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

作者:毛皮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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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153:铸锅纪


      我叫石心,今年刚满两百岁,在我们娲族里,这个年纪还只能算是个半大的孩子。
      山涧的浮冰早已化尽,水声变得饱满起来,带着新绿的草沫匆匆赶路。窑洞外那几株老桃树的枝丫里,钻出了毛绒绒的苞芽。春天的第三个月圆之夜就要到了,那是我们部族最重要的日子——祖祖的九百三十五岁大寿。祖祖是我们所有人的源头,从他那一脉分出了七个“育火地”,而我们“青石窑”是最年轻的一支。火母说,能在祖祖千岁大限前为他操办一次寿辰,这是天大的荣耀。
      更大的荣耀是,我们青石窑被分配到了铸造庆典巨锅的任务。
      消息传来时,我们十二个学女正围着练习炉敲打铜片。火母站在窑洞中央,声音像被地火煅烧过的青石一样沉稳:“这次铸锅,要用三炼精铜,锅径需得九尺九寸,深三尺三寸,取天地至阳之数。锅耳要雕成双凤衔芝,锅身要留出烙纹的位置——寿宴当天,一百位族人要同时涮煮百样山珍,这锅就是宴席的心脏。”
      所有学女的眼里都燃起了干劲满满的火焰。能参与这样的工程,哪怕只是在边上递个锤子,都够在家族树上记一枝了。
      要知道,我们平日里的功课,无非是些叮叮当当的零碎。天不亮就围着练习炉,捶打那些永远捶不完的铜片和铁条,直到手臂酸麻,只为让每一锤的落点再精准半分。做出来的东西,也尽是些巴掌大的物什:修补漏水的壶、给隔壁窑洞打几把新剪子、为将行冠礼的小妹铸一枚带名字的簪子。最“大”的工程,也不过是给负责耕种的“沃土窑”赶制一批春播用的短锄和镰头。日复一日,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干净的铜绿和炭灰,仿佛我们的人生也会被锻打成这样细小、实用、却又默默无闻的器具。这次的大工程,火母会怎么分工呢?
      不等我继续分神,火母已经开始分工了。
      “青叶,你带三个人去后山选杉木,制炭的木头要直、要干,年轮不能过密。”
      “赤晶,你去矿洞清点去年炼好的铜锭,要三炼的,一块块敲过听声。”
      “玄纹,你带人去河滩淘澄型砂,老规矩,要下游白砂混中游黄砂,比例你清楚。”
      名字一个接一个点过去,始终没有到我。
      “石心,”火母终于看向我,他的眼睛在窑洞的昏黄光线下像两块温润的黑曜石,“你负责备柴。”
      我听见自己的心“咚”一声沉到了地里。
      备柴……意思是,我要在接下来整整一个月里,跟在各位学长身后,收拾他们砍下来的树枝、扛回他们选剩的木头、打扫窑洞里每一天积下的炭灰和碎渣。而他们,他们会站在炉边看着铜水沸腾,会在砂模上刻下精细的纹路,会在锅成的那一刻把手掌贴上还发烫的铜壁,感受一件杰作诞生时的心跳。
      “为什么又是我?”我在心里尖叫,但嘴唇抿得死紧。上一个公开抱怨的学女被派去洗了整整三个月的矿石——用最冷的山泉水,还是在冬日。
      于是工程就这么开始了。
      天还没亮,我就要起床,扛着几乎和我一样高的竹筐去后山。青叶学长他们已经选好了要砍的杉木,用石斧在树干上刻下记号。而我的工作是把砍倒的树枝拖到一起,剔除细枝和败叶,把粗枝捆成我能扛得动的大小,然后一趟趟往回运。
      在第一捆柴被扛回窑洞时,我的肩膀就磨破了皮。汗水混着血水粘在粗麻衣上,每走一步都像有针在扎。我一边把柴堆到柴房,一边在心里抱怨:凭什么?我都两百岁了!隔壁窑洞的云奴,一百八十岁就开始学控火了!我们火母是不是偏心?就因为我是火母的亲孙女,所以更要“磨砺”我?
      柴备够了,就开始制炭了。
      这是最辛苦的活。要把木头锯成三尺长的段,竖着码进炭窑,封泥,点火,然后守在窑口三天三夜,看着窑顶烟囱冒出的烟从浓黑到淡青再到几乎看不见——这时候火候正好,要立刻封死所有气孔,让炭在窑里慢慢熄灭。早一刻,炭太生,烧起来全是烟;晚一刻,炭就化成了灰。
      我守在窑口,眼皮止不住地打架,脸上全是黑乎乎烟灰。透过窑洞的缝隙,我能看见主窑里赤晶学长他们在清理铜锭,用软布一块块擦拭,对着光看铜锭里的云纹。他们的手都很干净,指甲缝里也没有一丝黑泥。
      “备柴制炭,是个人都能干。”我在心里嘟囔,“还需要再学一百年来干这个吗?”
      炭制好了,型砂也淘回来了。玄纹学长带着人开始夯制砂模。他们在地上挖出一个巨大的坑,用木板围出九尺九寸的圆,一层砂一层水玻璃,用石杵反复夯实。那是个力气活,但也是有讲究的力气——哪一层夯得稍松些,留出排气道;哪一层要夯得极实,防止铜水冲破。他们的手掌磨出了更厚的茧子,但一双双眼睛都亮得像星子。
      而我……我在扫窑洞。
      我扫掉夯砂时溅出来的碎渣,扫掉练习炉边积攒的铜屑,扫掉所有人脚底带进来的泥土。扫帚在我手里越来越沉,但我的怨气却越来越少——很奇怪,当我一遍遍走过窑洞的每一个角落,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从未注意的东西。
      比如,柴房里堆的杉木炭,每一根都笔直均匀,烧起来火苗稳定,几乎没有爆裂声。而上次我偷偷从后山捡来凑数的杂木烧的炭,烧起来却是噼啪乱响,火星四溅,差点烧着了赤晶学长的围裙。
      比如,炭窑的封泥,火母教过我,要用东边坡上的黄黏土混细砂,比例是七比三。我图省事没有精确称量,结果封泥开裂,一整窑炭都烧过了火,全成了白灰。火母并没骂我,只是让我重制一窑炭——我一个人,熬了三天三夜。
      又比如,夯砂模的时候,玄纹学长会蹲在模边,用手掌贴着砂面,闭着眼感受。他说砂层里有“气脉”,夯得太死,气脉不通,铸出来的锅会有暗隙;夯得太松,气脉涣散,锅形会垮。我问他这些要怎么感受,他说:“你已经扫了三个月的地了,难道没发现窑洞里的风,每天走的路都不一样吗?”
      我怔住了。
      我开始认真回顾我曾经不屑一顾的“基础工作”。
      我注意到,青叶学长选杉木时,不是逮着一棵就要砍的,他会抚摸树皮,然后一边敲击一边把耳朵贴上去听。他说,长得太急的树,木质松脆,烧出来的炭火气太暴;长得太缓的树,木质沉滞,烧出来的炭火又太温吞。要选那些不疾不徐、稳稳当当成长了百年的树,用它们制的炭,火最“稳”。
      我注意到,赤晶学长擦铜锭时,擦的不只是表面的浮灰。他的手指会划过锭面的每一道纹路,他说,三炼铜的纹路就像流水,每一道都是铜液在模具里冷却时留下的呼吸记录。读懂这些纹路,就知道这块铜喜欢什么样的火候,会在什么样的温度下“醒”过来。
      我注意到,就连我每天都在做的扫地工作,也有讲究。从窑洞地面的灰尘分布,就能看出风的走向;从练习炉边的铜屑积在哪一侧,就能看出练习者敲锤的力道习惯;甚至通过看柴房的墙角有没有蛛网,都能看出这个空间的“气”是流通还是淤塞。
      有一天,当我把最后一簸箕炭灰倒进窑后的化土坑时,我突然明悟了。
      并不是不是我们火母偏心。
      柴是火的骨。炭是火的肉。砂是火的床。风是火的呼吸。
      如果我连火的骨肉床席都不了解,如果我连它呼吸的节奏都摸不透,我又凭什么站在炉边,宣称自己要“驾驭火”?
      并且火不是用来驾驭的。
      火是需要被理解的。像理解一位脾性鲜明的长辈,像理解一条喜怒无常的河。你要知道它什么时候饥,什么时候饱,什么时候想喝水,什么时候想唱歌。
      而这一切,都要从为它备好每一根端正的柴、每一块饱满的炭、每一粒干净的砂开始。
      那天傍晚,火母把我叫到他的工位前。他正在用细铜丝编一只小小的蚱蜢,手指灵活得像在跳舞。他没有看我,只是说:“石心,你扫地的簸箕,边缘的铜箍松了。”
      我低头看手里的竹簸箕——边缘用来加固的铜片,确实有一角翘起来了。我居然没发现。
      “明天开始,你去高炉那边吧。”火母说,终于抬起眼看向我,“赤晶会教你观火色。记住,看火不是用眼睛,是用你扫了三个月地的那双脚底板——地气会透过鞋底告诉你,炉子里的火现在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
      我的脑子“嗡”了一声。
      高炉。我可以去高炉了!我可以站在那个吞吐火焰的巨口边,看着铜锭在深红的炉膛里慢慢融化,看着铜液像熔化的落日一样从出铜口流淌出来。我可以学习怎么通过火苗的颤抖判断炉温,怎么通过烟气的颜色知道铜液是否纯净。
      两百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要成为一个匠人了。
      我几乎是飘着走出窑洞的。夕阳把整个山谷染成金红色,远处的育火地飘起炊烟,空气里有炖蘑菇和烤面饼的香气。我要去告诉阿母,告诉在织坊工作的阿姊,告诉隔壁窑洞一起长大的伙伴——石心可以去高炉了!石心不再是只会备柴扫地的小孩子了!
      我沿着窑洞后的小路往家里跑,这条路我走过成千上万遍,闭着眼都能数清每一块突起的石头。但今天不一样,我的脚像踩在云上,我的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膛。我甚至开始规划明天要穿哪件工作服,要带哪条擦汗的布巾——
      脚下突然一滑。
      是一块松动的石板,边缘长满了青苔。我整个人向前扑倒,右手下意识地撑地。
      “咔嚓。”
      我听见了清晰的声音,从我身体里传来。紧接着,一股尖锐的、冰冷的剧痛从右臂炸开,瞬间冲上脑门。我低头,看见我的小臂以一种绝不可能的角度弯折着,白色的骨头茬子刺破了皮肤和衣袖,血迅速渗出来,在夕阳下黑得发亮。
      我愣了一秒。
      然后剧痛接管了一切。我瘫坐在路上,抱着扭曲的胳膊,像条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和冷汗一起狂飙,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剧痛渐渐退潮,留下一种荒诞到极点的清醒。
      九百三十五岁大寿的庆典就在三天后。巨锅明天就要开铸。火母终于点头让我去高炉。而我,在跑去报喜的路上,把自己摔成了这副德行。
      我低头看着那截弯折的胳膊,看着刺破皮肤的骨头,看着血一滴一滴落在路边的青苔上。
      然后我笑了起来。
      一开始是无声的抽气,接着是咯咯的低笑,最后变成无法抑制的、歇斯底里的狂笑。我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泪糊了满脸,笑得伤口又开始剧痛,但我停不下来。
      这算什么?命运开的玩笑?还是火母常说的“磨砺”的一部分?
      我一边笑一边想,这下好了,别说高炉,我连扫帚都拿不了了。赤晶学长大概会叹着气说“这孩子,还是毛手毛脚的”。青叶学长会摇头说“哎,还是太年轻了”。而火母,火母大概会让我去药庐帮着捣三个月的草药——用左手。
      笑着笑着,眼前的路、夕阳、血迹开始模糊、旋转,像被搅浑的水。
      然后我猛地睁开了眼睛,醒了。
      没有泥土路,没有青苔石,没有刺骨的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和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斜斜切进来的一线城市晨光。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空气里有昨晚忘记倒掉的咖啡残渣和亚麻床单混合的、属于我独居公寓的味道。
      我盯着那道苍白的光线,足足愣了五秒钟。
      然后,像潮水退去后露出沙滩,梦境里那庞大、真实到令人肌肉酸痛的一切——窑洞的火光、铜锭的冰凉、炭灰呛人的气息、还有最后那声让我魂飞魄散的“咔嚓”——哗啦一下,全垮了,褪色成了大脑皮层上一场荒唐的电子漫游。
      “靠……”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气音,不知道是想骂人还是想笑。
      我,一个每周至少三次力量训练、能硬拉自重、徒手换桶装水的壮女,居然在梦里……因为跑得太欢脱,把自己胳膊摔成了开放性骨折?!
      这合理吗?啊?这河狸吗?!
      我忍不住在晨光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梦里的我可是个两百岁的娲族学女哎!是那种能抡着比我脑袋还大的锤子敲铜锭、能在高温炉边一待就是一整天、按照设定能活一千岁的超长待机种族预备役铁匠!这种族设定听起来就皮实耐造,筋骨强度少说也得是碳纤维复合材料的级别吧?结果呢?被一块长了青苔的破石板给秒了?
      这梦的逻辑漏洞简直比那口九尺九寸的锅还要大。
      我躺在床上,没急着起来,任由梦里残留的那点荒诞感像余震一样在神经末梢嗡嗡作响。说实话,砍柴制炭夯砂模那一个月的“苦役”,在醒来的此刻回想起来,竟然不觉得委屈,反而有点……怀念?那种所有感官都被具体的劳动、明确的目标、甚至是身体的疲惫所填满的感觉,和现在每天对着电脑屏幕、处理无穷无尽抽象信息和人际关系的日常,完全是两个次元。
      还有那口锅。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荡气回肠的饿鸣。
      梦里那口为了百人火锅打造的、直径九尺九寸的巨锅,此刻以另一种形式攻击了我。锅还没铸成,但“百人火锅”这个概念,带着它热气腾腾、百味交融的想象,顽固地勾引着我的馋虫。那得是什么样的场面啊?一百个长生种围坐一堂,山珍、时蔬、片得薄如蝉翼的兽肉……在滚沸的、或许加了特殊香料的三炼铜锅里涮煮,那香气一定能飘满整个山谷吧?
      “啧,亏大了。”我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小声嘟囔,“活没少干,梦没少做,结果连口虚拟火锅都没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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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梦153:铸锅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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