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表妹

　　她正要低头钻进桌底，薛然急忙说：“路老师，我来吧！”

　　没等路春原开口，就抢先钻进去，然后伸手向沈畅接工具。

　　沈畅全无意料，一时怔住。看着他伸向自己的手迟疑片刻，才下意识地将工具递了过去。

　　薛然倒是很利落，扶着桌腿，对正位置，把转了一半的螺丝钉迅速拧紧，又去检查其他几枚钉子，一一加固。

　　他在底下专注干活，外面三个人面面相觑。

　　路春原脸色极为难看——一共四个人，三个自家人，居然让唯一的真正客人钻桌底干活！这像话吗？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都怪姚乐！这么快爬出来干什么？既然修了就修到底，怎么还留下半截呢？

　　也怪沈畅。钻得不够快，怎么还让客人抢了先？动作就不能再利索点吗？

　　这两个不争气的小兔崽子，真是毁了她热情好客的一世英名！

　　她恨铁不成钢地朝外甥和女儿各瞪了一眼，随即歉疚地向桌下的薛然开口：“同学，这怎么好意思让你来呢……快出来坐着吧，有什么我们来就行。”

　　“……没事的路老师，已经好了。”薛然检查完毕，收齐工具出来。

　　他略有迟疑地问路春原：“这个……还是放回电视柜那里吗？”说这话时，神色隐隐有一丝黯然。

　　“我来我来！”路春原赶紧一把接过，“你别管这些了，快坐下吃饭！……哦，畅畅，快带你同学去洗个手！”

　　沈畅回过神，赶忙给他指引，一起来到厨房水池前。

　　看着薛然洗手，她心里也同路春原一样为刚才的事感到愧疚，轻声开口：“真不好意思……我家……太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的。”薛然低声回。

　　短暂沉默后，沈畅又开口：“我，我妈厨艺挺好的……待会你多吃点吧。”她说着，不知怎么有些不好意思，话语不流畅，脸上还隐隐发热。

　　正在关水龙头的薛然手不由一顿，又关了一下才关上。“嗯……谢谢……”他低着头应声。

　　好不容易一切妥当了，入座开饭。沈畅兄妹坐路春原左右手，薛然坐对面，大家神色各异。

　　为了驱散刚才的尴尬，路春原率先招呼：“来来来，大家快尝尝我做的菜，千万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里……哎，饮料呢？畅畅！”

　　今天家里准备的饮料依然还是番石榴汁。沈畅不敢出声，更不敢再手慢，连忙倒了一杯，先递给薛然。

　　薛然道了谢，有点开心，却又有种敏锐的直觉——这个家里，只有他是外人。

　　他心底的失落又渐渐浮上来。

　　沈畅紧张、担忧且窘迫，姚乐则心慌而茫然，怀疑着自己是否坏了事，一时间，吃饭人数明明变多了，饭桌气氛却出奇地沉闷。

　　路春原一看不对劲，这几个孩子都怎么了？这一桌子的菜都是自己最拿手的，他们要吃得开开心心、狼吞虎咽才好啊！

　　——特别是今天来的这位同学，刚才太对不起他了，一定要好好招待他、让他吃好！

　　想到这里，她顾不上动筷，先拿起勺子把碎肉茄子、葱烧豆腐、五花肉爆四季豆、酥炸肉酿香菇挨个往薛然碗里堆：“来，多吃点……都尝尝看！好不好吃？”

　　面对她的热情，薛然连忙道谢，又回答她的询问，说很好吃。

　　沈畅在一旁看着老妈对他的热情和关切，既有些开心，又感到有些心惊，依然不敢出声。

　　路春原看看薛然碗里堆不下了，这才终于想起了姚乐，转过去也给他舀了些。“……这位同学，你也吃，别客气。”

　　“不、不客气，谢谢路老师。”姚乐还算上道。

　　她又转向薛然，想要亲切地聊一聊，把气氛活跃起来。“你和乐……嗯咳，你们两个男孩子是舍友对吧，那平时一直住校了？”

　　她差点说漏嘴让姚乐和沈畅猛一抬头。尤其是沈畅，她一惊之下筷子差点不稳。于是她干脆放下筷子，只端杯子喝饮料，暗暗祈祷席上两位队友千万灵光点，别搞出岔子。

　　薛然说是的。

　　“周末也不回家吗？”

　　“平时回的……现在快期末了，所以这两周在学校复习。”

　　路春原没有接着聊学习的事。作为一个老师她深知学生们的心理，没一个愿意在饭桌上谈学习的，这种煞风景影响食欲的话题绝不能谈。于是她问了问宿舍的情况，住得怎么样，设施还正常吗，周末回家是否方便等等。

　　聊了几句，气氛还是不怎么活跃。这位男同学很有礼貌，有问必答，只是有些拘谨；而那两个小兔崽子也一反常态地沉默，真是处处没有眼色，也不知道多讲两句话来热闹热闹！

　　路春原心里抱怨着，只能靠自己再寻话题。嗯，生活谈过了，菜也问过了，接下来该聊什么呢？对了，畅畅说带同学来吃饭，同学才能担任真正的评委……要不，问问他最喜欢哪道菜？

　　这个念头一起，她不由自己先扫视了桌上一眼。这一眼看下去，她骤然发现，自己最得意的那道排骨居然没有上！

　　这还了得！

　　她立刻叫沈畅：“畅畅，那个红烧排骨呢？”

　　沈畅吓一大跳。就是为了不让排骨惹事，她才特意把排骨装盘悄悄藏进了蒸锅里，目的就是为了老妈看不见，从而忘记。事后可以说是为了保温才放那里。

　　她正以为侥幸过关，谁知老妈想起来了！

　　“我，我放在里面保温……忘记了……”她嗫嚅着。

　　“还不快去拿！”

　　沈畅没办法，起身去了厨房。

　　进了厨房后，她磨磨蹭蹭不端排骨，紧急思索解决方案——第一种，摔了。有一了百了的效果，但是估计免不了当场一顿臭骂，还浪费一盘排骨。而且能预见往后至少三天，要被老妈叨叨这件事。

　　第二种，若无其事端出去。但是必须确保姚乐和薛然不乱说话。无论是姚乐的“大姨的排骨又换了种新做法”，还是薛然的“谢谢路老师上次做的排骨”，哪句都会暴露上次的事，都能要了她的命。

　　——毕竟，误了表哥一顿饭事小，她对男生有好感、竟敢早恋才真正事大，可以想象老妈会怎样狂风暴雨……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她焦急万分，难以抉择。

　　算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看天意吧，抛硬币！

　　她拧开酱油瓶盖，轻轻一抛，瓶盖滴溜溜地落在案板上，转了几圈停下来，反面朝上。

　　方案二！

　　这时路春原的声音在催促了：“畅畅，排骨呢？动作这么慢！”

　　沈畅下意识地找理由：“刚找到，排骨在锅里保温……还挺烫的……”

　　路春原还没开口，薛然脱口说：“我去端吧！”

　　路春原连忙拦着：“你坐着坐着！”

　　“不用客气的，我去帮忙。”薛然起身去了厨房。

　　埋头刨饭的姚乐也赶紧站起来，“要不我来……”

　　“你给我坐着，”路春原瞪他一眼，压低声音，“你现在也是客人，懂吗。”

　　薛然到了厨房，正看到沈畅端着排骨，皱着眉头，神情有些古怪。

　　他以为是烫，连忙要接过。

　　沈畅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突然对他说：“待会你能不能……”

　　薛然立刻关切问：“什么？”

　　沈畅却打住了。

　　这话怎么说啊？待会你能不能不要夸奖排骨？能不能不要向我妈道谢？能不能最好一句话不说？

　　这怎么提得出口啊！

　　薛然见她就此沉默了，又轻声问了句：“要我做什么吗？”一面伸手去接。

　　沈畅摇摇头，也没把盘子递给他，心慌意乱地端着排骨就出去了。

　　一放下排骨，沈畅立刻拿手机发消息给姚乐：“关于这盘排骨你一句话都不要说，吃就行了！”

　　姚乐收到信息莫名其妙，但依然回了个“好的”。

　　沈畅微微松了口气，又看向薛然，却见薛然望着自己，一时不禁脸上发热，别开目光。

　　新菜上来，路春原赶紧热切地劝薛然多吃菜，尝尝排骨，并舀了几块给他。

　　薛然才说了“谢谢”两个字，沈畅就紧张地插话：“不用客气的！我妈经常做排骨，你多吃点。”

　　路春原又问好不好吃？

　　薛然点头：“好吃，我……”

　　“我妈就是觉得你太客气了，以为你不爱吃，”沈畅又紧张地插话，“如果好吃就尽管吃。”

　　路春原赞同地点头。

　　薛然被抢了两次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开口了。沈畅也终于舒口气，开始吃饭。

　　路春原觉得今天真的不太对劲——吃饭人多应该是热热闹闹的，三个孩子都是同班同学，又不是陌生人……这位薛同学第一次来有些拘束就算了，怎么畅畅的话也变少了？对了，还有乐乐呢？平常他总会赞不绝口地说这个菜真好吃那个菜真香，现在一声不吭，就像哑巴了一样。

　　*****

　　这顿气氛怪异的饭终于吃完，路春原让孩子们不用收拾碗筷，拿上水果回去午休吧。

　　她手脚利落地装好两袋水果，一袋递给薛然，一袋递给姚乐。

　　薛然不敢多打扰，道了谢就准备走。

　　路春原指派沈畅，“畅畅，去送送同学。”薛然微一迟疑，暗暗开心又不愿麻烦沈畅，刚要推辞，就听见路老师后半句话，“……顺便去菜鸟驿站把快递拿回来。”

　　于是他没有推辞。沈畅也答应一声跟着出了门。

　　姚乐本来都会在饭后和大姨聊聊天、谈谈学习情况的，可他当前的身份是“凑巧帮忙、顺道吃饭”的普通同学，也不便久留，后脚也出来了。

　　就这样，薛然和沈畅走在前面，姚乐走在后面，相隔一趟电梯。

　　电梯门徐徐关上，狭小空间里只有沈畅和薛然两人。沈畅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局促，放轻了呼吸。

　　她听到旁边薛然轻声说：“今天……谢谢你和路老师。”

　　“没有没有！”她急忙摇头，“……你别客气……”今天由于种种原因，算起来她们多少是有些招待不周的。

　　停顿了一下，薛然又轻声说：“上回那份排骨，不是送给我的吧？”

　　沈畅一惊。

　　“其实，”他思索着开口，“我……”

　　“不！”沈畅心狂跳着，本能地矢口否认，“那个就是给你的。”

　　薛然十分意外，一时没说下去。

　　沈畅先是心虚，否认后又逐渐理直气壮起来——没错，就是我给的，我做主给的谁，那就是谁！有什么问题？

　　两人说话时谁也没看谁，都不约而同地盯着下降变化的数字，不约而同地脸上发红。

　　电梯就在他们沉默间，下到了一楼。

　　出来后，薛然没有马上往宿舍方向走，而是提出：“驿站就前面，我帮你把快递搬到电梯吧。”

　　“很轻的，就一个小件，不用搬。”出了电梯，空气畅通以后，沈畅也从容镇定了不少，“……今天谢谢你帮我妈送作业。”

　　“……那么点事，不客气的。”

　　正在这时，姚乐也从另一趟电梯下来了，招呼薛然一起走。

　　于是沈畅跟他们分开了。

　　姚乐生怕薛然误会，在同行的时候，赶紧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感叹起来：“今天运气真好啊！凑巧中午在学校遇见路老师搬洗衣液，路老师太客气了，帮搬个东西还请吃饭……这顿饭真香啊！”

　　薛然听完了这段精准包罗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起因的自言自语后，淡淡附和了一句：“是啊，路老师真的很客气……”突然，抛出了一问：“你也是第一次上路老师家吗？”

　　“……呃，”这马上把姚乐问住了，“呃……”

　　他觉得自己应该回答是的！但他直觉今天可能露出了什么破绽，又不敢把话说死，就这么张口结舌地犹豫起来，满头冒汗。

　　——是，我是第一次来。
　　——不，我之前来过……
　　——虽然之前来过，但吃饭是第一次……
　　——不管来没来过，反正我和她们不熟！求求了，相信我吧……

　　姚乐虽然是个学霸，但他撒谎的本事真的差远了，以上备选答案在他脑子里疯狂打架，最后他只能以发出四五声“呃”而无下文告终。

　　薛然一路没再追问，也没再跟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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