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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
在皇城另一角的高阁中,九郎缓缓睁开眼睛。
现在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耳畔仍传来铃声,一时近一时远,他知道是幻听。
那条甬道,那些铃声,那些悬挂在两侧楼阁上的巨大铎铃……
还是大意了。
佟十方曾经缴获了周娘子的金花魔铃,但在太行古道的关口恶斗时,为了救他,她将那魔铃抛了出去,想必对方在得了那枚魔铃之后,仿造了那一串巨大的魔音铎铃,并安插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万万没料到,那个人除了制造机甲,还能仿制天下独一的武器。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越是仔细想,越是头疼欲裂,躯干好像也暂时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姿势待在黑暗中的。
“十方……”
“十方……”
他急切地唤了两声,可惜没有得到该有的回应,心头不由瑟缩,
急切之下,五感迅速收回,他察觉自己正双膝跪地,上半身被什么紧紧锢住,手心和脚掌上隐隐作痛,似乎被什么利器穿透了,稍微一动,就感到利器上有拉力。
就在此刻,面前传来一串微不可查的脚步声。
他屏息判断着脚步的动向,右手暗暗蓄力,打算在那人进入攻击范围后,以一击挣断锁链,捏断对方的脖子。
那人却万分警惕,远远的停住了。
“我知道你在盘算什么,我劝你别动。”
一点烛光在黑暗中燃起,昏黄的火光笼上阿四那张因长年愤懑而提早衰老的脸。
他会在这出现,不足为奇。
九郎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是借着烛火快速扫视周遭,判断当下的情况。
这里应该是宫中的某处书阁,他上半身被禁锢在一个十字木桩上,手掌和脚掌各自被一个铁环穿透,铁环上连着锁链,锁链被固定在他身后的墙上。
他现在就像一头困兽。
“你现在这模样,可太好看了,”阿四缓缓蹲下身,脸上浮现笑意,戏谑而满足的与他平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风水轮流转?”
说话间,他举起手中的陨铁脊枪,试图用枪在九郎眉心重重一点,以解心头之气,“你看,现在是我,指着你的脑袋。”
然而往日游龙般的枪,此刻在阿四手中却像是软虾一条,怎么也不听使唤。
“我的枪长了眼睛,”九郎含眸看着他,不羁于嘲讽,“你不配它,它看得见。”
“它这叫瞎!”阿四将陨铁脊枪重重甩出去,咬牙道:“你不要得意太久,等你死后,它只是一根过誉不实的破铜烂铁。”
“是吗?”九郎侧目睹了一眼,快速判断着脊枪落地的位置,“佟十方在哪里?”
“你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在担心她?不过是鱼水之欢罢了,你还真装上深情种了?这大师姐我也不和你争了,等你还了你的业,她了了她的孽,你们这对狗男女,一定会在黄泉路上碰面的。”
忆起旧事,阿四脸上仍有不甘,他端起蜡烛起身,向身后走去,“对了,黄泉路上,我还给你多带了一人。”
烛光渐渐向书阁深处退,最终照亮一对悬在半空的脚,阿四在那双脚边高举蜡烛,烛光升至半空,映出一张脸。
九郎心口猛地一紧,像被什么无声攫住了。
怎么会是沈氏。
她垂着头,还在昏迷中,一捆麻绳绑着她的身躯,将她高高悬挂在半空,另有一根细长的银丝环绕在她的颈脖上。
阿四收回手,期待着能从他脸上嗅到一丝慌乱,“我对你,对你娘,可谓是仁至义尽,以德报怨,这个时候还让你们再见一面,我可真是你的恩人呐。”
九郎淡淡笑了一声,“师兄啊,你该不会是妄想用她拿捏我吧?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母子就一定情深?”
“沈烟桥,你是说我赌错了?”
阿四也不废话,将手中蜡烛嵌在一支摇杆前端,轻轻一推,蜡烛就被送到麻绳下方。
“你真不在乎?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虽有半掌距离,但火苗的热气已经将麻绳微微烤焦,一旦绳子被烧断,沈氏就会向下坠,被颈上的银丝吊死。
他继续说道:“你大可不必担心,这银丝细如发丝,她不会太痛苦,当然,你若还有良心,可以出手救她。”
“救她?凭什么。”九郎笑了一声,“你好像误会了,我沈烟桥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更不可能好善乐施,忙着救苍生于水火,我之情谊只在我在乎的人,其余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说话间,他在黑暗中推动内力,轻轻一挣,将上身从木架上脱离下来。
“我以我为天,我以我为地,我绝不会拿我的命去换任何人的命。”
阿四将烛火又推近了一寸,脸上露出癫狂相,“你真能如此无情?置你娘亲于不顾?”
“我不喜欢与你解释太多,”他目光重新落回阿四脸上,“我只想告诉你,你知一不知二,做出此局,简直令人啼笑皆非,挟天子以令诸侯,也要看诸侯认不认这主子,你大可以把蜡烛再推近些,也算是我多谢你替我报复这无情无义的妇人了。”
见他果真不慌不乱,阿四不免心生疑窦,却听九郎又添了一句:“看到你这痴呆神情,让我想起了当年陆颂的话。”
“什么话?”阿四面色陡凝,不由追问,“师父他说了什么?”
“你愿意听,我自愿意复述一遍,”九郎长眸轻含,缓缓向他靠近,一字一句都扎在他骨缝里,“陆颂说,你心胸狭窄,记仇成性,常被小事蒙蔽双眼,忘记事情本末,做出错误的选择,你这样的人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因此你难成大器,即便留在点苍阁,也注定半生无成,庸碌致死——”
“呵呵呵呵……”阿四蹙着眉笑,“你想诓我?简直是胡说八道,这都是你编排的。”
“是吗?”
“你、你算什么东西,师父会和你推心置腹说这些?”
“这些话可都是他亲口对佟无异说的。”
“一派胡言,师父怎么可能如此说我!”
“是吗?那你可得细细听来,”九郎不紧不慢,上前一步,“在陆颂口中,你那二师兄刚愎自用,眼里容不下半点逆意;三师兄则妒火易生,见不得旁人成就半分;五师兄优柔寡断,三心二意,一遇大事就脚软——”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前缓缓踱步,直到锁链在身后缓缓绷直,紧接着,他耳廓一动,听见书阁墙内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的齿轮咬合声。
他猜的不错,穿在他四肢上的锁链果真连着机关。
怪不得阿四想激他救母,原来是留了后招,他若一动,牵扯到机关,只怕不是他死就是沈氏死。
他在快速确定了自己的可动范围后,扫了一眼沈氏。
那绳子快被火燎断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至于六师兄,他骄矜自恃,仗着天赋,总以为天生我材不必苦学;七师兄则是躁急如焚,遇事舞刀弄剑,不假思索,常坏门规;八师姐外圆内枯,一触即溃,这些,你觉得哪一条说错了?”
阿四听着听着已是大汗淋漓,掌门门下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被陆颂看的透透彻彻,毫无差池。
点苍阁在阿四心中举足轻重,那是他唯一足以引以为傲的一段岁月,可如今,他才知道敬爱的师父竟是这样看待他们的?
难道他与众师兄竟是如此庸人?那点苍阁又为何收留他们?
“其实你们点苍阁比谁都清楚,一直以来,你们一个个不过都是靠着先掌门留下的名声,在江湖上硬撑排面,实则,早已是金絮其外败絮其中。”见阿四脸色惨白,九郎继续追击,“莫要说我,就是换一个江湖高手,但凡杀入,便是点苍阁的灭顶之灾。”
“狗屁,全是狗屁!”阿四快步上前,因怒不可遏,他双手在胸前攥着拳,咬牙切齿,“点苍阁名满天下,乃是昔日江湖第一阁!武林中众人,谁不以点苍阁为尊!而我!我乃掌门门下第四弟子!我是师父、第八代掌门的亲选弟子!我乃人中龙凤!我不像你!当年若不是看你像条落败的狗,他怎会收留你!”
眼看着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九郎再添一把火。
“人中龙凤?”他嘴角勾起不屑的笑意,“点苍阁被我击溃后,你,还有昔日逃下山的弟子,可有成就一番春秋大业?可有一人出人头地,声名远扬?没有,你们一个也没有,因为陆颂说的无一不是事实,你们一个个都是草包。”
“你敢辱我门楣!当年他们就该听我的,杀了你再把你丢了!”
还差一步。
“那可真是可惜了,你当年选错了,如今还是选错了,”九郎目光一紧,灼上阿四本就通红的脸,“今日,你兴致盎然与人为伍,做人棋子,你的结局已然显而易见,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现主子杀了当今圣上,想嫁祸佟十方,会如何取舍?他为正名目,必然会将今日参与其中的人通通灭口,自古权谋之局,背后之人,皆难逃灭顶之灾,你这一身白骨也不过是他人脚下的铺路砖!”
“你闭嘴!你怎知我选错了?你怎么知道我选错了!”阿四被九郎的一阵唇枪舌战搅的心绪大乱,“我现在就杀了你,让你知道谁才是错的!”
他大步奔来,手掌在胸前奋力一拍,螳螂刀从背后迅速弹出,灵活的捕捉着气流刺向九郎。
见阿四已经进入攻击范围,九郎立即假意招架不住左右躲闪,在阿四极怒杀来后,他双脚接连飞踢,直向螳螂刀刀刃迎去,在几声金鸣之下,脚上的铁环便被劈开。
彼时阿四正杀的眼红,并未察觉到异常,“好你个姓沈的,我就不信了!”他急于赢,连忙倒退两步,调整状态,再次扑上来。
九郎这回换空掌相格,在时机合适时,以掌心直迎螳螂刀刀刃,又听噹噹几声利响,掌上铁环也被斩开。
随着四条锁链一同坠地,阿四这才察觉到不对,大呼不好。
他连忙转身跑,然而脑后却传来破空声。
彼时九郎脚尖已勾起地上一条锁链,猛然甩出,锁链飞出追上,那螳螂刀感应到气流,立刻向后反折迎击,却被锁链猝然缠上。
随着阿四的动向,锁链在半空瞬间拉紧,紧接着墙内传出一声干脆的厉响,密集的飞钉从书阁天顶上落下,将阿四飞蛾般钉在地上。
一支长钉刺穿他的眼睛,一支则钉在他的脸颊上,因为剧痛,他浑身反弓,双眼瞠圆,浑身抽搐,张着嘴,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干噎。
九郎无心于他,上前快速拾起脊枪,奔向沈氏,就在他伸出双手的一瞬间,麻绳被燎断,沈氏猛然向下一沉,幸而九郎及时抱住她的双腿,将她托举在半空。
只要再迟半步,银丝就会嵌入她的脖子。
“娘,我现在放你——”
他话未完,便感到心口一寒,随即撕裂般的剧痛令他双臂一抖,几乎没能稳住沈氏。
一柄螳螂刀脱把飞来,径直刺穿他的身体,破胸而出。
那阿四竟在短时间内挣脱长钉爬了起来,他的身躯千疮百孔,已是强弩之末,但不甘和怨恨催动着他在生命燃尽前做出最后的反击。
甩出螳螂刀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四肢着地,低垂着头,口涎混着鲜血从口中往下淌。
“沈烟桥……这个世上为什么要有你这种人……
“一个没人要的下脚料……却能被师父破格收下,一个腌臜不堪的废物,居然……能让大师姐为你垂涎……
“你……从哪儿得了那些来路不明的本事……也配做江湖榜首……
“凭什么……凭什么你毁了我们的一生……你担了如此大罪……老天爷却…还能眷顾你……我不明白……我想不明白啊……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能是我……”
滚烫的鲜血怦然涌上喉咙,九郎咬紧了牙,血却还是顺着嘴角往下流。
他单手握枪,枪舌勾住螳螂刀,将其一寸寸从胸口向外拔,“人这一辈子所得到的,都是与命运换来的,你只见我所得,却不知我所失,”因为疼痛,他不住的颤抖,但饶是这般,他仍用尽全力单手托住沈氏,“命运不过都是机遇巧合,人各有机缘,就各有各命,我认我的命,你也该认你的命。”
“呵呵呵……说得好……说得太好了……”阿四缓缓抬头,目光迷离,脸上却有近乎癫狂的笑意。
“就是不知道你娘认不认命……”
九郎闻言猝然一愣,他抬头,重新望向了沈氏。
不过一人身的距离,他却将她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直到身上的力气被一点点抽离。
昏黄的烛光下,她的脸上是一片死寂,那双苍老的手低垂着,早已没有了一点重量。
她早已死了。
“你……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当年……当年我亲眼看着你杀死师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阿四无声的从怀中掏出一只黑色的短//枪,用最后一口气提起枪,“活着就是苦海无涯,咱们不如一同……上路——”
一声枪响乍破空寂,冲出殿门。
殿外檐上一群黑鸦正四散而去,迅速消失在黑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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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能想到给沈氏和九郎母子最好的结局了,因为我实在不想写他俩和解的戏码,不是所有的怨念和人都适合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