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宫纪

作者:吹泡泡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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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悲


      枯叶全部落下来的时节,任城王拓跋云病愈后的半个月,就请求往沃野带兵,平息敕勒叛乱。

      纯陀正好入宫陪伴昭仪,听见父亲在大殿请命,态度坚定,满腔为国之情,太上皇没有不准的道理。

      任城王从崇光宫出来,纯陀攥紧帕子冲出殿门,正撞见父亲身披战甲,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与记忆中那个在佛龛前怒斥她的身影重叠。

      “阿爹……”

      拓跋云回头,看着女儿高高隆起的腹部,心里升腾起复杂又欣慰的情绪,他抬手卸下沉重的头盔,冬日夕阳的金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纯陀。”

      纯陀哭了。

      拓跋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上前一步,笨拙地拍了拍女儿的背,“傻孩子,哭什么。”

      “阿爹身子刚好,能不能不要离开平城……”

      “我这身骨头硬着呢。”

      “可平城是……是家啊!”她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眼泪更加汹涌地溢出来,平城对爹爹来说不是家,而是伤心地。
      爹爹在,兄长就不会在王府久住,阿爹走了,兄长才会回来。

      “好孩子,照顾好自己,等生了外孙,爹就回来看你。”拓跋云顿了顿,“你兄长性子烈,这些年在外面野惯了,你也不要再和他有什么牵扯。”

      纯陀猛地抬头,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比上次见面时又多了些,千言万语,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崇光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拓跋弘披着单衣坐在案前,案上堆积的奏章中,最上面那本摊开着,赫然是一份死刑定核的名单。

      封蘅打了个哈欠,目光扫过那份名单,“已经三更了。”

      拓跋弘让她等候,就为这事,她已经在榻上小憩了一觉。

      “你看这些……”

      封蘅接过来一沓纸,听着拓跋弘说,“其中几个案子,比如有个农夫,说是杀了地主,可邻里都说那地主欺男霸女多年。还有那个王五生,为给母亲治病偷了药铺的参......”

      “又比如这个。”拓跋弘又将一份卷宗抽出来,“戍边十年的老兵,因同乡克扣军饷,争执中失手伤了人,对方本是皮外伤,却在狱中意外身故,如今定了死罪。”

      她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些勾决都要经过拓跋弘一一核准反复推敲,原以为这些交给那些中枢大臣就够了。

      “还有这个。”拓跋弘从卷宗堆里抽出最薄的一本,封面只写着“周氏弑夫案”五个字,字迹凌厉得像是带着血痕,“周氏亲手用剪刀刺死了丈夫,供词画押都齐了,按律当斩。”

      封蘅抬起眼来,似乎是都想到了自己,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她翻开细看,里面的记录简单得过分:夫家报官,周氏当场认罪,称不堪其辱。旁证只有邻居一句“常闻其泣”,再无其他。

      拓跋弘的声音变沉了,“那周氏的丈夫是当地有名的泼皮,不仅常年打骂她,还赌光了家产,甚至在她怀有身孕时,将她抵给赌坊抵债。她拼死逃回来,腹中孩子却没保住。”

      “定罪本章上说女子弑夫便是坏了纲常,必须严惩以儆效尤。大奸大恶之人自然当死,可你说这些……朕怎么能不慎重考量呢?”

      封蘅逐字看着卷宗里的字句,“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陛下是在叹这些案子里的冤屈,还是在愁如何平衡法与情?”

      拓跋弘往后靠在椅背上,“朕登基时立誓要清明世道,可这些卷宗堆在这里,倒像是在打朕的脸。”

      封蘅合起卷宗,烛火在她眼中映出一点冷光,“自从搬来了崇光宫,陛下似乎比以前心软了。”

      他对这些如蝼蚁一般的死刑犯心生不忍,可是魏宫里接二连三死去的人,他何曾眨过眼?

      她可以想宫里的事,是权谋,是生死博弈。可这些人,是他的子民。

      封蘅知道人是复杂的、矛盾的,帝王心术,权衡利弊,与对平民百姓的怜悯,并不冲突。

      “刀兵能定疆域,却定不了民心。人命关天,朕每年都为这种勾决犹豫,还常被他们催促,说朕妇人之仁,只是你从没在意过。”

      封蘅放下卷宗,撞上拓跋弘诚挚的目光,她躲过他的眼睛,他苦笑一声,“罢了,还是先把这些勾决定了吧。”

      “生杀予夺都在陛下,陛下既觉核准不妥,命发回重查或酌情改判就是。若律法成了纵恶惩善的工具,留着这法的虚名,又有何用?”

      她顿了顿,特意拿起周氏的卷宗:“就说这个案子,地方官只记弑夫二字,却对其夫十年虐妻、逼死亲子的恶行轻描淡写。这般偏颇的卷宗,难道不该重查?”

      拓跋弘看着她,忽然笑了。这笑容里没有了先前的沉重,倒多了些豁然:“爱妻所言极是。”

      “陛下还是先定卷宗吧。”她硬着头皮转移话题,声音却比刚才软了许多。

      这么多卷宗名单,拓跋弘已经看了好几个昼夜。

      封蘅果然提起大臣奏陈快速核定的本章,原来他说的那些微词也是真的。

      她突然清晰地认识了拓跋弘与太后的不同,太后杀伐决断,认为乱世需用重典,雷霆手段才能震慑宵小,从来一以贯之,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后宫。

      可拓跋弘不一样。

      他把权术与阴谋当作守护自己权力的盾,可面对这些民生琐事,他审慎犹豫,坚持赏罚分明,力图公正。

      就比如大赦令。

      太皇太后在太子登基大典前要求大赦天下以彰显新帝仁德,这是历朝历代旧例,可拓跋弘当即反对。

      他认为非但不公平,反而是在鼓励犯罪。

      他从不是个循旧制的人,可是纵有锐意革新的大臣,多数人都是保守的,就连帝党中有人也不认同他如此离经叛道。

      “大赦当赦冤屈,不当赦奸恶。若连杀人越货之徒都能凭一纸赦令脱罪,那受害者的公道何在?百姓的安危何托?”

      最终,新帝登基那场大赦只赦了过失犯罪与轻刑犯,对谋逆、杀人、贪腐等重罪绝不姑息。

      那时封蘅在偏殿听着,发觉他站在高位有些孤立无援的处境,只当是他为立威故作姿态,此刻看着案上这些反复斟酌的卷宗,才忽然明白自己小人之心了。

      此后到承明元年六月那场巨变,再未有过大赦。

      拓跋弘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封蘅回过神,“陛下当时不肯滥赦,与今日不肯轻判,原是一个道理。”

      方才他为她的敷衍而引发的失落一扫而空。

      她没再催他歇息,只是默默站在一旁,替他整理好散落的卷宗。

      慎刑慎杀已经让太皇太后疏为不快,拓跋弘与太皇太后的分歧又何止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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