冷漠的双眼。
宋韬将随瑶轻轻放下,牵着随瑶软乎乎的小手,半蹲着向他介绍家里的新成员。
“瑶瑶,”他指尖在李玲方向虚虚一点,“这是李阿姨。”那语气平淡到像是在介绍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听出宋韬语气中的敷衍,宋逸阳淡漠的眼神扫过这对父子,移开了目光。
宋韬目光转向宋逸阳,微妙地顿了下,继续道:“这是你哥哥。”
随瑶乖巧喊了一声“李阿姨”,小小的身体几乎缩在了宋韬腿后,只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好奇看着宋逸阳。
他一手抓着父亲的裤子,一手攥着小拳头献宝似的伸到宋逸阳面前,“哥哥吃糖。”说着打开攥得紧紧的拳头,里面躺着一个水果糖,糖纸在灯光下折射出彩色的光,映着宋逸阳晦暗不明的脸色。
宋逸阳低头看他,眼神没有波澜,手指的指节绷得发白,掌心被指甲按出几道月牙形的红痕,久久没有动作。
李玲看着宋韬愈发阴沉的目光,局促不安,伸手扯了下宋逸阳的校服袖口,校服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李玲小心开口:“弟弟叫你呢。”
宋逸阳倏忽松开拳头,接过随瑶献好的糖果,语气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谢谢。”
随瑶收回手,抿着唇开心地笑,他还听不懂大人语气中的淡漠,看着宋逸阳的眼睛亮亮的。
宋韬的目光旋即温和许多,伸手摸了下随瑶的后脑勺,爽朗道:“看来瑶瑶很喜欢哥哥啊?”
随瑶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松开父亲的手,往宋逸阳的方向迈了两步,仰着头期待地看着宋逸阳,又喊了声:“哥哥。”
这声“哥哥”比先前响亮许多,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随瑶约莫五六岁的模样,生得极是可爱。
一双眼圆溜溜的,睫毛又密又长,眨眼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两颊还带着点婴儿肥,头发乌黑柔软,发梢微微打着卷,衬得额头光洁饱满,活脱脱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金童。
宋逸阳面对他期待的目光,在心里冷淡地想:他比刚出生的时候还要可爱,可爱的令人讨厌。
随瑶很喜欢他的新哥哥,踮着脚想将另一颗水果糖塞进哥哥口袋,他海军领上的小帆船随着动作轻轻摇晃,闪着天真的模样。
宋韬看着两个孩子相处的模样,眉间的阴郁散了些,李玲小心睨着丈夫神色的变化,紧绷的肩膀也松懈下来。
客厅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流动着温馨的气氛。
没人注意到,宋逸阳另一只手里,那颗包装精美的水果糖的包装纸正在无声地扭曲变形。
宋逸阳被安排在二楼最西边朝南的一间卧室,有一个半圆形的大阳台,围栏上攀着几盆他不认识的鲜花。这间房是整座小楼除了三楼采光最好的房间,天气晴朗的时候日光从早上就开始洒进房间。
他身上穿着与干净整齐的房间格格不入的校服与球鞋,将书包随手甩到床上,帆布包“砰”地撞在叠放平整的被褥上。
扯过椅子反着跨坐,双臂交叠着搭在椅背,宋逸阳下巴靠在手臂,眼神放空对着靠墙的书桌发呆,对这些漠不关心。
李玲和宋韬的房间在二楼走廊东边,与他的卧室横跨了整个楼层,这样的距离让他心情放松。
他漫不经心地用脚尖点着地板,想着再过两年就要上高中,到时候考一个离这边远点的高中,最好是那种必须要求住校的,然后就能名正言顺的离开这里。
“扣扣”
宋逸阳视线移到门口,随瑶脑袋从门缝里钻出来,还有点害羞,小声叫他:“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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