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月尾

作者:陡向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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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倒


      程双圆抬袖,将将抹掉额上的灰和血,迈步进了屋。

      三娘子趴在榻前,红着眼圈回头,盯着走近的女孩定定看了片刻,敛袖起身,与她擦肩而过,朝外走去。

      嘉月也退了出去,轻轻地拉上了门。

      在昏暗的灯火微光里,程双圆一步一步地走近,低头和靠在软垫上的老人对视。

      朱盈的目光很亮,亮得不似在病中,声音却透着一股苍老的虚弱。

      “你来了。”她略微抬嘴角,却道:“我时日已尽,想来此刻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回光返照……?

      程双圆被她一句话说得心神剧震,径直跪坐到了榻前,垂头望着她:“这是回光返照……”

      “你能听懂,说明岑竹烟可谓是用心良苦。”朱盈抬眉,语气带了几分感慨般的意味深长,“她对你恩重如此,我远不能及。”

      程双圆半垂着眼,将瞬间涌到喉口的情绪压下去,说:“我知道。”

      “可你没走。”

      朱盈平淡道:“为了阮皎玉。”

      她的话音里,竟然连一丝犹疑试探都无,似是早就笃定如此。

      那一刻,程双圆只觉得被人扒去了外衣,一挥手丢到了冷风里,肌肤经脉都暴露在外,她猛然抬眼:“你——”

      “我的时间不多了。”

      老人打断她,眼里竟流露出一丝怜悯似的东西:“我知你一直有惑未解,关于阮皎玉……或许还有关于我。今日我所说,未必是你想听的,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那年我八岁。”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浑黄眼珠定格在某处,目光瞬而悠远:“被我爹从平场村卖到了黑湾——一个与平场村差不多穷的地方,给一个连鼻涕都擦不干净的、五岁的小儿当媳妇。我每日砍柴、洗衣、做饭,顶着烈日或严寒推车去卖鱼,回来得稍晚就要被拳打脚踢,常常是遍体鳞伤。十四岁的时候,我有了初潮,夜晚变成了另一种折磨,连睡好觉都成了奢望。”

      “我忍着,等着,一直等到卖鱼的钱足够换成金子了,他们一家准备搬去城里。我筹谋许久,趁夜偷走了那两块碎金,在河道附近躲了五天五夜,却不知该往哪走,实在是饿极了,出来喝水时,一头栽进了河里。”

      程双圆听到这里,已然了悟。

      她内心如烈风呼啸,仿佛亲眼见着一般,望见命运转停到那个瘦骨嶙峋的女孩面前:“……那条河是琼河。”

      十四岁的朱盈,遇到了阮皎玉。

      她如今岁龄几何了?六十还是七十?光阴流转,朱盈老态毕露,在如今的世道已然算是高寿,那……仍旧一副年青面孔的阮皎玉呢?那个人曾度过多少时光?

      是同样的倏忽几十载,还是悠悠百世、亿万斯年?

      “我那时可不知道这些。”老人轻轻笑起来,“救上来后,我说我无家可回,被她带到了桃源,在那里度过了我最陶然的一年。但……”

      她面上并无情绪显露,却微不可察地停顿了片刻,才接着道:“从乐不思蜀到无趣烦闷,我不甘此生都在那里度过,于是等到再见阮皎玉时,央着她将我送到城里。”

      “走的时候,所有人都来送别。我乘着她们亲手做成的扁舟,由阮皎玉从中催动,自琼河顺流而下,遥远地望见西京那丈余高的城墙的一瞬间,我就想好了——不管多难,我都要在这里扎根。”

      “我做到了。”

      她神色复杂地说出这句话,话音里混杂着自得与遗憾:“却再没见过旧人。”

      “数十年前,阮皎玉曾来找过我一回,带着个病得快死了的女婴,请我找人救她。可我当时身陷漩涡里,半点不得脱身,只得托人将随身玉佩和一些金银带给了她,让她用我的名义去寻大夫,等我终于能抽出身来时,她却已经走了,留下了那枚玉佩。”

      “因着此事,我怀了满腹的愧疚遗憾,随着时日推移,遗憾也越来越重,终于有一日,我不惜扔下所有事物,从西京行船,一路驶到琼河。”老人说到此事,面上难得地带了几分郁色:“顺着记忆里的南岸一寸一寸地找,有些地方甚至还有些印象,却怎么也寻不到桃源。”

      “到了不得不回程时,我将那块玉佩包上绣了字的布帛,扔进了琼河。直到回来很久后……”

      朱盈勉强说到这,猛地低头一阵闷咳,却按着不让程双圆动作,自顾自地挣扎了许久,才从气短中缓过劲来,脸上已然多了几分灰沉的死色。

      “……我才想到,那个地方、能一直不被发现,想来是用了些神通,或障眼法……我身在其中时,这些也曾庇护过我,而现今,我却被避之门外,成了外人。”

      “……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着,面容随着话语苍老到了极致,闭上了眼,仍在喃喃道:“走吧……拿着玉佩……替我……替我带给她……她们……就当做……”

      朱盈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程双圆不得不半跪着起身,将耳朵凑到了老人嘴边,却只听到一连串模糊的气声。

      ……小河……再……凝心……

      ……回……绞……

      绞什么?

      她侧耳分辨良久,才终于听到了朱盈嘴唇蠕动时咬住的、近乎无声的四个字。

      ——皎玉姐姐。

      “……”

      天光已经透进了窗,正照在女孩骇浪暴洒的眼底。

      程双圆还维持着将起未起的姿势,在一片不知为何而起的、近乎暴乱的怆然中扭头望向朱盈,从对方眼角的褶皱里,赫然发现了两点晶莹。

      老人在她进门时还带着神采,此刻却委顿成一团,一动不动,仿佛那些生机都随着话语流了个一干二净。

      她抖着手上前,探了探朱盈鼻息。

      还有极弱的一丝。

      程双圆慌张地收回手,失魂落魄地撑起身,唤来了嘉月她们,还有守在隔壁的三娘子,自己则挪着跪到麻痛的双腿,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老夫人!”

      不知是谁刚进去时吓得惊呼,随后随着不断地脚步声消落下去,转为细密的私语,一股酸苦的药味由远及近,送进了屋内。

      过了约半炷香的时间,传出了第一声恸哭。

      朱盈殁了。

      程双圆站在廊下,望着生者如云从眼前匆匆走过,给这位老夫人敛容更衣,三娘子命所有人换了白衣,捧着其母生前的衣物,面向北哀叫着招魂,声音如在耳边,又似遥不可及。

      而后,入大殓、报丧、守灵,七日的彻夜明灯使得日夜更为颠倒,程双圆跪在左侧最远处,身侧是朱盈曾经的一干侍女,每日都望着不同的人前来吊唁这位国公老夫人,这时才发觉,朱盈口中的“扎根”是怎样的确切。

      她是真的在这里扎下了根。

      如木如藤,向上攀爬顶立,撑起了国公府,迎着四面针锋般的烈阳,树荫投下来,罩着后代千秋,此生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工以丹墨,且丰且盈。

      两个郎君路上报信回来,还有约莫半月的路程,由于尸身不可旧放,只得于第七日出殡。出殡结束后,回到国公府那天傍晚,三娘子派嘉月来,将一样东西交给了她。

      “姑娘收好,这是老夫人嘱咐了要交给你的。”

      程双圆接过,目光在玉佩的青莲纹上挪移了片刻,小心将它收进了衣袋,抬眼看向嘉月,恰巧望见对方目光从玉上收回,眉目略带哀伤。

      “如今你在三娘子身边做侍女吗?”程双圆开口问她。

      “是。”嘉月颔首,“老夫人生前的安排……我们几个近前伺候的侍女都归了三娘子,如今仍在院内听命。”

      “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姑娘可想好今后该往何处去?”嘉月顿了片刻:“当初老夫人说,学成之后便听凭姑娘自己安排,如今也是时候了。”

      “我不日便走。”

      程双圆垂眸瞥了一眼装着玉佩的衣袋:“相托之言,不可相负。我在郡主处学了良多,但这一条,算是老夫人教的。”

      嘉月闻言,笑着看向她,半晌,矮身行了一礼:“三娘子那里事多,嘉月许不能相送,那便提前祝姑娘一路顺风。”

      “多谢。”

      程双圆敛袖回礼,望着嘉月走远。

      她如今仍然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便躺在榻上,想着此行的路径。那张地域图被她记下来不少,明罗河与琼河在末端交缠,她已准备走水路,行船先去琼河流经之处,再慢慢细寻。

      次日一早,她将言神录依旧贴身放于胸前,准备离开。

      还未踏出门,却听见院内响起一串脚步声。

      她抬头看去,却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嬷嬷,浑身透着精明干练,后面跟着两个面生的侍女。

      “你是程双圆?”她一进门便问。

      程双圆先前都在郡主府生活,即使是每月的照例前来,也基本都是去朱盈那问了安就走,对旁的区域是干什么的,住着什么人只近乎没有了解,也无意去窥探,此刻见她们径直进了屋,却不知要干什么,心里立刻开始鸣钟示警。

      “不知嬷嬷在哪里做事,为何一早便来这里?”她反问道。

      “听说你还识字。”那嬷嬷却绕过不答,上下打量了她片刻,笑道:“识不识字看不出来,如今见到,果然是个会说话的。”

      程双圆被那目光扫视得一阵恶寒,冷冷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

      她朝两边递了个眼风,那两个侍女竟一左一右逼上前来,不顾女孩的推拒和怒斥,牢牢箍住了她的双臂。

      “!放开!你要做什么!”

      程双圆此生最恨被人钳制,只是顾忌着几分刚走的朱盈,令她尚且按捺住了自己,只是盯着为首的嬷嬷,放声喝道:“我受朱老夫人之命暂住于此,你凭何来拿我!”

      嬷嬷却不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落在她鼻尖前三寸。

      “姑娘既识字,那不如自己看吧。”

      程双圆一目十行看去,一时间惊怒交加——这居然是一份身契!

      上面不仅写明了她自愿为国公府奴仆十年,还伪造了她自己的签名落款,“程双圆”三个清晰明了的字上,是朱砂加的丹印。

      “我何时要卖身为奴了?!”

      她拼命地挣动,奈何这嬷嬷带来钳制的都是老手,硬是控得她只能往下跪,程双圆瞪着咫尺间的薄纸,眼角眉梢都是怒火。

      她低头积蓄片刻,一口朝纸上啐去。

      “哎呦!”

      嬷嬷赶忙收回纸,却见到落款已经洇开,程双圆三个字瞬间消成一团浓淡相宜的墨,顺着纸缝蛛网般发散开来。

      这动作一出,程双圆瞬间被按得直不起身来,只得低着头想:是谁?

      朱盈……她连死前执念都是交付玉佩,如何又会将她囚禁在府中?嘉月令月她们更是全无动机,身为侍女,也做不到随手就是一张伪造的身契。

      朱盈走了,如今有这个权力的,是谁?

      “我要见三娘子。”程双圆忽然道。

      “三娘子是你相见就能见得的?”这张身契只是抄的副录,因着嬷嬷虽有些懊恼,却并未大惊失色。

      她好似已经认定了这是个刺头,只是将那张洇了墨的身契重新收起来,板着脸道:“原本识字是可以从侍女做起的,不过你这丫头的性子太烈,先去粗使磨磨吧。”

      这是程双圆第二次听到所谓“磨性子”的说法,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我是朱老夫人的客人,平野郡主亲授的学生,不是什么丫头——我要见三娘子!”

      “朱老夫人的客人?还是郡主的学生?”

      嬷嬷权当她在讲笑话,不禁笑了起来:“你这小小年纪,倒是会给自己贴金。行了,这已耽误许久了,带走吧。”

      当后面两个侍女强行把程双圆从屋内如拖牲口般拖至门口时,程双圆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消去了。

      一夜之间,她沦为了奴籍。

      十年……她如何能在这府里耽熬十年?

      于是,在越过门槛时,她猛地伸腿绞住左边的侍女,趁她重心不稳之际,将自己手臂膀挣脱出来,右侧侍女反应极快地换手勒住她的左肩,她便扭头,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了上去。

      “啊——!!!”

      这一咬登时便见了血,那侍女惨叫着把她甩开,左侧侍女却已然站稳了,又扑上来抓她。

      程双圆一个箭步冲到门侧,双手端起一口盆景,兜头就砸,只听“咣当”一声,那侍女已然倒地,秋菊心叶混着泥沙飞土轰然而下,浇了对方满脸,陶盆掉到石板上,也摔了个四分五裂。

      女孩从地上拾起一片碎陶,回过头,晨间的第一缕光刚转进她的眼内,照出一片诡异的幽荧湛碧。

      她将手中尖锐指向前,瞳孔里映着右侧侍女惊骇到扭曲的脸。

      “我要见三娘子。”她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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