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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三十五块与无声微光
林晚星像离弦的箭,冲出压抑的校园,将张老师的斥责和同学的议论狠狠甩在身后。凛冽寒风如同刀子刮过她滚烫的脸颊,灌进喉咙,呛得她剧烈咳嗽。她顾不上这些,背着沉重的书包,凭着模糊的记忆和路人的指点,一家一家医院地跑,一层一层病房地问。
“请问……有没有一位姓江的阿姨?病情……比较重的……”在第三家医院重症监护室外,她喘着粗气,脸颊冻得通红,声音因紧张和奔跑而发抖,问着值班台的护士。
护士抬头看她一眼,或许是校服和焦急的眼神起了作用,态度还算温和:“姓江?重症这边……等等,我查一下。”护士翻看记录本,“哦,昨天半夜转进来一位,叫江淑梅?在ICU3床。你是她家属?”
江淑梅!
林晚星的心脏猛地一跳!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找到了!
“我……我是她儿子的同学!”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颤抖,“阿姨……她情况怎么样了?”
护士看她一眼,眼神带着同情和职业性谨慎:“还在观察,情况不太好。你是同学的话……她儿子现在应该在监护室外面守着呢,走廊尽头左转就是。”
他在这里!他真的在这里!
林晚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谢谢!谢谢护士!”她语无伦次地道谢,转身就朝着护士指的方向,跌跌撞撞跑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要冲破肋骨。穿过弥漫消毒水气味的冰冷走廊,脚步声在空旷中格外清晰。
转过拐角,重症监护室那扇厚重的、紧闭的金属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方亮着“手术中/探视禁止”的红色指示灯,冰冷肃穆。
而在门外的长椅上,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沉。
一件单薄的、深色夹克(不是校服)套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大、空荡。他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背对走廊方向。微微低着头,额前凌乱的碎发垂落,遮住大半张脸。肩膀瘦削得惊人。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像一座被遗弃在冰原上的、沉默的孤岛。周身散发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绝望和……死寂。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沉重的死寂,比他在自习室里疯狂刷题时的低气压更加令人窒息。
长椅旁边的冰冷地面上,放着一个廉价的、透明的塑料水杯,里面的水早已凉透。还有一个啃了一半、已经冻得发硬的馒头,随意地丢在塑料袋里。
林晚星的脚步,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猛地顿住了。
所有的勇气和急切,在看到这个背影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消散无踪。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巨大心疼的怯懦,瞬间攫住了她。
她不敢上前。
她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张老师冰冷的话语如同警钟在耳边敲响:“不相干的人……添乱……”
她算什么?有什么资格上前?说什么?安慰?同情?还是徒增他的烦恼和难堪?
她像个最卑劣的偷窥者,又一次,隔着冰冷的距离,看着他独自承受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
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站在原地,身体因寒冷和巨大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目光贪婪又痛楚地描摹着他蜷缩的背影,看着他微微起伏的沉重肩背,看着他脚边那冰冷的馒头和凉透的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监护室走出来,径直走向江沉。
林晚星下意识后退一步,将自己藏进走廊拐角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江沉?”医生走到长椅边,声音低沉。
江沉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林晚星躲在阴影里,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她看到了他的侧脸。
仅仅一夜。
仅仅一夜之间,那个总是线条冷峻、带着一丝少年锐气的侧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脱形的憔悴和灰败。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耸,皮肤苍白如揉皱的纸,没有一丝血色。眼下那两抹浓重的青黑色,此刻已变成深紫色的淤痕,沉甸甸地坠着,仿佛要将他的眼睛彻底拖入绝望深渊。干裂的嘴唇布满细小的血口。
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空洞,茫然,像两口被彻底抽干了水的枯井。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专注,甚至没有了昨夜那骇人的暴戾和恐惧,只剩下一种被巨大痛苦反复碾压后、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死灰般的绝望。
“医生……”江沉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带着令人心碎的干涩和无力,“我妈……她……”
“暂时稳定了。”医生的话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江沉死灰般的眼底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他身体猛地坐直一些,急切地看着医生。
“但是……”医生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将那点微弱的火星瞬间浇灭,“……情况很不乐观。脏器衰竭的迹象明显,随时可能再次恶化。你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江沉心上。眼底那刚刚燃起的光瞬间熄灭,重新被更深、更浓稠的绝望取代。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猛地垮塌下去,重新缩回了那个蜷缩的姿态,甚至比刚才更加佝偻,更加无助。
“还有……”医生看着他绝望的样子,语气带着职业性同情,但更多的是现实的沉重,“……昨天抢救和ICU的费用,还有接下来可能需要的……你得尽快想想办法。医院这边……最多只能宽限两天。” 医生说完,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江沉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走廊里渐渐远去。
只剩下江沉一个人。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一动不动。仿佛医生的话,已彻底将他最后一丝支撑也抽走了。
林晚星躲在冰冷的阴影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汹涌的呜咽冲破喉咙。泪水早已模糊视线,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痛得无法呼吸。看着他绝望到麻木的侧影,看着他脚边那冰冷的馒头,听着医生残酷的宣判和关于“费用”的沉重提醒……
巨大的心疼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彻底吞没!
她不能再这样看着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林晚星猛地转过身,像来时一样,跌跌撞撞冲出了医院冰冷的长廊。她没有回家,而是朝着家的方向相反的地方,朝着桐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发足狂奔!
寒风如同刀子刮过脸颊,灌进喉咙,呛得她剧烈咳嗽。肺部火辣辣地疼,书包沉重拍打着后背。可她不敢停下,不敢喘息,只是拼命地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钱!她要钱!她要很多很多钱!
她冲进了一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大型连锁超市。巨大的喧嚣和明亮的灯光让她眩晕。她像没头苍蝇在货架间穿梭,目光急切扫过招聘启事栏。
终于,在入口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看到一张小小的、褪色的招聘海报:
急招!晚班理货员!
时间:19:00-23:00
要求:吃苦耐劳,动作麻利!
薪资:日结!*
“日结”两个字,像黑暗中的灯塔,瞬间点亮了她绝望的眼睛!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按照海报指示,冲向了超市后方的员工通道。在狭窄昏暗的通道尽头,她找到了负责招聘的面色黝黑、凶悍的领班。
“我……我要应聘晚班理货员!”林晚星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脸颊通红,额头全是汗,“我……我能吃苦!我动作很快!”
领班叼着烟,上下打量她单薄身板和洗得发白的校服,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学生?高中生?不行不行!我们这儿要搬货的!很重的!你这小身板干不了!别捣乱!”
“我能干!我真的能!”林晚星急了,声音带着哭腔,她甚至撸起校服袖子,露出细瘦胳膊,“求你了!我真的需要钱!很需要!日结!我只要日结的钱!我什么都能干!搬货也行!”
领班被她近乎绝望的急切和通红的眼眶弄得一愣,随即不耐烦地挥手:“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出了事谁负责?走走走!别在这儿碍事!”
冰冷的拒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林晚星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看着领班不耐烦地转身,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再次将她吞没。
就在这时,另一个穿着超市制服、面善些的中年女人从旁边小办公室走出来,看到僵持的两人,问:“怎么了?”
林晚星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哭腔急切地说:“阿姨!求您了!让我试试吧!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日结的钱就行!我保证好好干!求您了!”
中年女人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单薄的身体,又看了看凶悍的领班,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对领班说:“老王,要不……让她试试?就今晚?反正试用期,不行再让她走。看这孩子……怪可怜的。”
领班瞪了女人一眼,又烦躁地看了看林晚星绝望的样子,最终狠狠吸一口烟,把烟头扔地上踩灭,没好气地说:“行行行!就今晚!试用!干不了立马滚蛋!先说好,迟到早退偷懒,一分钱没有!弄坏东西照价赔偿!听明白没?!”
“明白!明白!谢谢!谢谢领班!谢谢阿姨!”林晚星忙不迭地鞠躬道谢,眼泪差点又掉下来,是绝处逢生的激动。
当晚七点,林晚星准时出现在超市巨大的仓库里。
这里与外面灯火通明的卖场截然不同。空间巨大压抑,空气弥漫着灰尘、纸箱和生冷货物的混合气味。高高的货架如同钢铁丛林,堆满沉重的、看不到尽头的货物。叉车轰鸣着在狭窄通道穿梭,带起阵阵冷风。
领班丢给她一件脏兮兮的蓝色大号工装马甲和一个推车,指着远处堆积如山的饮料箱,语气冰冷:“你!去那边!把那些饮料搬到推车上,按标签分类码好,推到指定区域上货架!动作快点!别磨蹭!十一点前干不完,别想拿钱!”
林晚星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沉重箱子,倒吸一口冷气。但她没有犹豫,用力点头,穿上几乎拖到膝盖的肥大马甲,推着沉重推车,跌跌撞撞冲向那座“山”。
第一个箱子入手,超乎想象的沉重让手臂猛地一沉,差点脱手!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它搬上推车。粗糙的瓦楞纸板边缘狠狠摩擦娇嫩手心,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汗水瞬间从额角冒出。
第二个,第三个……每搬动一个箱子,都像在搬动一座小山。汗水浸湿头发和内衣,黏腻贴在身上。腰背因持续弯腰发力酸痛欲裂。掌心很快被粗糙纸板磨出水泡,又在持续摩擦中破裂,每一次触碰箱子边缘,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支撑着她——医院长椅上,江沉蜷缩的、绝望的背影,和他脚边那个冰冷的馒头。
“快点!磨蹭什么呢!”
“那边!堆整齐点!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子!”
“说你呢!发什么呆!想不想要工钱了?!”
领班凶悍的呵斥声不时在巨大仓库里回荡,像鞭子抽打着她。
时间在沉重的搬动、冰冷的呵斥和钻心的疼痛中缓慢流逝。汗水模糊视线,腰背酸痛让她直不起身,掌心的伤口被汗水浸得刺疼。好几次,她累得几乎瘫倒,看着依旧堆积如山的货物,绝望得想放弃。
可一想到那个蜷缩的背影,想到“两天”的期限,想到医生那句“费用”……她就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弯下腰,搬起沉重的箱子。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几箱饮料被艰难码放到高高的货架上时,林晚星只觉得全身骨头像散了架,手臂酸胀抬不起来,掌心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铅。汗水早已浸透衣服,头发凌乱贴在脸颊上,狼狈不堪。
领班叼着烟,检查了一遍她的工作,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眼神里的挑剔似乎少了一些。他从油腻皮夹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塞到她手里:“喏!你的!明天不用来了!”
林晚星颤抖着接过那几张带着汗味和烟味的纸币。汗水混杂灰尘,让掌心破裂的伤口更加刺痛。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数有多少钱,只是死死攥着那几张薄薄的纸,仿佛攥着救命的稻草。
走出超市后门,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汗湿的身体,冻得她一激灵。她靠在冰冷墙壁上,借着昏暗路灯光,摊开手掌。
三张十块的,一张五块的,还有几张一元的零票。
三十五块钱。
在桐城冰冷的深夜里,在她磨破了掌心、耗尽了所有力气之后,换来的三十五块钱。
这点钱,对于ICU一天的费用来说,杯水车薪,渺小得可笑。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无力感,瞬间将她彻底击垮。她看着掌心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看着上面沾染的灰尘和自己的血迹,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纸币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慢慢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瘦弱的肩膀在寒风中剧烈颤抖,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她该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
寒风呜咽着,卷起落叶和尘土扑打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夜色浓重如化不开的墨汁。远处医院的灯火,在寒冷雾气中模糊不清,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冰冷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星终于止住哭泣。她抬起红肿的眼睛,茫然看着漆黑的夜空。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微弱星火,在她绝望的心底悄然浮现。
她扶着冰冷墙壁,艰难站起身。双腿因长时间蹲伏麻木刺痛。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回家。而是绕到了家附近一个24小时营业的社区粥铺。
粥铺里灯光温暖,弥漫着米粥清香。她掏出那三十五块钱里的一张十元纸币,递给柜台后睡眼惺忪的老板。
“老板……麻烦您……要一份……白粥。”声音因哭泣和疲惫而沙哑不堪,“……要热的……装在保温桶里……谢谢。”
老板打着哈欠,接过钱,很快将一份滚烫的、散发着清香的白粥装进干净保温桶递给她。
林晚星小心翼翼地接过温热的保温桶,像捧着稀世珍宝。她抱着它,走出粥铺,重新汇入寒冷夜色中。
她没有回家。而是朝着医院的方向,再次迈开了脚步。
深夜的医院,比白天更加寂静,更加冰冷。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惨白顶灯散发着毫无温度的光。消毒水气味浓得呛人。
林晚星心跳飞快。她像个小偷,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穿过空旷走廊,再次来到重症监护室外。目光紧张扫视。
长椅上,空空如也。
江沉不见了。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他去哪了?是去想办法筹钱了?还是……她不敢想。
目光落在长椅旁边的地面上。那个廉价的塑料水杯和啃了一半的硬馒头,依旧孤零零放在那里,像被遗弃的垃圾。
一股巨大的酸涩再次涌上鼻尖。
她抱着温热的保温桶,在原地踌躇几秒。最终,她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轻手轻脚走到长椅边。不敢看那扇紧闭的、冰冷的监护室大门,只是飞快地将那个装着热粥的保温桶,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长椅的另一端,距离那个冷硬的馒头和水杯尽可能远的地方。
然后,她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冲出了医院冰冷的长廊,再一次,将自己彻底淹没在无边的、寒冷的夜色里。
保温桶静静地立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像一个沉默的、带着温度的守望者。
走廊尽头,通往洗手间的拐角阴影里,一道颀长而沉默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江沉。
他站在阴影的边缘,目光沉静地落在长椅上那个突兀出现的、崭新的保温桶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如同枯井般的死寂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一闪而逝。他的视线缓缓扫过保温桶,扫过地上那个冰冷的馒头和凉透的水杯,最后,落在了空荡荡的走廊入口——林晚星消失的方向。
他沉默地看了很久。
惨白的灯光落在他瘦削憔悴的脸上,落在他空洞的眼眸里,也落在他那只垂在身侧、指关节上带着细微擦伤和冻疮痕迹的手上。
夜,寂静无声。只有保温桶里,那份无声的、带着温度的关怀,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发着微弱却固执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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