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血牙

　　莫惜欢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七天。
　　沈脉和沈涯使劲浑身解数，也只能治愈他在大决战中，被莫蛟打出的伤势。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莫惜欢曾经刺穿过自己的心脏，取出过一滴心血。
　　沈氏兄弟研究了半天，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莫惜欢是心力交瘁，气血两亏”。
　　“何时醒来，能否醒来，全凭他自己的意志力。”

　　第八天清晨，晨曦跃动，阳光明媚。
　　令人欣慰的是，莫惜欢凭借自己的意志力，终于醒来了。

　　“……”
　　花血牙坐在床榻对面的椅子上，眼眸低垂，似乎在沉思什么。
　　看到莫惜欢醒来，既没有很欣喜，也没有很生气。

　　虽然他已经大致猜到，莫惜欢是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才换来了他的重生。
　　但是，由于在莫惜欢昏睡的七天间，发生了一些事，让他的心境发生了转变。

　　如今的花血牙，已经不再像七天前那样，茫然失措，悲痛绝望。
　　他已经变得平静而坦然，仿佛不管未来如何，他都准备全盘拥抱，欣然接受。

　　“唔……”
　　莫惜欢捂着心口，撑坐起来。
　　看到花血牙坐在自己对面，微微一怔。
　　随即恢复平淡，低声呼唤：
　　“阿鞘……”

　　“莫惜欢，这个问题，我只问一次。”
　　花血牙开门见山，语气沉冷而坚定：
　　“为了复活我，你所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
　　莫惜欢沉默片刻，淡淡回答：
　　“逐龙象征治愈与生命，复活你，没有什么代价。”

　　“事到如今，你还要对我说谎么。”
　　花血牙缓缓摇头，不为所动，再一次直击灵魂地问道：
　　“你不妨直接告诉我，你还能活多久。”

　　“……”
　　莫惜欢双眼低垂，又沉默了许久，终于沙哑开口：
　　“花血牙，我的命已经给你了，要不回来了。”
　　“无论你愿不愿意，接不接受，以后都要好好活下去，明白么。”

　　“……”
　　花血牙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好久才平复情绪，低声开口。

　　“莫惜欢，你知道么。”
　　“七天前，当我刚刚意识到，你是牺牲自己的生命，换回我一条命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甚至有一点……恨你。”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窗前，望向外面广阔的天地。

　　“我自己死，只会痛苦一时；但你为我而死，我会痛苦生生世世。”
　　“所以我认为，你不是在救我，而是在害我。”

　　“……”
　　莫惜欢静静听着，垂眸不语。

　　“不过，这段时间，我做了一些事，领悟了一些道理。”
　　“现在，我已经不恨你，不怨你了。”
　　“我已经彻底接受了，你赐给我的，第二次生命。”

　　莫惜欢这才抬眸，问道：
　　“你做了什么事。”

　　“这七天里，我与玄城等人，一起入殓了西域士兵和温迦的骸骨。”
　　“一起下葬了莫为敌，莫惊雅，星华，污春，荒昼，白迎。”
　　“一起火化天罡卫的尸首，一起送盟军幸存将士还乡，一起清扫尸横遍野的战场，一起修补支离破碎的天下……”

　　花血牙望着窗外，神色恍然，缓缓道来。

　　“做完这些以后，我忽然发现，虽然人生苦短，命如草芥。”
　　“但，若是为了追逐梦想，为了守护家国，为了坚守心中最初的信念……而慷慨赴死。”
　　“那也算是，活得酣畅淋漓，不枉人世走一遭。”

　　“……”
　　莫惜欢微怔，似乎没想到，花血牙会说出这样的感悟。

　　“所以，我释怀了。”
　　花血牙转头看向他，笑颜更柔，微微哽咽：
　　“现在我明白了，你为了复活我而牺牲自己，这是你的决意，你的初心。”
　　“我应该尊重，感恩，不辜负。”

　　“……”
　　莫惜欢更愕，内心泛起汹涌的波澜。

　　“我应该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
　　“我应该抓紧你生命中余下的时光，与你毫无保留的相爱一场。”
　　“只有这样做，方能不留遗憾，不枉此生。”

　　“花血牙……”
　　不知不觉间，莫惜欢已经坐直身子，瞳眸颤抖。

　　“所以，我才会问你，你还能活多久。”
　　花血牙走过去，坐到榻边，握住莫惜欢的手背。
　　嘴角笑着，颊边滑下一行幸福的热泪。

　　“那是因为，我要与你一起，规划我们的未来啊。”

　　“……”
　　一时间，莫惜欢竟也说不出话了。
　　他目光闪烁，凝望了花血牙许久。
　　最后，缓缓抬手，将他拥入怀中。

　　“三年。”
　　莫惜欢紧紧搂着花血牙，哑声开口：
　　“三年，够么。”

　　“……”
　　花血牙埋在莫惜欢颈间，身体微微一颤，泪水再一次决堤。

　　“够了。”
　　“只要和你在一起，三年就是三生三世。”

　　莫惜欢的状况好转后，一切重新步入正轨。
　　又过了半个月，“大决战”的残局，终于收拾干净了。
　　百年难遇的“南北战争”，彻底宣告结束。

　　莫蛟殒命，帝哀魂飞魄散，天罡卫军队解散，山海王势力分崩离析。
　　蛟龙灭，天下安。

　　这天下午，襄城议事厅内。
　　惜花，玄城，玉愁生，莫欺风，莫行雪，沈脉，沈涯，星沉，各自收拾好行装，聚在一起。

　　“诸位。”
　　玄城双手抱拳，恭敬而诚挚地开口。

　　“讨伐山海王一战，险象环生，损伤惨重。”
　　“幸得各位英雄豪杰相助，盟军方能取胜。”
　　“并肩之谊，同袍之恩，玄城今生今世，没齿难忘。”

　　“殿下言重了。”
　　莫惜欢抱拳回礼：
　　“为了安定四海，我们责无旁贷。”

　　沈涯莫名兴奋，询问玄城：
　　“二皇子，那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要回北境吗？”

　　“我们不回北境。”
　　玉愁生浅笑回答：
　　“后续，我与殿下将会率领北境部队，前往中原帝都宣阳城，觐见皇上。”

　　沈涯面色微变：
　　“什么？你们要觐见中原皇帝？”

　　玄城也不避讳，淡淡开口：
　　“嗯，北境与中原之间，需要商议一些江山版图的问题。”

　　“……”
　　“……”
　　众人闻言，全都沉默半晌。

　　“玄城，你是想把皇帝弹劾下位，自己称帝，一统天下，对么？”
　　莫欺风性情孤傲，他才不管那么多，直接质问。

　　“是又如何。”
　　玄城抱起双臂，语气冷淡：
　　“你们中原的皇帝年迈昏庸，这动荡的天下，需要一位年轻明君引领，方能步入正轨。”

　　沈涯忧心忡忡：
　　“那你当上皇帝以后，也会像莫蛟一样，侵略西域，吞并苗疆吗？”

　　玄城抬手揉眉，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一种东西，叫做边疆自治。”

　　众人窸窸窣窣，交头接耳，又聊了一会。

　　沈涯俯身，在沈脉耳边低语：
　　“哥，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你要是想回苗疆，我就陪你回去。”

　　“……”
　　沈脉垂眸沉默，苦涩一笑：
　　“不了，我回中原，回山海王府。”
　　“那里是我一生的囚笼，也是我一世的归宿。”

　　“好罢。”
　　沈涯惆怅叹息：
　　“其实我也回不去苗疆，我的房产糊口药坊，还在宣阳城呢。”

　　说着，瞄向莫行雪：
　　“而且，我还想娶个媳妇回去……”

　　沈脉笑了笑：
　　“莫三公子自然也要返回莫府，到时候你问问他，愿不愿意与你共度一生。”
　　“若他同意，哥就为你们主持婚事，如何。”

　　“真的？！”
　　沈涯狂喜，一把抱住沈脉：
　　“你真是我亲哥！！”

　　另一边，星沉独自站在大殿角落，心情哀郁，身影孤寂。
　　莫欺风走向她，清清嗓子，沉声问道：
　　“咳，你也要，返回中原？”

　　是的，你没看错。
　　莫欺风一生阅女无数，见惯了温香软玉的柔弱女子，却被星沉这种清冷孤傲的气质吸引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有点……情难自拔了。

　　“你要是没有去处，就跟我返回莫府，做我的女人，如何？”
　　莫欺风情商偏低，不懂拐弯抹角，就打了直球。

　　“你说什么？”
　　星沉回过神，惊愕的转头。

　　莫欺风霸道的重复：
　　“我说，我要你跟了我，做我的女人。”

　　“……”
　　星沉愕然半晌，冷冷回绝：
　　“抱歉，我的心里，早有他人。”

　　“哪个男人能比得上我？”
　　莫欺风面色不悦，语气阴鸷：
　　“不然，我杀了他，再向你提亲？”

　　“她不是男人。”
　　星沉也起了怒意。

　　“……呵。”
　　莫欺风微愣，随即嗤笑：
　　“原来你是磨镜女子。”

　　星沉强忍怒气：
　　“那又如何。”

　　“无妨。”
　　莫欺风一把搂住她的腰肢，意味深长的冷笑：
　　“你跟了我，自然就能体验到男子的好处，就会忘了那个女人……”

　　啪！
　　话没说完，星沉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巴子。
　　不远处的几人纷纷回头，好奇的望过来。

　　“你……”
　　莫欺风捂着脸颊，跌退一步，无法置信。

　　从小到大，只有他能打女人，女人怎么能打他？！

　　“贱女人，竟敢打我！”
　　莫欺风恼羞成怒，高举手掌，也要扇向星沉！

　　“四哥，息怒。”
　　莫惜欢快步走来，攥住他的手腕，淡淡劝阻：
　　“星沉是我的侍女，与已故的星华两情相悦。”
　　“两人都已立誓，终身不嫁，你就别再逼她了。”

　　“女儿家，哪有终身不嫁的道理？！”
　　莫欺风面子上挂不住，厉声反驳。

　　“女儿家嫁不嫁，与你有何关联？”
　　花血牙也看不下去了，走过来，钳住莫欺风的另一只胳膊，和莫惜欢一道，把他拖走了。

　　众人又吵嚷了一阵，莫欺风好歹平静下来，这场“道别聚会”也接近尾声了。

　　“对了，花血牙，莫惜欢。”
　　沈涯又想起什么，转头问道：
　　“我居然忘了问你俩，往后怎么走，有何打算？”

　　莫惜欢回答：
　　“我们也回中原。”

　　这时，花血牙抱着三件武器回到宴厅，分别是血色霓裳、荒山大刀、龙鳞银枪：
　　“我们想将三门主的遗物送回蛮蝶山庄、远山门、千纵城，让他们重回故地，长眠安息。”

　　沈涯眉毛一挑，有点惊讶：
　　“看样子，我们这群人，暂时还分不开了。”

　　玄城环抱手臂，淡笑：
　　“我们明明来自五湖四海，目的地却一样，都要返回中原。”

　　玉愁生点点头，浅笑：
　　“看来，我们已经组成一个，新的大家庭了呢。”

　　“……”
　　一旁的沈脉听到这句话，内心蓦地痛了一下，眼眸垂下，泪水上涌。

　　是啊，新的大家庭成立了，那旧的大家庭呢？
　　旧的大家庭，已经有一半的人，死去了。
　　旧的大家庭，逃亡大家庭，已经不复存在了。

　　沈脉忽然记起一个画面。
　　大决战前两个月，那天晚上，莫惜欢向花血牙求婚了。
　　其他人也深受鼓舞，立下誓约。

　　“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全部都要活下去！”
　　“活到战争结束，一起参加惜花的喜宴！”
　　“一个也不能少！逃亡大家庭万岁！”

　　夭桃，星华，污春，荒昼，白迎……
　　大家的欢声笑颜，仿佛还回荡在昨日。

　　沈脉想到这，突然觉得好讽刺。

　　那个时候，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人，明明是他。
　　没想到，苟延残喘、活到战争结束的人，也是他。
　　而风华正茂、朝气蓬勃的那几个人，却永远逝去了。

　　“天命，实在不公。”
　　沈脉苦涩一叹，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哥……”
　　沈涯自然能看懂哥哥的心思，他自己的心里也很难受。
　　不过，他不想让气氛沉重下去，于是深吸一口气，撑起笑容，看向惜花，另起话题。

　　“对了，你们俩不是说，等战争结束，等莫蛟伏诛，你们就拜堂成亲吗？”
　　“这件事，还算不算数？”

　　“咳。”
　　花血牙有点窘迫，扭过头去。

　　他和莫惜欢的亲事，当然算数。
　　毕竟他已经做好准备，在最后的三年里，要和莫惜欢终成眷属，大爱一场。

　　但是，惨烈的决战才刚刚收场，死去的亲友还没有安息。
　　现在就提姻亲喜事，未免……为时过早。

　　“成亲一事，待我们返回中原，诸事安定以后，再做打算。”
　　莫惜欢察觉到花血牙的情绪，体贴的接话。

　　“没问题。”
　　沈涯十分理解，点点头：
　　“等你们回到中原，把各自的事情忙完，再举办喜事也不迟。”
　　“不过，到时候，别忘了给咱们这些亲朋好友发结婚请帖啊！”

　　这时，玉愁生上前握住花血牙的双手，亲昵真诚的笑道：
　　“血牙，我们现在算是‘真正的朋友’了吧？”
　　“不久的将来，你和莫公子的结婚请柬，要不要也给我与二皇子发来两张？”

　　“……”
　　花血牙微怔，望向玉愁生秀丽的双眸。
　　脑海中，浮现出与北境势力一起议事，一起杀敌，一起下葬西域士兵的画面……

　　他终于露出一个诚挚的微笑，郑重的点点头：
　　“好。”

　　“谢谢你。”
　　玉愁生由衷的开心，拉起花血牙的手：
　　“到时候，我带些北境的美酒和牛羊，来为你们道贺！”

　　“闲话完毕，就整装上路吧。”
　　玄城挥挥手，下了结论：
　　“大家先同乘马车，去往宣阳，到了城郊再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于是，众人提起行囊，接连离开。
　　最后只剩玄城和玉愁生，还在大堂里，做收尾工作。

　　这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可怕一幕，发生了。
　　玄城望着莫惜欢和花血牙离去的背影，眼眸中，竟然闪过一丝阴冷的杀气！

　　“殿下……”
　　玉愁生见状，浑身一颤，心里纠结了好久，才颤抖着开口：
　　“那两人……非杀不可么……”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玄城眼眸幽深，语气冷鸷：
　　“莫惜欢和花血牙能够推翻莫蛟，照样也能推翻我。”

　　“哼……”
　　玉愁生强忍哽咽，讽笑一声：
　　“这就叫，‘只许将军战沙场，不许将军见白头’么……”

　　“愁生，你知道的，我从未将他们二人视为真正的同袍。”
　　玄城不为所动，神情依旧冷酷：
　　“我让你与花血牙成为朋友，也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
　　“否则，我也不会从一开始，就命你强行窥探他的内心。”

　　玉愁生心如刀割，连连摇头：
　　“可是……可是……”

　　玄城冷然打断：
　　“可是，你已经被他们打动，与他们成为真正的朋友了。”
　　“你已经下不去手了，对么。”

　　“……”
　　玉愁生低头不语。

　　“玉愁生，记住一句话，一山不容二虎。”
　　玄城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开口：
　　“这天下，有一个强者，就够了。”

　　“……”
　　玉愁生还是不说话，眼底却闪过一丝绝望。

　　玄城伸手捏起他的下颌，目光锐利幽暗：
　　“明年，莫惜欢和花血牙的婚宴，就是我们动手刺杀的最佳时机。”
　　“届时，你跟我一起去，别令我失望。”

　　语毕，就甩开他，扬长而去了。

　　“……”
　　玉愁生呆呆立在原地，再也忍不住，落下眼泪。

　　就这样，新的大家庭成员，怀着不同的心思和目标，并驾齐驱，启程返回宣阳。

　　沈涯怀着一腔热血与柔情，准备继续追求莫行雪，希望“抱得美人归”。
　　沈脉心灰意冷，了无牵挂，打算回到莫府，问世行医，了却终生。

　　莫欺风想着继承家业，娶妻生子。
　　星沉会用自己的后半生，守护对星华的誓言。

　　花血牙和莫惜欢，除了送还三门主的遗物外，还打算规整放肆门，平定江湖纷乱。
　　之后，两人就要正式结为夫妻了。

　　玄城与玉愁生，则打算杀了莫惜欢和花血牙。
　　以免自己称帝以后，强者环绕，节外生枝。

　　不过，有一件事，玄城并不清楚。
　　那就是，其实他根本就不用亲自动手，除掉莫惜欢。

　　因为，莫惜欢本来就只剩三年的生命，可以活了。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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