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的鲛人总爱哭

　　嬗替节，是妖界众人为了纪念妖界平息多年动荡而特别设立的日子。
　　在此日间，凡是夜晚在外出行者，手中皆要提得一盏灯，灯外形形似鱼尾，只是这鱼尾大幅度蜷曲着，以至于放眼望去让人难以辨认出是它的形状。鱼尾灯中映照出的光普遍为绿，有行人从远处尚未走近时只能观望到空中飘荡着数道绿光，宛若暗夜中潜伏的凶兽之眼，看起来森然可怖。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地争吵声，宁嫣凝探头一望，见下面三三两两团聚着人。

　　“……这怕不是个疯子。”
　　“和他废什么话……”
　　“干脆别让他离开这好了……”

　　透过密集的人群望去，依稀可见人群中央有一人蜷伏在地，双手抱着双膝，整个人颤颤巍巍的。
　　人群中几乎所有人的口中都念念有词的指摘着他，更有甚至对其拳打脚踢，各个神情激愤，似乎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于是遭到了众人如此狠厉地对待。

　　数人的拳脚相向，使得地面很快洇出一滩血迹，蜷伏之人抱膝的双手渐渐垂落下去，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抽搐着，紧紧维持了几个呼吸间，随后便归于死寂。

　　见此，那群人停下动作，其中传出一道十分嫌恶的声音：“啐，这就死了。”
　　此话一出口，聚集的人群须臾间便全都四散开来。路过的路过，做买卖的做买卖，大多只是看上一眼地上的尸身，随后也如无事发生一般照常离开，连一声唏嘘都无人肯替待。

　　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快到宁嫣刚刚来得及注意便已全部结束。
　　这无疑是令她震撼的，她从来不知，妖界竟然是这样一副光景。

　　宁嫣持续盯着窗外，外面的景象一如既往的灰暗，暗到她已经逐渐看不清地上的那具尸身。
　　宁嫣收回视线，可酒楼中的灯盏又太过亮眼，亮到刺目又晕眩。

　　两厢对比足以晃得她双目发酸。

　　视线朦胧间，眼前猝然出现一只手帕，而递手帕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且有力——
　　显然是一名男子的手。

　　宁嫣顺势看去，一张陌生男子的脸映入眼帘……
　　不，其实远远算不上陌生，与陌生相比，还是熟悉更占上风。

　　这人相貌极为出挑，眉眼间有股风流旖旎之感，周身气度随性洒脱，既像是玩世不恭的公子少爷，又像是放荡不羁的侠客。
　　可即便长相与气质都与那人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但宁嫣愣是能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楚烨的影子。

　　男子勾唇一笑，将手中丝帕往她面前递了递：“看我做什么，拿着。”
　　这熟悉的笑容，以及一模一样的音色，无一不证实着宁嫣心中猜想。

　　鲛人愣在原地，神情恍然，眸中却泛着盈盈泪光，水雾将她本就如玉石一般亮丽的眼睛变得更为煊赫夺目，看上去既绮丽又可怜。
　　楚烨垂首注视着，若放在今日之前，他或许乐意见得宁嫣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可这短短一日不见，他竟生不出任何心思去挑逗她。只见他微微躬身上前探出手，指腹隔着丝帕轻轻按压在鲛人眼角处，语气说不出的柔和：“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

　　他话一出口，宁嫣终于明白从方才初始便堆积在心头的情感是什么了——是自责。
　　她不知道那个死去的人究竟做了什么，也正是因为不知道，她便从最令人叹惋的角度出发，认为那发生的事远不及一条性命重要。她如今已经历经过了生死，明白了生命的脆弱，于是当她眼睁睁地目睹着别人的死亡时而没有援之以手，她的心头便涌上浓厚的自责感。

　　楚烨将那即将流出的眼泪擦干，收回手道：“若是你实在过意不去，将他的尸首安葬便也算了。”
　　人死不能复生，宁嫣一时之间也只是伤怀，楚烨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太好意思再说其他话，于是点了点头，只是神情还是恹恹的。

　　见此，楚烨也不急，他自顾自落座在宁嫣身旁，略微低着头将手帕叠起收到袖中。
　　宁嫣平复了一下心情，下意识看向窗外，见楼下已经没有了那具尸身。她将视线收回，整个雅间不知何时只剩了他们二人，她问道：“阿里去哪了？玄璃也回来了吗？”

　　“同玄璃在外面守着。”
　　许是见她脸色有所好转，楚烨没继续沉默，转而问她：“他们两个你倒是都过问了一次……我呢？”

　　楚烨故意板起脸，但他当下的相貌比原本的相貌相比少了太多威慑力，以至于宁嫣没有感觉到一点威胁，反倒让她有些新奇，毕竟这易容术她听过却没见过：“君上为何非要换一副模样？”
　　据她所知所闻，妖界似乎没有冥君画像，哪怕楚烨用原有的模样面对众人，大概也不会被认出来。

　　楚烨不答反问：“这副相貌很丑？”
　　宁嫣：“那倒没有。”
　　楚烨：“嗯，换个模样方便。”

　　方便……什么？
　　宁嫣还以为他会说防患于未然，虽然今时今日妖界众人不知他身份，但万一以后妖界就流传起了冥君化形呢？到时候众人得知冥君早在此前就踏入妖界，想必是会恐慌的吧。
　　她都为楚烨找好理由了，结果对方只说了个“方便”。

　　“你觉得，是这副模样更好，还是……”楚烨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那副更好？”
　　宁嫣在他的目光下简直无所遁形，她有些坐立难安，她不明白楚烨问这个问题的用意在哪，于是斟酌着折中回答：“……都好。”

　　“阿嫣，贪心可不太好。”楚烨离她更近了些，“必须选一个。”

　　宁嫣闻此称呼呼吸一滞，她无意识掐着自己的指尖，躲避着他的目光。
　　楚烨捏住她的下颌，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语气表面听上去温和，实际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危险：“很难抉择？”

　　宁嫣这次避无可避，只好与他对上视线，她抿了抿唇瓣，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分明是先盯着她的人结果这时候稍稍移开了视线，他那平静的眼神下似乎藏着几分紧张？
　　觉察出这一点的宁嫣顷刻间便没了方才的羞赧，她状似不解地叫他几声：“君上，君上？”

　　“……别叫这个。”
　　“那要叫什么？”

　　楚烨将目光又放回她身上：“先前让你自己想，想得如何？”
　　宁嫣见他似乎有些期许，犹豫道：“但那是不是不太好，君上好歹是君上。”

　　楚烨：“我说行便行。”
　　“那……”宁嫣颤了颤眼睫道，“阿烨可以吗？”

　　话一出口，楚烨还没表态，她脸上先浮现一抹绯红。
　　除却金锦那般大的，宁嫣还从未如此亲近的称呼过其他男子，这话说的吞吐，心口却跳得极快。

　　与她相比，楚烨似乎也没好到哪去。
　　一向游刃有余的冥君眼睫颤动的幅度加快了不少，若是仔细观察，便能见得他的耳尖也泛了红。

　　两个虽坐得近，却谁也没看谁。
　　过了好半晌都无人开口，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似乎怕惊扰到对方。

　　但或许也是因为太过宁静，引起了外面值守的两人注意。

　　玄璃沉默着看向门口，抬脚靠近，阿里却先一步拦住了他：“阿璃，你要干嘛呀？”
　　玄璃言简意赅道：“里面没动静。”

　　阿里朝他眨眨眼：“信我啦，这个你就别管了，没事的，君上的修为你又不是不清楚。”
　　见玄璃佁然不动，阿里直接上前揽住了他的手臂，仰头看着他：“你今日若是敲了门，君上肯定会不高兴的，信我信我。”

　　玄璃被她磨的没办法，只好点头，颇有些无奈的纵容：“我不敲便是。”

　　“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宁嫣脸上热度稍退，还不太好意思直视对方，闻言，她略有疑惑的抬头：“……什么？”

　　“你还没答，究竟是哪个好看。”

　　宁嫣觉得，楚烨似乎在一些方面格外执着，之前反复强调让她给起称呼，眼下又偏要她回答这个问题，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
　　她所遇见的人中，貌似也就只有金锦那般稚子才会反复询问，孩童的世界是单一的，这也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堂堂冥君的心性比孩童也强不了多少。

　　宁嫣倏地笑了，笑得眉眼弯弯。
　　楚烨见此问道：“笑什么？”

　　她摇了摇头，嘴上说着没什么，笑容却一刻没停，她抿了抿唇，带着笑意道：“这个好看。”
　　“是吗？”楚烨声音平静，既没有喜悦亦没有沮丧，他沉默一瞬，又问，“若是日后都用这张脸示人，你觉得可行么？”

　　嗯？宁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是因为她方才的话吗？

　　宁嫣见他神色不似玩笑，赶忙补充道：“我还没说完呢。”
　　楚烨：“嗯，你说。”

　　楚烨今日给宁嫣的感觉格外温和，以致她也不自觉棉和下去。
　　宁嫣轻声开口：“这个是好看的，但我觉得原本的那个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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