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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颜瑛送走戚廷蕴一家,又在屋里等了会儿,终于听见外面传来了动静。
“莲姑。”是李月芝的声音,“裴翰林来看望你了。”
颜瑛立刻疾步出了门首,迎面果然看见裴潇拄着拐杖立在李月芝身后,她旋转过脸吩咐小燕:“把凳子掇到外头来。”说罢,人已迎上去。
裴潇凝眸看她走近,眉目挂着笑。
李月芝把他们两个看了眼,向颜瑛说道:“我到里面去喝口水,你们先聊。”于是自己进了屋。
“你怎地自己过来了?”颜瑛挨到裴潇身畔,伸手搀住他,“应该叫我过去拜见你家长辈才是。”
裴潇走得很慢:“日后见面的时候还多着,今日我爹和二叔过来原是有要事。”
“怎么了?”颜瑛扶着他的手不觉发紧。
裴潇微微低下头,含笑盯着她的眼睛:“怎地像只兔儿似地一惊,你又瞒了我什么好事?”
颜瑛勉起笑,把手往他肘子上一拍:“胡说。”
小燕已在穿廊下摆好了一条长凳,颜瑛搀着他走过去就中落了座,然后她自己挨在他身畔,两人之间隔着那根手杖。
“我想起当初在松溪里,同你说话还隔着窗。”裴潇微微笑笑,“那时候不曾想见,有朝一日我与你能同坐在这条凳上。”
颜瑛听了,牵起唇角,应道:“我也没有想到。”
裴潇的目光从窄小的蟹眼天井口缓缓掠过井壁,晾着纱布的竹竿搭在有些发灰的白墙前,排出半面参差的影子。
“你这里夏天穿堂风可进得来么?”他问。
“也有的。”颜瑛盯着他的侧脸,心底浮上一丝窘迫,“颜家比不得裴府,我这里采光是差了些,你可能会有些待不习惯。要不还是去前面坐吧?”
裴潇回眸看向她:“不用,你的居处是极好的。”他笑了一笑,“这‘好’是因你所在,非颜氏他处可比。”
颜瑛莞尔。
裴潇伸手越过靠在身畔的拐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想把婚期提前,这家里你可还有放不下的事么?”他忽然说。
颜瑛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裴潇看了看她,继续说道:“我知道颜翁的病况不大乐观。莲姑,你可以怪我自私,但我不想再等了。”
“我很少有怕夜长梦多的时候。”他说,“但是对你,我很怕来不及。”
裴潇握着她的手有些发紧,他没有再往下说。
良久,颜瑛伸出另一只手柔柔覆住了他的手背。“我愿意的。”她说,“对你,我也很怕来不及。”
裴潇的眼睛里闪过某种明亮的情绪,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倾身便将她拥入了怀里。
颜瑛的腿被那根隔在两人中间的手杖硌到,然而她倚在裴潇的臂弯,鼻息里萦绕着他身上清雅的白檀香气,不禁全然忽视了那一点身上的难受,心里胀得满满当当。
裴潇把脸轻轻贴在她额际,低声说道:“你也不要再熬夜赶着做绷子了,日子还长,以后慢慢来不迟。”
颜瑛愕然,支身看着他:“谁给你通风报信?”说这话时,她耳朵还有些发烧。
“天下岂有不透风的墙。”裴潇浅浅笑了笑。
他说出这话时应是寻常,但她却莫名心中陡然一跳,于是沉吟半晌,说道:“这家里旁的事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瑾姐那里,我想到时单独给她下个帖子。”
裴潇并不做考虑,点头应下:“好。”
这时候,红芙从外面走来,乍见两人此时情景,也不惊乍,只是低头避开视线,恭声道:“大小姐,大爷那里和裴府二位老爷已说完话了,请裴翰林过去。”
颜瑛从容地扶着裴潇站起来,一面向他说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代我向颜大奶奶道辞。”裴潇说着,又看入她眸中,“若有什么事,你尽管让人来寻我。”
颜瑛颔首。
目送裴潇离去后,她正要返身进屋,忽而想起什么,转过来问红芙:“裴翰林去祖父房中探望过了?”
红芙道:“去了。大爷原是请裴府爷们在堂中用茶,但裴翰林说他作为孙婿也该去老爷床前探望,所以大爷就亲自领了他进去。”
颜瑛听了,心里就明白裴潇今天过来不止是为了和她的婚期,也是要亲眼看看她祖父的情况。
“不过……”红芙有些犹豫地又低声开了口,“我观当时情形,怕是裴翰林已察觉到老爷这病不是摔的了。”
颜瑛默然。
“你再去看看瑾姐来家没有,”她说,“迎着之后先让她来寻我。”
红芙应喏去了。
颜瑛转身回到屋里,看见李月芝正以手支额坐在墙边的圈椅里,略显昏暗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恰好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颜瑛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她并不是在闭目休憩,而是在默默垂泪。
“奶奶。”颜瑛唤了她一声,“瑾姐应是已在路上了。”
李月芝似是浅浅点了下头,她放下手坐直了身子,就着掌中的锦帕在眼角按了按,又按了按。
“这些个时辰我好像都在做梦。”李月芝朝胸中深深压下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沾湿的眼帘,向她轻道,“裴翰林是对的,你应该早些从这弄里出去。”
***
颜瑾猛地被门槛绊了一下。
红芙和秋霜连忙左右将她拽住,她定了定神,忍住脚尖传来的阵阵剧痛,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问道:“可是祖翁的情况有些糟糕?”
红芙不好作答。
颜瑾见她模样为难,心下不免更感奇怪:若不是为此,姐姐为何寻我先去她那里和奶奶一起说话?难道……祖父病重之际,想把过继嗣孙的事定了,郭姨娘那里却又有意见?
她这般想着,不多时便行至颜瑛屋前,候在外头的小燕方忙忙通报出声,她已径直跨了进去。
“奶奶?”颜瑾踅到李月芝和颜瑛面前,把眼盯着自己的母亲,“你老人家如何哭了?”
随后她望向颜瑛:“姐姐,可是祖父病危,家里因嗣孙之事闹起来?爹他如何说?”
不待颜瑛搭话,李月芝已平静了容色,出声说道:“没有。”
“你祖父情况是不大好,现在人还昏迷着。”她说,“我们正在商量,要把莲姑和裴翰林的婚期提前。”
颜瑾闻言,稍松了口气,旋后回道:“这样也好。裴翰林的身份不同,若他和姐姐的婚期拖得久了,待他身子休养好些被皇上召回了京,后日只怕又多曲折。”
“那奶奶对过继嗣子之事是如何打算?”她又问。
李月芝愣了一下,她不由朝颜瑛看了眼。
而颜瑛看上去却好像并不诧异颜瑾的反应,她没有出声。
李月芝顿了顿,委婉向女儿劝道:“瑾姐,你匆匆赶来家,还是应当先过问你祖父的康健。”
颜瑾微滞。
“……我是,因先前奶奶已说了祖翁的情况不好。”她喉咙里有些艰涩。
“瑾姐的考虑也并非没有道理。”颜瑛接过话,说道,“奶奶,走在外面的人皆似模似样,但关起门来,还是自家人最明白自家人。瑾姐的意思,是担心你日后因过继嗣子一事与有些人不好相处。”
颜瑾的眼圈有些发红。
李月芝心中涌起苦涩,她已定了出家之愿,但此时又怎好提及?于是只得转开话题:“子朝陪你一道回来的么?”
颜瑾脸色微变,一时更说不出话来。
还是秋霜在旁边忍不住,插过话道:“昨晚姑爷不知去了哪里,小姐就是为了寻他,所以耽误了这些时候才来家。”
颜瑾低下脸。
李月芝似乎是愣住了,她伸手扶着椅臂,只是定定把颜瑾望着。
颜瑛一把将颜瑾扯转身子面对着自己:“我问你,你还想不想跟那个枇杷叶面孔的东西过日子?”
颜瑾眉眼才动,李月芝已受惊似地弹身站起:“不行,好好的女儿家,若是失了婚,日后如何见人?”
她脸色苍白地抓过颜瑾的手,紧紧握着:“虽是我有眼无珠,给你选错了人,但戚府至少还是体面人家,日后又有你姐姐在裴家对你遥相照顾,戚廷晖他就算再如何,也不过就是纳两个妾回来,只要你这个正头娘子履好本分,他是挑不出你什么来的。但你若被他休弃了——”
“奶奶。”颜瑛道,“我朝亦有律言:‘若夫妻不相和谐,而两愿离者,不坐。’”
“我不知什么有律言!”李月芝忽地喊出了声,一张瓜子脸又涨得通红,“我只晓得你娘出不去颜家,外面那些失了婚的女人也进不去她们的娘家!”
颜瑛蓦地顿住。
李月芝的泪水顺着眼角不断往下滚落,口中不停:“你们才吃过多少年饭?你又才刚为自己说了多久日子的话?便是两愿相离,在世人眼中那女子也是同休弃无异,瑾姐离了夫家又回不了娘家,能去何处寄居?便是你能接济她一辈子,她这生也是完了。”
颜瑛望着她,呼吸起伏,半晌没有出声。
颜瑾张了张嘴,片刻,才轻若蚊蚋地说道:“我想,我可以做个匠师。”
“那你便从我尸体上踩过去!”李月芝猛地回首吼道,原本通红的一张脸此时又变得没了血色。
颜瑾和颜瑛双双愣住。
这是她们将近二十年的岁月里,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李月芝。
近乎疯狂。
也近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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