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辈子真夫妻 三辈子假夫妻

作者:闲散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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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回高太后垂簾苏轼辗转回京城太白楼会友朋友手迹触肝肠


      神宗元丰八年三月,神宗皇帝赵顼驾崩,九岁的儿子赵煦凳极,是为哲宗。因皇帝年幼,宣仁高皇太后——小皇帝祖母——垂帘听政。高皇太后素来喜欢苏轼的诗文,也知道苏轼天赋异禀,才气纵横,且忠直率真,立刻征诏苏轼回京任职。又改用司马光为相,一时朝廷风云突变,“元祐”派人物纷纷回京,占据各路要津。
      苏轼接到皇太后的诏谕时,他却身在登州。原来在神宗元丰七年,皇上得知苏轼的处境艰难,于心不忍;他也甚爱苏轼之才,如今七八年过去,是非功过渐淡,他想让苏轼过得好一些,便下旨调苏轼到离京城近些的汝州任职。苏轼接到圣旨后,心里很是犹豫,其实他已经习惯了黄州的生活;东坡上五十多亩地,十几间房舍,一座雪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远眺江山风流,近睹长江东去,座上有鸿儒,往来有白丁,远离了朝廷是非,学陶渊明做一个闲适的田舍翁,此生足矣。然而他考虑到这是皇上的好意,加之孩子们听到消息,能到一个热闹的地方,已是雀跃狗欢,欢欣不已,苏轼只得改变主意,奉诏前往。
      朋友们听说他要离开,纷纷设筵饯行。席间多有要求题诗的,苏轼豪爽率真之人,且又才气纵横,自然不会叫朋友失望。要北去了,而有名的庐山近在咫尺,因为是被贬黜,没有行动自由,竟没有去过。临行前,他决定先去看一眼庐山。他和家人及十几位送他的朋友一起乘船到了九江,把家人安顿好,又和三个朋友一起走陆路去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便是他此行的绝世大作。从庐山回来,他又想看看隐居在南京的王安石。当年二人政见不合,在朝廷上唇枪舌剑互相攻伐,不意被小人利用,都落了个遍体鳞伤败下阵来,如今躲在角落里偷偷自己舔伤口。两人本是很好的朋友,只是政见相左。如今风雨已息干戈已止,一切是非都已成过往,他很想见一见这位亦敌亦友的故人。他带着全家沿江而下,三日后到了南京。南京乃六朝古都,苏轼少不得一番登临凭吊。王安石居住在一个偏远的小院内,境况十分凄凉,见到苏轼后颇感意外。王安石不愿再提当年的政见之争,二人只谈论诗词和佛学。
      苏轼在镇江和常州又拜访了几位老朋友,半个多月奔波道途,天真的苏轼竟然爱上了江苏之地的丰饯物产与气候宜人,竟然上书请求皇上允许他留在常州。然而他毕竟还是带罪之身,美梦做完,脑壳清醒后,还得打点行装,带领家眷向北去上任。不过他仍然抱有希望,盼着有一日皇上怜悯他,真的答应他住在常州养老。为此他故意拖延行程,走得很慢。这回等来的是皇太后的懿旨,允准他在太湖周边居住。苏轼喜出望外,立刻带领全家又往回返;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找一块安稳的养老之地安度晚年了。在他回到宜兴还不到十日,皇太后的懿旨又来了,任命他为山东登州太守。苏轼本不想去,但一来圣旨不可违,二来想到皇上已经驾崩,皇太后如此看重自己,不好拒绝。全家还没有开包的行李省了时间,稍事拾掇便上了路。由水路转陆路,又由陆路转水路,三个多月舟车劳顿奔波道途,于元丰八年十月终于到达山东登州。刚在衙门报了到,住的房子还没有找妥,皇太后的懿旨又来了,让他接旨后立刻到京城任职。
      虽是贬黜,仍是官身,苏轼不敢怠慢,稍事歇息,即便起程。自家有一辆车,又雇了两辆,车辚辚,马啸啸,三辆车一路颠簸,一个多月后,终于来到东京汴梁的南薰门外。孩子们看着巍峨的皇城一片欢腾,苏轼却酸甜苦辣一起朝心头涌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对这个带给自己荣耀也带给自己失落灾难的地方是又熟悉又陌生。三十年前,兄弟俩随父来到东京,第二年省试得第二,复试“春秋对义”得第一,皇上殿试又得第一。弟弟苏辙也榜榜高中,父子三人一时名动京城。苏轼先后做到告院和开封府高官,后与变法的王安石政见不合,主动要求离开京城到杭州任职。后又被陷冤狱,被贬黄州五年。十四五年来,人生际遇沧桑,宦海风波惊梦,如今又站在这道高深莫测的皇城门前,仍然不知道进了这道门,给他带来的是福还是祸灾。苏轼心里翻腾着这些秋风往事,正要趋车进去,突然想到自己的旅资已经不多,进了这道门,客栈的费用要高出城外的一倍多去。如此想着,对赶车的儿子道:
      “咱们住城外吧,城外的花销少一些。”
      儿子苏过没吭气,左右看一眼,见城门北边一箭之地有一片房舍,料是客栈,轻轻打马调转车头向北而去。这里果然是一片留宿之地,抬眼望去,沿街有十几家之多,竟然没有一家住家户。苏过刚到近前,就被为首的一家客栈的小二拦住。小二三十多岁,能说会道,极言他们客栈如何如何好。苏轼见那客栈刚翻修过的样子,红柱白墙,丹垩一新,二楼大“工”字窗棂一明到底,估计收费不会低,苏轼掂量着口袋里的钱,低声嘱咐儿子往前走。第二家看去,也很阔气,苏过连车也没停。到了第三家,看上去简朴一些,同样是两层楼的门面,大约有十来年没修饰过了,显得灰暗斑驳,从旁边进车的大门望去,里边的地方却甚为宽敞。揽客的小二站在车前,看着苏轼和苏过道:
      “……我们店宽敞,上下房都有,就为得替客人省钱。谁的钱来的也不容易,出门在外谁不想省着用?住我们店吧,保证你不后悔……”
      苏轼见小二说得中听,便朝儿子点头。苏过见了,答应道:“行,就住你们店。驾!”轻轻吆喝牲口进门。进了大院,掌柜的也迎上来,看一眼客人,对着伙计们大声道:“二货三狗,把客人的马拉到槽上去,上好草好料。四喜,帮着客人拿行李。”吩咐完伙计,又转回头来对苏轼道:
      “老客你是第一回住我们店吧,保证你住了一回,还想住第二回,我们店地方宽敞,价格合理……”
      “掌柜的,”苏轼打断他的话道,“你给我腾三间下房,我凑合住一夜,明日就要进城……”
      “哎呀,真是对不住,下房怕是没有了。”掌柜的为难道,“你住上房吧,我给你打八折,折算下来比下房也贵不了多少钱……”
      苏轼听了,一时愣住,想那门口小二的话,原本就不能全相信的,那都是揽客的伎俩。正准备和儿子商量,掌柜的突然近前来,盯着苏轼问:
      “这位……可是苏大人?”
      “我是姓苏。”苏轼从容道,“但现在已不是大人了。怎么?你认识我?”
      “大概有三十年了吧,”掌柜的一直盯着苏轼看,“那时三苏名动京城,我见过大人,真是岁月不饶人,现在看,大人也见老了。”
      “不是见老,是真的老了。”
      “我想问苏大人一件事。”掌柜的突然转了话题,“半年前,你在常州是不是买过一栋房子?”
      苏轼见他问起这件事,心里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如实道:“是买过。”
      “多少钱买的?”
      “五百缗。”
      “后来你是不是又把房子退给了房主?”
      苏轼见他问得如此细,又不知他问话的意思,反问道:“你问这话做什么?”
      “那位老妇人是我的亲姑姑。”
      原来半年前,苏轼想在常州养老,一次他在乡下看中了一栋房子,价格也合适,以五百缗钱买了下来。几日后,他和一个朋友在村子里散步,忽听一座房子里有人哭泣,且很伤心。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走进去一看,见一老妇人坐在墙角泪水涟涟,不时发出哀嚎声。他问老妇人为何伤心,老妇人说,他有个不争气的儿子,欠了别人赌债,把她住了一辈子的房子卖了,没想到她老也老了,连住的地方也没了,还得借住在别人家。苏轼再问,得知自己买的房子正是老妇人的房子。当下苏轼把房契拿出来,当着老妇人的面一把火烧了,又把老妇人的儿子叫来,让他把老妇人还接回老屋去,还说钱不用他还。岂知那五百缗钱是苏轼的一大半家当。
      “苏大人,你是好人。”掌柜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动情道,“好人不能没有好报,你在这里安心住着,不要提房钱的事,我替我姑姑还你这份人情,要不然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这……怎么话说的?”苏轼一时没了主意,少顷道,“要不这样。现在我是手头紧,但我毕竟是朝廷命官,马上就会有薪水的,手头缓开了,我就给你送来……”
      “你的钱,我是不收的。”掌柜的道,“你若是觉得不过意,你给我写幅字吧,住一日,写一幅,就算你的房钱,如何?”
      见掌柜的一片至诚,苏轼也不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当下掌柜的安排了房子,众人进房歇息。一时饭菜又端了上来,众人一边用膳一边消散着一日的劳乏。掌柜的又特意把苏轼请到饭堂,几个小菜一坛老酒摆在桌上。掌柜的看着苏轼笑着道:
      “听说一般才士都爱酒,吃了酒以后,写文章的,文章写得更好;写字的,字写得更漂亮。小的特意送大人一坛酒,一会儿写的时候……”
      苏轼正想酒,呵呵笑着道:“那就愧领了,一会儿写字,自当尽力而为。”
      因为钱紧,苏轼几日没吃酒了。此时一坛老酒摆在面前,还未启封,酒香已经飘了出来。苏轼拿起酒标看一眼,是程家春醪,以前吃过,品质口感都属上乘。苏轼想那掌柜的如此巴结,无非是想让自己写的时候认真用心一些。苏轼再不犹豫,动手打开泥封,倾了一碗,先到鼻子前闻闻,接着一仰而尽。
      一时酒足饭饱,苏轼刚放下筷子,有小二已端来了水盆让净手。苏轼打着饱嗝正洗手,掌柜的一挥手,几个小二利索地撤了剩菜碗筷,仔细擦干净了,立刻又铺上了纸,摆上了笔砚。掌柜的笑着道:
      “苏大人,请吧。”
      苏轼扭头,见是一张六尺整张大纸,不由笑道:“这么大的纸,可要多费些墨了。”
      “自古商家不做赔本买卖,”掌柜的笑着打趣道,“大人的墨宝一字千金,那几个房钱可就微不足道了,算下来我可是赚大发了。”
      见这里要写字,立时围过来许多人。苏轼看着纸又问掌柜的:“这么大幅纸,写什么好呢?”
      “就写你的‘大江东去,浪涛尽……’如何?”掌柜的小心翼翼道。
      “甚好!”
      苏轼拈笔在手,饱蘸浓墨写起来,一会儿似龙飞凤舞,一会儿似蜻蜓点水,一会儿似巨石崩崖,一会儿似柳绵随风,不一时,一幅大字写就,淋淋漓漓呈现在众人面前。有人慨叹道:
      “真正大手笔,大才子,今日得见,大开眼界呐。”
      这时,一个人突然跪倒在苏轼面前,眼含热泪道:“东坡先生,苏大人,收个学生吧。我从小就仰慕大人,今日得见,乃是晚生三生有幸,从今以后,我愿追随先生门下……”
      “你快起来说话。”苏轼伸手扶年轻人,年轻人却不起来。
      “先生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苏轼看着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晁补之,字无咎,鲁西巨野人……先生,收下我吧。”
      苏轼嘿然笑一声,又仰天叹道:“学生我是不收的;我不是不收,是不敢收。我这个人犯扫帚星,说话写文章,动辄得咎,你跟我学,学不出好来。交个朋友还是可以的,文士以文会友,以文交友,相互切磋,取长补短,乃世间一大雅事……”
      第二日用过早饭,苏轼跟夫人说一声,父子二人下楼来,苏过从马棚里牵过自家的青鬃马熟练地套在车上,苏轼坐进车里,苏过跨在车辕上,一声“驾”,出了客栈。清晨的这个时辰,正是城里最热闹的时候,赶集的,上工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最是热闹不过。若是空人,挤在人群里,买点小吃拿在手里,边走边吃边看热闹,煞是一番情景。然而他们今日赶了车,苏轼怕拥挤不好走,吩咐儿子不要进城,顺着御河往前走。这里倒是清静,一条小道一丈多宽,行人车辆很少,两边的景色很不错。二人先往北走一段,又往西拐,大约一个时辰,便到了自家原来的庄园前。看着原来属于自家的故园,花溪犹在,叠山犹在,一草一木是那样的熟悉,然而现在已不属于自己,苏轼心头泛过一丝鹊巢鸠居的淡淡滋味。他来此的意思也是留恋旧物,想再买回来。父子二人在庄子前默默站一会儿,苏轼嘱咐儿子上前问问,有没有卖的意思,若有,想卖多少钱。苏过答应一声,神情笃定来到门前敲门。不一会儿,一个十五六岁年轻人开了门,看着苏过问:
      “你找谁?”
      苏过赶紧答话:“我找你们主人,有话想问他。”
      “我家主人不在,出远门了。”年轻人说着把门关上了。
      苏过只好退回来,对父亲说明经过。苏轼心犹不甘,又对儿子道:“再去问一声,他们主人有没有卖园子的意思。”
      苏过又来到门前敲门,不一会儿,年轻人开了门,看着苏过没好气道:“我说了,我们主人不在家。”
      苏过怕他关门,赶紧问:“我想问问,你家主人有没有卖这园子的意思?”
      年轻人听了笑起来:“我们主人说过卖园子,但不是现在。说这园子是苏大人住过的,以后会很值钱。我家大人买过来后什么都没动过,都是苏大人在时的老样子,就为了多卖钱……”
      苏过把年轻人的话说给父亲,苏轼听了莞尔一笑,叹道:“想不到我苏轼如此命运坎坷,在一些人眼里倒成了香饽饽;先是客栈掌柜拿我的字当宝贝,现在又有人把我的旧庄子当宝贝,善刀而藏,待价而沽……”苏轼清楚自己再没有买回来的可能,便对儿子道,“走吧,再不要想庄子的事了。”
      父子俩驾车头也不回离了旧庄子,顺着一条熟悉的小道朝西门行去。不一时便到了汴河桥上,下桥不远便是河景客栈。想当年少游几次进京赶考,都住在这家客栈里。再往远处看,便是皇城西门。小道\客栈\汴河桥,还有西门,都是老样子,以前上朝,日日都要路过的,地方依旧,只有自己变老了,“物是人非啊!”苏轼不由笑着叹一声。
      苏轼父子坐在车上,一路看景色,优哉游哉进了宜秋门。苏轼示意儿子顺着汴河走,他记的汴河沿岸为商贾繁盛之地,多有出租房子的,他想先找一个地方住下来,然后再慢慢找合适房子。这里还是老样子,仍然是商贾云集之地。出租房子的不少,但是看了几家,都不合适,不是小,就是破旧。苏轼只得叫儿子离了汴河岸,从牛行街绕到马行街来。这里街道整齐,房舍俨然,显然官宦人家居多,绕了一圈,没见有要卖或者出租的。看看日头趋正,时当正午,肚子里也“咕咕”叫起来,父子俩开始找吃饭的地方。苏轼想起米市街的太白酒楼有一种名吃叫桂花春饼,甚合口味,以前常来吃的,价格也不贵,只不知现在还在不。苏过赶着车绕一个大圈,来到米市街,所幸太白酒楼还在。苏轼在门前下了车,任凭儿子去找地方停车,他独自站在太白酒楼门前,听着楼上嗡嗡嘤嘤的声音,恍然有隔世之感。
      “这不是子瞻么,如何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这里?”
      苏轼回头,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身后,盯着看一会儿才认出来,原来是吕忠,二人在京城时曾同事过。不觉嘿然笑一声,道:“原来是吕忠老弟,有十多年没见了吧,差点认不出来。真是岁月催人老哇。——楼上怎么这么热闹?”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吕忠道,“如今高皇太后摄政,原来的那帮小人都钻沙子了,贤士纷纷归朝,自然要庆贺一番。走吧,上边肯定有你的老熟人,一起热闹热闹。”
      苏过正好停了车回来,三人一起进了楼。一层差不多已经坐满了人,只见人头攒动,嗡嗡嘤嘤,多是贩夫走卒小商小贩一类。上到二楼,人也不少,多是府衙小吏市井闲人一类。上到三楼,则清静得多,只三个角落各围坐着几个人。吕忠在前直朝东南角走去,边走边道:
      “你们看谁来了?”
      几个人扭过头来,少顷又同时站起来。
      “哇,是子瞻。”
      “是东坡,东坡居士。”
      “我们都见老了,要不是那张大长脸,我还真有点认不出来。”
      苏轼依次看过去,一一认出了对方。首当其冲的是驸马爷王诜王晋卿,当年受苏轼牵连,也被贬黜到武当,依然不畏权贵,多次到黄冈看望苏轼,最是有血性有风骨的一个汉子。再一位是黄庭坚,诗书俱佳,自从和苏轼认识后,便拜在门下,以师礼敬之,也曾不避嫌疑,多次到过黄冈。再一位是米芾,诗书画俱佳,也是多次见过面的。还有一位是郭诚,也是见过几次面的。
      苏轼笑着朝众位抱拳施礼:“原想再也见不到诸位了,没想到还有今日一会,幸甚!幸甚!”
      “刚才还念叨你呢。”米芾指着桌子上的一幅画道,“这幅画别的都看不出毛病,只差署名有些模糊不清,驸马爷说要是子瞻在,一望便知是真是假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王诜打断米芾的话问,“如今住在哪里?”
      “劳晋卿过问。”苏轼如实道,“昨日刚到,如今还住在城外的客栈里。——这不正找地方嘛。”
      “行啦,别找啦。”王诜道,“我正好有一套宅子空着,你搬过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
      “你就别客气了。——小四,”王诜扭头叫过一个小厮来,又指着苏过道,“这是你儿子吧?你两个别吃饭了,找掌柜的一人要两张饼,路上吃,去城外连东西带人都搬到大槐树巷宅子里……”
      苏轼过意不去,还要推辞,周围几个一起劝起来:
      “你就别客气了,驸马爷又不是外人。”
      “人家毕竟是驸马爷,瘦死得骆驼比马大。”
      “你这是替他看宅子,不跟他要工钱就不错了。”
      苏轼只好道:“那苏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子瞻你来看。”米芾又指着桌子上的画道,“你看这画到底是真迹还是赝品?”
      这是一幅一尺五宽长轴,是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苏轼就桌案上徐徐展读,反复把玩。米芾等屏息静等他一语定乾坤,见他只沉吟不语,催促道:
      “到底是真是假,你倒是说话呀!”
      “就这线条,一望可知,是吴道子不假。这是苏某拙见,不足为训。”
      米芾等顿时松了一口气,立时又叫“上笔墨”,米芾又道:“子瞻,把你的见识写下来。”
      “如何?还要立字为据?我说过不足为训的。”苏轼笑言道。
      “为训不为训,那都不重要,这里只要你的见识。”
      苏轼本就是好动笔墨的人,这时伸手接过递到眼前的笔,看一眼笔杆,笑道:“此乃诸葛笔也,正是苏某喜爱的。”又看桌案上的砚,道,“京城名显之地,凡事乡野都不能比。笔是诸葛笔,砚是凤咮砚,墨是廷珪墨,都是苏某所爱,今日不动笔,对不起这些尤物啊。”苏轼把画翻过来,驰然写道:

      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外,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余于他画或不能必其主名,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伪也……

      苏轼刚写完,郭诚又递上一张画,苏轼扭头看一眼,立时不觉愣住,俄而又两眼溢满泪花,耐持一会儿,终于耐不住,两眼泪水哗然而下,“哇”一声呜呜咽咽哭起来。众人不明就里,失惊问:“子瞻,你这是怎么了?”“如何好端端的哭起来了?”好一会儿,苏轼才收住悲声,抽噎着道:
      “一望可知,这是亡友与可的墨竹,与可性恬淡,不趋势,与某引为知己,常以书画自娱,不幸英年早逝……”
      与可是文同的字,自号石室先生,又号笑笑先生,皇祐年间中进士,曾任湖州太守,与苏轼性格相投,在黄冈期间,二人来往甚勤,不幸英年早逝。苏轼闻听后,当即失声痛哭。如今又看见亡友的墨迹,自然触动肝肠,由不得一阵唏嘘叹息。苏轼平息情绪,在画背面援笔写道:

      卤竹生于陵阳守居之北崖,盖岐竹也。其一未脱箨,为蝎所伤。其一困于嵌嵓,是以为此状也。吾亡友文与可为陵阳守,见而异之,以墨图其形。余得其摹本,以遗玉册官祁永,使刻之石,以为好事者动心骇目诡特之观,且以想见亡友之风节,其屈而不挠者,盖如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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