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西瓜

　　“先吃饭吧。”

　　男人淡淡地说，与我濒临爆发的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但此刻，我已无法再维持那脆弱的沉默，与这个男人虚与委蛇下去。

　　我害怕，害怕终究有一天，我的一切都会被这个男人沾染，或许连我，都会被他替换、覆盖，变成他故事里一个顺从的角色。

　　那种被无形之物缓慢吞噬的抗拒，超过了对他未知本质的恐惧。

　　“谁允许你动我的东西？”

　　我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

　　“你以为你是谁？谁给了你这样大的权利！闯进我家来，还试图干涉我的生活？”

　　男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

　　“安安，你别激动。我只是想照顾你，让我们以后的生活更加舒适、更加安全。狗确实不太适合有小孩的家庭，这是常识。”

　　他在餐桌旁坐下，

　　“至于那些护肤品，是我特意挑的，更温和，适合你现在的皮肤状态。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再给你买新的。”

　　“我不需要！”

　　积压的情绪像火山一样爆发，我猛地提高音量，

　　“我不需要你这种莫名其妙的‘照顾’！我不需要你替我决定喜欢什么样的鞋、用什么样的护肤品、养不养狗、生不生孩子！这是我的家！是我的生活！你凭什么来改变？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存在！”

　　我抓起桌上那个崭新的玻璃花瓶，用力砸向地面。

　　玫瑰保持着矜持的姿态飞起，水珠在空中划出转瞬即逝的银线。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炸响，晶莹的玻璃碴四散飞溅，闪着冷冽而危险的光。

　　那束红玫瑰狼狈地跌落在狼藉之中，花瓣散落，水流在地板上蜿蜒，倒映着天花板上破碎的灯光。

　　“拿着你的东西！”

　　我急促地喘息着，转身走向门口，猛地拉开大门，向外一指，

　　“滚出去！”

　　男人脸上最后的温和终于褪去。他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深不见底。

　　突然，他轻笑一声，站了起来：

　　“滚出去？”

　　他走到碎片旁，拾起一块玻璃，

　　“我知道建议不养狗会让你生气，可也不能这么无理取闹，随意迁怒吧？安安，这样的狠话，我听了真的会伤心的。”

　　男人抬起眼，苦笑着继续道：

　　“我们可是情侣，这里，也是我的家，你怎么能赶我走呢？”

　　“情侣、情侣……”

　　我气极反笑，被他这番大言不惭的言论惊到。

　　“和你好好说话你装聋作哑是吧？好，那我就直说了！我不管你是谁，是人是鬼还是什么妖魔鬼怪，总之！你不是我的伴侣，麻烦你从哪来回哪去，别再来纠缠我！”

　　我冲到男人面前，一把拍掉他捏在手中的玻璃碴，拽着他的衣袖往门外走去：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样的错觉，竟然认为我需要你……自以为是什么呢？还我的伴侣？放你爹的狗屁！”

　　气愤让我口不择言，顺脚将那双碍眼的皮鞋踢出房门，

　　男人踉跄着在门口站定，轻轻抚平被我揪皱的袖口，他安静地听着我的抱怨，姿态从容得没有半分被驱逐的狼狈。

　　“安安，别说那些伤感情的话了，好吗？邻居会听见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安抚，

　　“你有意见，我们可以关上门，在家里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哼。”

　　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刚想要反驳，却听到对门传来了开锁的细微声响，立刻收敛怒容，转而点头回应道：

　　“行，那我们就谈一谈。”

　　我抱臂依在门框上，指着门内被男人改动过的家居，

　　“这些我都不和你计较了，至于那个花瓶……你扔了我的，我摔了你的，算是两清。”

　　考虑到现场有了观众，我刻意提高音量，将话说得礼貌又得体：

　　“现在，谈判结束，你可以走了。”

　　话音未落，对面微开的房门彻底打开，伴随着邻居阿姨担忧又略带责备的声音：

　　“小沈？安安？你们没事吧？怎么又吵架了？”

　　男人瞬间勾起唇角，又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走到阿姨身边：

　　“抱歉，吵到您了。”

　　他微微躬身，语气诚恳：

　　“我们在养狗的事情上产生了一些分歧，可能是我说话重了，安安有些不太高兴，就拌了两句嘴。”

　　阿姨探头看向屋内，听见大海断断续续的吠叫，皱起眉头：

　　“安安啊，不是阿姨说你，这两个人生活，是要互相体谅的，小沈不想养狗，你发那么大脾气干嘛？两口子有话好好说嘛！”

　　“他不是——”

　　解释的话卡在喉咙里，我突然失去了继续往下说的力气，大海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格外刺耳，像在为我徒劳的挣扎配乐。

　　这个神出鬼没的男人不会因为一次驱赶就彻底消失，邻居阿姨也不会因为一句否定就轻易相信。

　　我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面前神色各异的两人，扯出一个敷衍的假笑，不欲再辩：

　　“阿姨，大海今天乱叫吵到您了真是抱歉，我们下次注意。”

　　转身要关门，男人却伸手拽住我。

　　“安安。”

　　他用了点力气，我顿时动弹不得，但不愿意就此坐以待毙，卯足了劲儿甩动被握住的手腕：

　　“放开我！”

　　邻居阿姨见状，连忙上前扶住我的另一个胳膊：

　　“哎，别动手别动手——”

　　就在这拉扯的瞬间，

　　“叮——”

　　电梯抵达的清脆铃声骤然响起。

　　铁门缓缓滑开，几位便衣民警走出，身后跟着面色紧张的小崔。

　　她看见我，立刻跑过来：

　　“安安？你没事吧？”

　　我趁机甩开男人的手，迎上小崔，她凑到我耳边，语速飞快：

　　“刚才走的时候我看你状态不对，脸色白得吓人，放心不下就在楼道那儿待了会儿，刚准备给你发消息，就听到大海一直叫……我担心你，想着万一出事了呢……就报警了……”

　　她瞥了眼男人，声音又低了几分，带着点歉意，

　　“我是不是反应过度了？可这男人……”

　　“没有。”

　　我紧握她的手，转身面向那几位民警，

　　“警察同志，这位男士多次非法闯入我家，对我纠缠不休，自称是我的男朋友。”

　　“我没有财务损失，但他的行为已经构成非法侵入住宅和骚扰，请将他带走，依法处理。”

　　我一口气说完，警察们迅速围住男人。

　　“哎呦，误会了误会了！”

　　邻居阿姨急急辩解：

　　“他们就是小两口闹别扭……”

　　所有视线瞬间聚焦到我身上，看着小崔眼里闪过的迟疑，我心头发涩，不由得干笑两声。

　　果然没人会信我的话。

　　一位年长的警官已不耐烦地摆手：

　　“行了行了，家务事就自己关起门来解决，不要随便浪费警力。”

　　男人适时接话：

　　“实在对不起，我们会注意的。谢谢各位关心。”

　　他走到我面前，俯视着我。那高大的身影投下的浓重阴影，将我和小崔完全笼罩。

　　“安安，跟我回家吧？”

　　……

　　心累，身体也累。

　　明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到底在失望什么呢？

　　我就不该……白费口舌。

　　“回什么回？”

　　小崔突然挡在我面前，

　　“你没看见她不想理你吗？”

　　她扭头朝我眨了眨眼睛，又转向警察，声音清晰：

　　“警察同志，这位女士明确表示自己不认识他，但他非法闯入，持续骚扰，是否已经构成威胁？我作为报警人和现场目击者，要求你们依法将他带离，并进行调察审讯。”

　　小崔顿了顿，补充道：

　　“如果因为外表或几句说辞就忽略了实质危害，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

　　我惊愕地看向她，余光瞥见了男人僵在嘴角的笑容。

　　除了我自己，终于有人，当众质疑了他的“存在”。

　　“她说的对。”

　　我握住小崔的手，上前一步，

　　“我和此人没有任何关系，他的纠缠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和人身安全。我要求警方介入处理。”

　　“真的吗？”

　　邻居阿姨后退到房门边，满脸惊惧，不再多言。警察们的态度也因我的笃定而动摇，年轻的那位已经伸手控制住了男人。

　　男人终于变了脸色，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郁。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似乎不方便施展“异常”，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麻烦你们了。”

　　我对警察点点头，牵着小崔进屋，关门前最后看了一眼——

　　男人被带向电梯，回首望来的眼神复杂难辨。

　　轻轻关上门，世界骤然清静。

　　我奔向浴室，解开门锁。

　　大海立刻扑进我的怀里，呜呜低鸣个不停。我紧紧抱住那个颤抖的身体，把脸埋进它厚实的皮毛，汲取着属于大海的温度：

　　“对不起大海，妈妈来迟了，对不起……”

　　小崔走到我身旁，也蹲下身。

　　我慢慢抚摸着大海的后背，抬起头，瞧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斟酌着开了口：

　　“他真不是我的男朋友。”

　　并没有将灵异实情和盘托出，我只是真假参半道，

　　“他就是一个跟踪狂，一直幻想我是他的女友，屡次出现骚扰我，上一次大海出事，也是因为他。”

　　小崔倒抽一口凉气，很是不可置信：

　　“我的妈呀，真是人不可貌相，刚刚差点就信了他，本以为他是纠缠你的前任来着，没想到还真是个变态！安安，你怎么不和警察说清楚呢？”

　　“因为说了也没人信。”

　　我将大海的胸背脱下，站起身，

　　“一个高大帅气、温柔体贴的男人，怎么会不是我这个三十岁未婚、独居、养着大狗的女人的理想对象呢？人们更宁愿相信那是段佳话，而不是一场骚扰。”

　　门外再无动静。

　　这次，男人似乎真的偃旗息鼓了。或许他的“存在”，依赖于他人的认知，而公开的否认与第三方质疑，动摇了他的根基。

　　他大概只能在“合理”的范围内存在。一旦被多人目睹异常，被真实的规则发现，他就必须暂时服从这个世界的逻辑。

　　“其实我也误会了……”

　　小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后来是不想让你为难，才和警察那样说的。”

　　“没关系的。”

　　我笑着摇头，和她一起走进客厅。

　　餐桌恢复了原状。没有晚餐，没有狼藉，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那个歪扭的陶土花瓶，安然立在餐桌中央，粗糙的釉面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花瓶……”

　　小崔走过去，

　　“是安安你自己做的吗？造型好别致啊！”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话语，我竟眼眶一热。

　　强忍哽咽，快步走到狗窝边放粮，悄悄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憋了回去：

　　“这是我搬进来时添置的第一件家居，不过手艺很差……”

　　“哪有，明明很有艺术感！”

　　小崔乐呵一笑，语气真诚，

　　“这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比店里买的那些精致花瓶有意思多了。”

　　泪水终是滑落，我背手擦去，看了眼埋头苦吃的大海，又抬头看向小崔：

　　“等有空……”

　　我轻声说，

　　“我带你去体验陶艺，给你露一手，做个更好的。”

　　“好呀好呀，我对这些手工很感兴趣的，到时候我要在瓶身上画一只小拿铁！”

　　小崔眼睛发亮，

　　“哎呀！差点忘了！我把拿铁丢在门卫了！”

　　她神色一变，

　　“完了完了，回家它肯定要生气了……”

　　“那你就好吃的好喝的哄哄它呗。”

　　我们就这样说笑着，大海满足地吃着狗粮。

　　仿佛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傍晚，我、朋友还有小狗，一起待在这个熟悉的小屋里，讨论着餐桌上造型怪异的小花瓶。

　　昏黄的光透过窗户，将一切染成了暖金色。

　　夜晚终将降临。而黑暗里，有些存在，或许只是在等待下一次登场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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