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妖

　　“妲，我好饿。”

　　神龛中的稚童睁着一双纯净的紫眸，过于白皙的肤色使得她平添几分鬼气。妲曲着一条腿席地而坐，靠在一侧的墙上，她似乎没听见呼唤，出神地呆坐。又或许听见了，但她的心中只剩下空寂冷漠，连怨恨都消淡，再无法对他人回应什么。

　　诡炁伤心地呼喊她的名字，她不理祂，就一直呼喊。

　　好饿啊。

　　祂想出去，在这里一直吃不饱。

　　吱嘎——

　　白衣少祝推门而入，沉重的铜门拉长影子，将妲笼罩。门上的凶兽张开獠牙，阴影落在她脸上。直到少祝止完全踏入殿内，她才迟钝地投去目光。她模糊地认出这是新晋少祭司兼少祝，东羲止。

　　“啊，没打扰您吧。”他虽然这么说，但脸上毫无歉意。少年喜欢笑，每次见到他都面带灿烂的笑容，妲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笑，那很愚蠢。
　　但这与她无关，也懒得与他多说一句。她施舍出一分眼神，等待这个烦人的客人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会晤。

　　“唉，使者久不出塔，不知如今情形，太仪城内人心惶惶，人人畏惧那可怖的诡再度现世。为了镇抚人心，族中决定于四日后，圣火前，祭神求福，届时，请圣物镇压邪祟，稳我太仪。”

　　他不动声色地偷瞄一眼神龛，仅仅是对上那双紫眸，就让他有些透不过气。四千年前的诡炁所带来的威压绝不是后世可比，祂越恐怖，他才越安心。

　　妲没有回答，东羲止也不在意。他笑眯眯道：“请使者做好准备，我会在神坛恭候。”

　　铜门彻底关闭前，妲愣愣看着他——烛火映在他身上，祭袍一半泛着暖黄的烛光，一半是正常的白色。从门缝透进来的白光，令她呼吸滞涩。或许是太久没有出去了，她已经不太适应正常的世界。

　　一盏又一盏的香烛明明灭灭，这里究竟摆放了多少蜡烛？她的影子被拉成诡异的形状，她有一瞬间想打翻香烛，一把火烧了这里。但很快，这点愤怒就湮没，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

　　紫月高悬，索索鸦声。

　　洛薇躺在凉亭的摇椅上，身体上上下下无节奏地摇晃，十分惬意。隐匿在一角高楼的大司理沉静地看着这一幕。副官忧虑道：“若恶妖并未前来，是否要将此女子——”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大司理可有可无地眨了眨眼睛。他对恶妖并不在乎，比起洛薇口中真真假假的故事，他更需要一个稳住民心的理由。牢狱里的那些人是死是活也不重要，若能维持应有的秩序，他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凉亭四周设满了埋伏，只要恶妖现身，就地正法。按照他们的交易，洛薇助她抓妖，他放她一命。

　　飒飒——

　　风声，竹声。

　　从风中带出细碎的脚步声，洛薇睁开眼，利落地滚到一边。与此同时，埋伏在黑暗中的司礼寮卫立即结阵，将红衣妖女速速围住。
　　副官：“来了！”

　　大司理搭弓射箭，瞄准那位意料之中的不速之客，穿云箭以刺破夜幕的气势一头扎向岁禧。箭矢在靠近她时猛然停住，像是被一股相反的力排斥，随即豁然反转，朝着高楼而去！
　　大司理瞳孔一缩，迅速以弓身抵挡，箭矢被弹开，扎穿一排竹子。他立即瞬移至凉亭，副官紧随其后。

　　而困住岁禧的阵法，仅仅在她跺脚后即可瓦解。大司理立刻下令：“传召更多人手！”副官不敢怠慢，向天上发出最高规格的传召火符。大司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洛薇大喊：“伤我师兄，今日必让你偿命！”

　　她冲上去势要与恶妖同归于尽，被大司理一把拖到身后。“你干什么，我要卫我师兄报仇！”
　　“你最好不要惹事。”

　　她暗自咬了咬牙，心眼真多。

　　几十号人围攻一个，偏偏那一人占尽上风。训练有素的寮卫自是默契非常，与岁禧的打斗中自觉配合出最合适的阵队，但无一不被人轻易瓦解。大司理仔细观察他们的打斗，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直到一名寮卫被她拎着脖子甩出去，他终于意识到了——此妖比上次更加嗜杀，手段更加利落果决，一看就是沐浴在刀与血中的老手。此等作战意识与手段，是沾了多少人族鲜血，才锻造出的罪恶才能。
　　必不能放她活着离开！

　　他执刀上前，一刀劈向她的侧脸，岁禧贴着刀身转头，银白的刀身映出一双冷然平静的眼眸。他反手抽出一名寮卫的佩剑，对着她另一侧刺去，同时，一道符文亮起，他迅速后退，爆炸声惊飞竹上鸟雀。

　　洛薇眼眸一亮，飞身上前，对着岁禧扔出一掌：“我来助你！”大司理错身后退，在他们擦身而过的刹那，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回，声音冷酷：“别自作主张。”
　　他不信她。

　　此时，受召而来的卫寮也已经赶到，顷刻间，人数从几十变成几百，将这一角挤满。

　　副官大喝：“伤此妖者，重重有赏！”

　　而另一边，迟晏生也看见了天上的动静。他敛了神色，对现身的小雪道：“动手吧。”
　　神圣威严的太仪殿，此刻无疑是守卫最松的时刻，大量寮卫赶往一处，是他潜入太仪殿的绝佳时刻。

　　潜伏在太仪城中的外来者，自然注意到天空中转瞬即逝的花火。他们彼此之间无需眼神传递，便知硝烟已经燃起。有些人朝着太仪殿而去，有些人寻着司理寮卫的方向暗中跟踪。
　　还有些人，他们的目标是东羲族，或者说东羲族人腰间的鱼符。

　　不知是谁率先闯入了东羲族人的宅户，主人惊恐质问：“何人擅闯，休怪我告到司理寮！”

　　外来者一言不发打晕宅中人，将他们腰间鱼符搜刮。

　　一盏有一盏火光亮起，有人嗅到了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稚子的嚎哭最先划破紫月的宁静，紧接着整条街都变得动荡。

　　“司、司理寮呢！”

　　“有贼人作乱，不要慌张，莫要乱动！传信司理寮！”

　　司理寮中督卫急得满头大汗，此时此刻大司理不在，他必须撑起主心骨。一边是紧急传召火符，一边是贼人作乱，同时又必须调遣人员负责神殿看守。他思索一二，吩咐神殿后备寮卫立即抓捕贼人。

　　这一处的动静吸引了飞星，她笑道：“今夜真热闹啊，我看东街灯火通明，司理寮一片火热，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督卫额头冒汗，气恼道：“飞星使可别说风凉话了，也不知怎的，今夜贼伙似乎有约，在城中大肆作乱。大司理带人去抓捕恶妖，又逢东街斗殴，城内人手不足，此时不好向外寮调动人员，我可犯了难。”

　　他忽然想起，飞星手下就有一队人马，隶属于少祭司麾下的乙字司理卫。他恳求道：“东街那边我已着手处理，但大量人员受召捉拿恶妖，太仪殿那边人手紧缺，能否请飞星使伸以援手？”
　　“好说，那边有我在，你放心做你的事。等大司理回来，我帮你说情。”她爽朗一笑。

　　督卫感激不尽，总算可以放手安排。

　　三宗六派的弟子自觉站在一块，与之对立的则是妖族、散修、小门小派之流。仙盟内部之争、正派妖门之争，还有外来者与东羲族的乱斗，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事到如今，已经分不清哪边才是敌人。

　　辛满月高声道：“此前尔等散修施以阴谋诡计，围攻三宗六派弟子，现在又故意挑起城内纷争，真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老鼠。”

　　“你们这些人不就是仗着运气好点，凭什么享有更多的权力，鱼符一共三百枚，我们凭什么只能捡你们剩下的。大道之争，能者居之！”
　　又有人嗤笑：“你们享有更多的资源，却不及我们，难道不该羞愧到投河自杀，整天光面话一道道的，还不是贪生怕死，欺软怕硬。”

　　“你们！竖子无礼！一群蝇营狗苟的卑劣之流，何配与我们同台竞技！”

　　妖族鄙夷道：“你们人族就是虚伪，说什么万物之长，真不要脸。看，还不是喜好窝里斗，倒舔着脸吗我们妖族野蛮，啧啧。”

　　“闭嘴！一群烂根脚，湿生卵化鳞甲毛羽的低贱劣化之物，我们人族的事轮不上你们插嘴！”

　　有太仪城人惊声道：“你听见了吗，他们说‘妖’，他们是妖！”

　　“为何没有妖纹，难道妖界已经能够瞒过天地镜？若是如此，城中还藏匿着多少妖族余孽？！”
　　“妖族来复仇了，果然是恶妖，城中连日死人，果然是恶妖伤人！”

　　六派弟子闻声蹙眉，都是这些不动脑子的散修，在城中肆意妄为，撩起太仪城与外来者的斗争，还有那愚蠢的妖，他们暴露了不要紧，偏偏还要连累别人。

　　谁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至此。起初只是被天上动静吸引，再者是同为外来者的参赛者闯入东羲人的居所，引起整条街轰动。
　　有人破罐子破摔，怒声道：“大不了拼了，我们本就为苍桂之争而来，何须顾虑幻境中人性命。”

　　又有人讥讽：“万一不是幻境，你当如何？”

　　有人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拼杀，只要活到最后就是胜者，但有点理智的人都不想在此时陷入四面受敌的境况。辛满月在他们的脸上巡视一圈，暗中操作暗器，有人痛呼：“我的手！”
　　所有人立即戒备，气氛一触即发。无论是不是有人故意挑起斗争，但只要有人这么做了，他们就必须为了自己选择兵戈。因为没有人可以信任敌人的道德。

　　“杀了他们！”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一句，激昂的情绪使人头皮发麻，他们打成一团，没有敌友之分。刀剑相撞迸发的火星比天上的星辰更加耀眼。在紫月的凝视下，淡淡的紫烟轻飘飘地穿过混乱的人群，但没有一人注意到那片不祥的紫色。

　　“司理寮到了！”

　　“妖，他们妖皇残党，是来向我们人族复仇的恶妖！”

　　寮卫们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如何是好。实在是参与暴乱的人数众多，不下五百号人，从外表上看，他们与外邦人并无区别。有东羲族人急切呵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那些人统统抓起来！”

　　卫队长命令手下立即向太仪殿求援，同时吩咐寮卫将作乱贼子捉拿牢狱，不服者就地格杀。

　　司理寮的加入，使得三宗六派和散修妖修不得不暂时放下恩怨，先逃出这里再说。

　　两名寮卫将一人制伏在地，正要套上禁制，却见那人脖子往后扭动，露出一双没有眼白、纯黑的眼眸。寮卫愣在当场，顷刻间，他们抽搐倒地，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变成了无生息的干尸。不等众人回过神，两具干尸就化作一滩脓水。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吓得丢了魂魄，还是一个年纪较长的老人惊恐道：“是诡！是诡！怪物回来了！怪物回来了，来吃我们了！”
　　竟当场吓疯。

　　寮卫长双腿一软，连爬带滚，人群散如鸟兽。他声嘶力竭：“快向太仪殿求援！报告族长，请圣降临！”

　　如辛满月等外来者不了解“诡”为何物，却也被那双眸纯黑的怪物吓得冷汗淋淋，腹部作痛。好在那怪物在杀害一人之后，就消失不见。那名被附身的人双眼褪去黑色，一片灰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城中人人自危，这座繁华美丽的城邦完完全全丢失了它应有的优雅与从容。有人连夜出逃，大喊：“太仪城暗藏怪物！”司理寮乱了秩序，但在寮卫长的怒喝下，算是恢复了理智。但如今没有人信得过司理寮，有人质疑他们：“你们口口声声的恶妖作恶，实则是掩盖太仪藏诡！”

　　辛满月他们看他们自乱正脚，承机出逃。机灵的不是躲了就是跑了，有些脑子实在不灵光的，就被司理寮羁押。

　　“肃静，不要慌乱，已经派人请示族长，定会灭杀怪物！”

　　“我看，窝藏诡的就是你们东羲族！你们全族上下，每一个干净！”有其他部族口不择言，这番话也点燃了东羲族人的怒火。
　　“若无我东羲，你们这些人，早沦为烂泥，现在给我们泼脏水，当初跪舔我族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既承了我们的恩，敢侮辱我族，就现在自尽，也算全了你们的清白。”

　　他怒上心头，“太仪城由你们东羲把持，城中藏诡你们岂会不知，谁知道是不是自导自演，就是为了享他族供奉。我破厄族的兄弟，于两月前就死在太仪城，尸骨无存，你们说是恶妖报复，但妖族就只报复我们，不见你们东羲人出事！论妖皇最恨者，当属你们！就连刚才死去的两个寮卫，他们身上没有你们东羲的鱼符，他们也是外族人。”

　　“没有我东羲一族的牺牲，你们现在还是阴沟里的老鼠，蜗居在泥潭里苟且偷生，耗子见了光，什么脏的臭的都露出来。灭杀诡的是我们，战胜妖族的也是我们，没有我们，人族早亡了！你更加什么东西都不是，祖坟欠挖的东西，天生做人牲的命。”东羲族人不甘示弱。

　　气得那人脑袋发晕，面红耳赤。这番话实在狠毒，太仪城中不少外族人，他这么一棍子打死，更是激起民怒。司理寮眼见事态愈发严重，顾不得分寸，将还在口角争执的几人全部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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