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喧沸
钟令音回到阆都后,便一直接受世家的教导,煎茶是世族子弟必要学习的技艺。
煎茶步骤繁琐精细,茶汤须三次煮沸,“隽永”便指二次沸腾之时舀出备用的茶汤,待三沸时腾波鼓浪,沫饽溢出,再将已凉却的“隽永”浇点回去,是最为紧要最需技巧的工序。
钟令音乍听长公主的问题,不解其意,但仍旧认真作答。公主欣慰点头,将手中的水瓢交予她:“你来浇茶。”
煎茶是精细功夫,最需沉稳,她此刻心神不宁,接过水瓢,却将“隽永”浇得慢了些,浮沫溢出,落在风炉的文火中,发出一阵“滋啦”声响。
钟令音羞赧地放下水瓢。
长公主见状,面上并无嗔怪之意,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接手接下来的步骤,撇去黑色的浮沫,将茶分到面前的茶盏中。
“吃了茶,便回府罢。”她将茶盏放在钟令音的面前。
茶香醇厚,馥郁芬芳,后者却无心品鉴,钟令音错愕道:“老师,我不能就这样回去。”
她顿了顿,心头涌上不好的猜测。宝月长公主虽然身在道场,却并非全然超脱物外,而是恰恰相反,她借由与圣上的手足之情与亡夫留在朝中的势力,屡涉朝政,对朝中局势更是洞若观火。
难道是圣意已然偏向息氏,她才会阻止自己前去面圣吗?
她这样想,便也这样问了。
长公主沉吟片刻,抬眼细细打量了一番钟令音。
面前的少女不再是初见时的那个瘦弱的女孩。虽然刚刚病愈,脸上还留有病容,但因常年习武,身形要比常年静坐的自己更为健硕。
近些年来,她身上的胡族血统越发发挥威力,眉眼浓艳,轮廓分明,尤其是一双茶晶色的双眸摄人心魄。
以往,她更喜爱色彩艳丽的打扮,但是今日她未施粉黛,未着钗饰,返璞归真中却更有一种别样的生命力。
长公主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她的素色衣裙上:“若是我没有猜错,今日你这样一副打扮,定是想以兴州遗孤的身份向圣上请愿。”
钟令音道是,“弟子曾亲历兴州之祸,比谁都更了解兴州百姓渴求东归之心,自然要做他们的喉舌,将夙愿上达天听。”
“平心而论,想来朝堂之上没有谁不愿克复兴州。”长公主缓缓道,“但仍然吵了这几日,你可想过是为何?”
长公主的话正切中她心中所想。在她眼中,大周的子民无人不愿见到兴州光复,以往燕蚩兵强马壮,强攻的确不是上策。
而如今燕蚩王薨逝,王子们为夺王位挑起纷争,正是收复兴州的绝佳时机,世家安逸太久,磨灭了斗志,才会龟缩不前。
但长公主却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因为在一些人的心中,有比收复兴州更重要的东西,绝非你三言两语可以动摇。”
她一边说着,一边搅弄着茶汤,茶末飘摇着,旋入茶釜中的漩涡。
“你以为他们是为了出不出兵而争吵,实际上他们所关注的从来不是出兵本身。元彤,兴州遗孤这个身份的确很重,你若现在去面圣,圣上定会赐下优厚的抚恤,但也不会再有更多用处,反而打草惊蛇……”
长公主说话时神情凝重,最后她长叹一声:“圣上看似万人之上,实则也有许多的不得已。”
直到钟令音乘车离开宫城,仍然能够回想起她的语气。
钟令音原本以为,只要劝服圣上出兵,兴州光复便是之日可待。她太急切,以至于忽略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她不是不知道,大周依靠世家建朝,许多军政积弊也源于此。现在各州的府兵之中,世家部曲仍是主力,就拿钟氏发迹的陇西而言,陇西军精锐直接受命于钟氏,想要出兵,并非只是圣上的一道谕旨那样简单。
她必须要想办法,逼得息氏为首的主和派妥协。
正思索着,车舆忽然停下。钟令音和苏枝猝不及防地向前一倾,险些跌下坐榻。
“娘子,你没事罢?”苏枝坐稳身子,连忙确认钟令音的安危。
钟令音摆手说无事,苏枝便起身掀帘,扬声问车夫:“发生了何事?”
车夫道:“小娘子见谅,前方的路被一群胡奴堵住了。”
大周贵族喜好蓄奴,尤其喜爱或孔武或婀娜的胡奴,上行下效,蓄养胡奴便蔚然成风。
透过掀起的车帘,钟令音看到前方不远处十几个胡奴挤在道路中央,男女老少皆有,看管他们的人牙子将鞭子抽的啪啪脆响,一鞭接着一鞭抽在倒地的胡族老者身上,几鞭下去便皮开肉绽。
“快起来,老不死的东西,没看挡着贵人的道了吗?”
人牙子的叫骂声与胡奴的哭喊声混在一处。
这样的情景,多么似曾相识,只是身份倒置,如今的施暴者,变成了周人。
钟令音面露不忍,苏枝极擅察言观色,试探问道:“娘子,这些胡奴看着十分可怜,不如将他们买下?”
钟氏家风严正,加之钟令音的出身尴尬,府中从来不用胡奴,但是作为县主,想要安置十几个奴隶并不难办。
钟令音不置可否,苏枝便自作主张,问牙人道:“郎君,你这些胡奴是什么价?”
人牙子一听人探问,再见其衣饰华贵,定然出身不凡,连忙赔笑:“小娘子诚心想要,只给我个辛苦钱便是。一个人算您五十文,这些人都是小的费尽千辛万苦从燕蚩买来的,强健得很。”
苏枝道:“你说他们都是燕蚩人?”
牙人连忙称是,还想再说什么,苏枝却无心多听。她转头望向车内,只见钟令音神色如常,只淡淡吩咐道:“催他们快些将路让开。”
苏枝知晓她对燕蚩人恨之入骨,不再作声,扭头对牙人道:“快些让开,莫要误了我们娘子的事。”
牙人不知她的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快,只当是她嫌价钱太高。乘着这样豪阔的马车,却不想竟这般吝啬,牙人鄙夷地腹诽着,继续扬鞭赶人。
那摔倒在地的老人想来太过年迈,又被抽得血肉模糊,更加没有起身的力气,就在下一鞭落下前,一个身影从街旁围观的人群中蹿出来:“住手!”
来人身着廉价青袍,眉眼周正凌厉,一把拽住牙人的鞭子:“光天化日之下欺凌老弱,信不信我拉你去见官!”
紧跟着这青袍青年的,还有一位负箧的白衣男子,面容清秀,眉眼含情,将老人从地上扶起。
牙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观二人的形貌,像是读书人。
明年便是春闱,现下各地新科举子陆续涌入阆都,这群人初出茅庐,满怀道义理想,丝毫不贪生怕死,牙人怕他们也是举子中的一员,不欲与他们多作纠缠,便道:“郎君莫要误会,是因为这老不死……这老丈挡住了贵人的路,我情急之下才抽了他几鞭。”
青袍青年横眉怒目:“人非畜生,岂是可以鞭打驱赶的?”
苏枝在车辇中看着街道上的动静,视线掠过白衣男子,眉头颦蹙,对钟令音道:“娘子,似乎是许士琛。”
大周自建元以来,虽一直延续高祖开科取士的国策,但选官之权仍由世家牢牢把控。寒素举子若想登科,除寒窗苦读之外,还要想尽办法拜谒、依附世家。
若是面容姣好,获得有权有势的女郎青睐,更可越过“科考”,通过引荐一步登天。
大周民风开放,女郎们抛头露面、蓄养面首并不罕见,因此也涌现出不少斜封官。譬如才华横溢的礼部尚书魏秀章,便是依靠宝月长公主走上仕途。
魏秀章在地方就任时,许士琛曾听过他讲学。恰好他也有一副好皮相,大概是想要效仿这位老师,便将主意打到了钟令音的身上。
只可惜钟令音对他并无兴趣。
车外的青袍青年最终大手一挥,将五十文钱扔给牙人,“我为这位老者赎身,你将他的身契拿来。”
五十文,对于生于膏粱锦绣间的世家子弟而言只是九牛一毛,却是足够一位寒素举子一个月的开销。
许士琛替他感到心疼,他不便直接说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不值得如此破费,只道:“梁兄切勿冲动。”
梁鸿煊摆摆手,坦然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从牙人手中接过身契,闹剧就此结束。老人被许士琛搀扶着,道路很快变得通畅。
马车继续行进起来,即将与梁鸿煊擦肩而过之时,后者忽然一个长揖,拦住车架。
他走到马车的窗口处,窗帘掩映下,钟令音只能透过一线空隙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
“敢问县主,方才分明想要救人,为何又反悔?”
他与许士琛相交,知晓他的谋算,因他之故,也识得钟令音的车架。
钟令音听他语气不善,不悦道:“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不救,哪有什么缘故。”
梁鸿煊道:“县主食万民供奉,对待民生疾苦,不该如此冷漠。”
钟令音感到他简直莫名其妙,拦住自己,只为了说教?
“这位郎君,想必你刚才也听到了,无论是你救下的老丈还是其他胡奴,皆是燕蚩人,燕蚩人是敌寇,我为何要救他们?”
她的话音落下,窗外的梁鸿煊默了默。许士琛察觉到她话中的不快,适时道:“县主息怒,我这位兄长心直口快,绝非有意冒犯,还望县主见谅。”
梁鸿煊却并不领情:“县主说错了,即便是燕蚩人,也并非皆为敌寇。”
他此言一出,钟令音的面色骤然沉了下去。
苏枝赶忙道:“哪里来的不懂事的刁民,”唤来跟随的扈从,“还不快将人撵走!”
“譬如这位老者,他被牙人买卖而来,在大周境内受尽苦楚,难道也可算作敌寇吗?”
梁鸿煊飞快说道,眼见扈从就要围将上来,却凛然不惧。
钟令音怒极反笑:“他没有侵略过大周,那么他的亲朋好友呢?你同情一个燕蚩人,却未想过尚有同胞在燕蚩铁骑下引颈待戮!”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