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裘之蚤

作者:陶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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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伤


      自高禖祭坛昏天黑地的那场风雨之后,威虏城的大街小巷忽然就有大队官军奔来走去,百姓们议论纷纷,有知道缘故的,忙向街坊四邻细诉前后始末根由:

      原来那劝降碧梧的小晏大人,有个情投意合的表妹,不远千里跟随而来,小晏感动不已,两人一起去拜高禖神,不料遭刺客埋伏,他那表妹危急关头,替他挡了一刀,如今命悬一线不说,刺客还跑了。现在官军正全城搜捕,排门挨户,只怕有一个疏失,漏走了可疑之人。

      此消息一出,举城哗然,众人再添上些枝儿叶儿,传得沸沸扬扬。

      太守府已经好几夜灯火通明。又熬了一个通宵之后,范百康两眼乌青,望着桌案上堆叠的公文,苦不堪言,晚宴那天,雷大人将诸事都交给了他,他还美滋滋地想,第二日把银子往使君手里一送,转手之间,自己还能得几百两银子,谁知道第二日竟发生这样的事!

      雷大人听说使君遇刺,惊得嗝儿喽一声,一交跌倒,不醒人事,现在都起不来身;这桩刺杀案迷雾重重,当时风雨交加,使君没看清刺客样貌,也说不出刺客去向,现场百姓更是传得离谱,又没有证人,又没有画像,还要抓刺客,范百康想到这里,只觉得心力交瘁。

      “范主簿!”晏修满脸急切,“今日怎样了,抓到没有?”

      他又来了!范百康无语凝噎,两眼呆滞,缓缓摇了摇头,他现在看见晏修就跟看见催命的判官似的。

      “这天杀的刺客!”晏修把桌案拍得山响,“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使君……”范百康刚挤出两个字,又听见他一拍桌案,“这样下去不行!写张告示,悬赏捉拿!”

      “使君这个法子也不是不行,就只是……”范百康瞅瞅晏修脸色,吞吞吐吐地道:“这几日虽没找着刺客,却查到些拉帮结派的地痞,拔出萝卜带出泥,牵出几桩积年旧案,下官正焦头烂额,府中实在没有空闲人手……”

      “这有何难!”晏修从桌上抽出一张纸,铺开来提笔便写,顷刻而成,范百康还没看清他写的是什么,就被他拿走官印,啪一下盖了上去,“告示我写好了,人我来出,赏钱也我出,定要抓到这个杀才!”说罢,拿起告示,头也不回的去了。

      得,您折腾去吧!范百康瞪着他的背影,看你有多大本事!

      晏修刚一跨出门槛,青山便迎上来,接过了告示,悄声问道:“主子,贴城门还是市集?”

      “市集。”晏修快步流星,“你亲自守着,念给百姓听。”

      “哦。”青山跟在他身后,到了留园,才仔细看那告示,见上面说,刺客用的兵器是铁锅熔化以后铸造的,私铸兵器是大罪,若有百姓知情或发现线索,先来报信,赏银一千两。

      一千两!青山倒吸一口凉气,“主子,这赏银也太高了!”

      “赏银高才能哄动满城。”晏修脸上漾出个得逞的笑,“叫冬凌盯住了温雪岩。”

      “是!”

      “夏云那边审得怎么样了?”

      青山“嗐”了一声,“乔安儿就是一半大孩子,夏云阴着脸一吓,他把什么都说了!”

      晏修笑意更深,满意地点点头。

      “主子,您已经知道温雪岩私贩铁锅,乔安儿也认罪画押了,何必再耗费一千两找证据呢?”青山又看了一眼告示,着实有些肉疼。

      “我有一个猜测……”晏修若有所思,“眼下也只能这么验证了。”

      青山不明就里,却也不再多问,躬身退下。

      又处理完一些琐事,晏修捏了捏荷包,惆怅地想:昏睡这么多天,也该醒了吧……

      古道峥嵘,荒林遍地,柳襄盘桓寻逐,怎么也走不出去。

      “柳襄……”

      好像有人在叫她?柳襄侧耳细听,仍听不真切。

      “柳襄,不要转弯,一直走。”

      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入耳萦心,柳襄愣了片刻,施施然循着声音,往离离野草间直走,穿过崩塌的枯木,一个红衣女子立在婆娑的槐树下,巧笑倩兮地看着她。

      “魏鸢?”柳襄喜出望外,迈步就要过去。

      魏鸢却急了,“别过来!”

      柳襄讶然,停住不动。

      魏鸢缓了面色,抬手理了理鬓角,冲她笑道:“柳襄,我今日好看吗?”

      顺着手指,柳襄一眼瞥见她鬓间一线幽光,原来是一支八角星纹绿松石玉簪,在鸦雏般的秀发中,水光一样闪闪滉漾,柳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正在此时,槐树背后转出一个人来,是个容貌英俊的男子,长身玉立,穿了一件淡黄色缎袍,他一手抱着个眉眼和魏鸢颇为相似的男孩儿,一手牵起魏鸢,拉着她走向槐阴深处。

      魏鸢边走边回头,冲她挥手:

      “柳襄,好去莫回头,以后梦里有人问你名字,千万别回答!”

      梦里?

      柳襄嚯地睁开了双眼,顿觉全身无处不痛,骨节似要散开一般,像回到了小时候。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她才猛然醒悟,幼时虽也一样筋力消竭,痛不可支,现在却温暖得多。

      温暖?柳襄又是一愣,稍稍一动,发现手上裹着白纱布,身上盖着被子,被褥柔柔软软,鼻尖若有若无一丝清冽的味道,好生熟悉……

      忽听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又过了片刻,一双手探进来,挂起了床幔。

      柳襄睁着眼睛,直直对上晏修的目光。

      “阿襄?”晏修惊喜过望,“你醒了?”

      柳襄张了张口,却喉头发痒,咳了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眼前发黑。

      “哎呀!”晏修赶忙掀开被子,半扶半抱,让她倚在自己身上,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你伤得重,别用力,放松些,乖,松下劲儿,松下劲儿来就不疼了,有没有好些?”

      绷紧的脊背缓缓忪了下来,柳襄冷汗涔涔,靠在他颈窝,一下一下顺着气。

      晏修抬手,掌心覆在她后颈,手指轻轻抚了抚,“好些了?”

      “嗯。”柳襄半垂了眼睫,呼吸慢慢平稳。

      晏修扶着她躺下,垫高脖颈,起身寻来一杯温水,一口一口喂她喝了下去。暖意融融,遍布全身,柳襄眉心顿时舒展。

      “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柳襄点点头。

      晏修走去屋外,不一会儿,端来一碗清粥,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柳襄吃着清粥,后知后觉地问:“这是哪里?”

      “留园,我的房间。”晏修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日你昏死过去,我一时着急,也没想那么多,就把你放这儿了。”

      “欣欣呢?”

      “她已经活蹦乱跳了。”

      “哦。”柳襄默默望了他一会儿,心里有些茫然:怎的他憔悴了那么多……

      吃到一半,柳襄抬起手来,压在他腕上,摇了摇头,“不吃了。”

      晏修顿了一下,看她脸色不那么苍白了,身上似乎也有了力气,便放下勺子,拿了干净的帕子,一手撑在床榻上,擦了擦她的嘴角。

      呼吸相闻的距离,清冽的淡香扑面而来,柳襄心里灼了一下,异样的感觉突如其来,她漆黑的眸子眨了眨,十指悄然攥起。

      “再睡会?”晏修见她眼睫颤了颤,以为伤口又疼了起来,温声道:“睡着了就不疼了。”

      确实有些困乏,柳襄点点头,躺回被窝,小心背过身,蜷成小小的一团,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晏修站在床边,越看越心生怜惜,她在昏迷之中也是如此,他不过离开一会儿,再回来时,就见她蜷缩着侧躺,压得伤口的血流湿了枕畔,他经宿不眠,扳着她身子仰躺,每日敷药,直到伤处结痂了才好些。

      他抚了抚柳襄额角的软发,仔细给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退出了房间。

      柳襄这一觉直睡到傍晚,她一醒来,就见木欣欣眼睛一亮,“阿襄姐姐!你终于醒了!”

      “嗯。”

      “你都躺七日了!都怪我,原是我照顾你的,可我不会上药,也不会包扎,害得你伤口裂开,又流了好多血,呜呜……”

      柳襄觉得乏力,正闭着双目,闻言睁开了眼,“那是谁给我上的药?”

      “晏修啊。”木欣欣坐在脚踏上,两手托腮,眨巴眨巴眼睛,“血浸了你一身,他吓坏了,每日都亲身看视,真是无微不至,他倒是个细心人,比青山还胜几倍……”

      柳襄抬起手臂,见上面缠着一圈一圈柔软的白纱,紧密稳固,还系了个蝴蝶结。看着看着,柳襄忽然撩开被子坐起身,瞪大眼往腰间一探,那处贯穿伤也包得甚紧,她微张着嘴,原本苍白的脸刷一下变得通红,连脖子都一片绯红。

      “阿襄姐姐”,木欣欣纳罕道:“你怎么脸红了?”

      晏修提着个匣盒,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撞见柳襄满脸红晕的样子,他将盒子放在桌上,几步迈过去,挤开木欣欣,将指腹贴在她额头上。

      咫尺之间,四目相对。

      柳襄想说自己没发烧,可就是舌头发僵,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指下肌肤滚烫不已,晏修皱了眉,冷眼一瞥木欣欣,走到盥洗架前,慢条斯理洗手,不经意地道:“青山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我看他在市集那儿,被好多人围着……”

      “啊?”木欣欣腾一下站起身,“阿襄姐姐,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说完急匆匆跑走了。

      晏修擦了手,重新打来干净的水,拧了帕子,凑到柳襄面前,帮她敷在额上。

      四下里一片静谧。

      好半晌,柳襄才找回声音,“我……我没发烧……”

      晏修垂目看她。

      “我会些医术,我没发烧……”柳襄小声地重复,不料肚子忽然叫了一声。

      晏修低笑了一声,将帕子放在一边,打开桌上的盒子,将膳食一样一样摆好,屋子里霎时香气四溢。

      “你能起来吗?”

      “能的。”柳襄刚下地,身子就晃了晃。

      晏修一把揽住她,“不要勉强,你好不容易才好些。”

      柳襄偎在他胸口,闭了闭眼,努力平复眩晕的感觉,嗓音软软的,“躺了那么久,我想走走。”

      晏修待她站稳,给她披了件衣衫,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到桌前坐下。

      热腾腾一碗鸡蛋羹,几样小菜,清淡又易消化。晏修坐在她身边,陪着吃了一点,便放下筷子,抿着茶,瞧着柳襄拿了勺,小口小口吃东西的样子,她穿着月白的寝衣,乌压压的黑发垂在身侧,绸缎似的发亮。

      晏修心中一动,伸了手指拂开她颊边一缕发丝。

      柳襄突然呛了一下。

      “慢慢吃。”晏修失笑,在她背上轻拍。

      “吃好了。”柳襄垂着眼睛。

      晏修又从食盒子里端出一碗汤药,柳襄蹙了眉,接过来一口将浓稠的汤药喝光。晏修抬手摸摸她的头,往她嘴里塞了一颗什么东西。

      口中的苦味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尝过的甘美。

      “这是什么?”柳襄捏一点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蔗糖。”晏修有些好笑地瞧着她。

      “蔗糖?”柳襄想了一下,“‘芋魁肥白蔗糖沙’的蔗糖?”

      晏修怔了怔,见她一脸新奇,蓦地想起她在无逢山第一次喝红锦春的样子,“你……也是只在书上读过,却从没吃过蔗糖?”

      柳襄神情专注,“嗯”了一声。

      心底的怜惜又涌上来,晏修摸摸她的头,“好吃吗?”

      “好吃!”柳襄唇角微扬。

      晏修眸色深深,再摸摸她的头。

      夜露渐重,晏修留了一盏灯,扶柳襄躺下,见她并不困倦,便靠在床头同她讲了些话本故事,直说到了一二更天。

      “你从哪里看的这些故事?”柳襄打了个哈欠。

      “小时候睡不着,听阿兄讲的。他比我爱看书,野史杂传读了不少,又爱听史话,他和嫂子就是在上京桑家瓦子里认识的……”絮语轻消,晏修见她合上了眼,这才缓缓起身,为她盖好被子,悄无声息出了门。

      屋外淅淅飒飒,像风又像雨。不知为什么,柳襄这一夜并没有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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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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