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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险(上)
1.
冒险是刻在人骨子里的精神之一,更遑论动荡之年,最易生铤而走险者。而不论出身贵贱,太平与否,吃饭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哪怕闹事的流民被禁卫军串在矛上,于城门口插成一排,王都本身也不可能似刚扩张容纳的边省那般动荡不安,不至于普通食肆都倒闭成群,经营惨淡。但属于冒险者的酒馆,总是比寻常食铺来的人群熙攘。
白鹳破晓是其中的佼佼者。从它后厨院外的老鼠就能看出来,毕竟很少能在商业区其他地方看到那么肥的。如果时常光临酒馆不远处的医馆,那里的老医生会告诉你,再肥的老鼠也没有胆囊。可这并不代表它们没有胆子。尤其是趴在酒馆阴影处的那一双豆大的黑眼睛,此时正紧紧盯着角落里那一张桌子。
它盯着的自然不是觥筹交错的食客,而是那一桌食物。
酒水,麦饼,烤菜,炖肉。寻常酒馆常配的一套餐食,不算丰盛,却香味诱人。结束了第一轮的推杯换盏,风尘仆仆的那一个掰开一张烤得焦香的小麦饼,在茴香酒里蘸了蘸,塞进自己嘴里,喟叹了一声。
“一张麦饼而已,没人与你争抢,倒也不必一副没吃过饱饭的样子。”另一个衣着更为齐整的似乎被对方的举动逗笑了,他切了块烤甜菜根,眯起眼睛,蘸着黑蒜酱细细品尝。
“嘿,哪像你呢,早早定居王都,多么精明!我们这种乡里人,从家乡来到王都的这一路,不要说吃顿饱饭了,光是天灾人祸就差点要了我的命,”风尘仆仆者如是说着,又撕了一块饼,蘸了点辣酱,“要不是教会外布施的那位大人日日施粥,还说回答些问题就能多领张麦饼,我还真不一定撑得到与你见面。”
“哦?那位大人都问了你些什么?”
“无非是从哪里来,为何而来,灾情如何,遭遇如何云云。倒也不是那位大人在问。粥铺一旁另有摊位,饼子都是现烤的,我看见有许多妇女跟小孩在那边,似乎是帮工。教会的祭司坐在摊前问我,另有小哥在一旁记录,回答完了,在一旁帮工的小孩就给我一张麦饼。”风尘仆仆者接过衣冠齐整者倒的酒水,谢了一声,开始感叹,“我还是头一次被关切过去这一路吃过几顿饱饭,还是位大人。说起来,这位大人是什么来头?这几日怎么不见踪影?”
“呵,你受了人家那么好些粥食,连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奈费勒大人还真是真金白银尽喂白眼狼了,”衣冠齐整者嗤笑一声,又给风尘仆仆者舀了一勺炖肉,“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先尝尝这个。”
“嘿你这什么话,那位大人也没有宣扬自己的名啊,他说只是领受来自苏丹赐予的职责,祭司说这是神的恩典,”风尘仆仆者小心吹了吹冒着辛香热气的炖肉,浅尝一口,瞪圆了眼睛,“这……这是什么肉?这般有韧劲?”
“哼,我说了,你可别害怕,”衣冠齐整者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附耳道,“这是狼肉。”
“狼肉?!这,这等不洁之物,怎么会……?而且我听说狼肉腥膻,这肉却……”
“啧,嫌弃不洁还在嚼吧,我真是受不了你。‘苏丹的游戏’可听说过?”
“你一刻不讽刺人就不会说话了不是?‘苏丹的游戏’我怎会不知?你当我为什么搞成这副样子?我本在邻国走商,一张征服卡把那烧成了焦炭,我家业都烧没了!这才四处流落。不过这与狼肉又有何关系?”
“这便是又一张征服卡的战利品,一整个森林的狼群!”
“啊,啊?这……陛下如此神勇,还记得于我等平民分食……”
“你这消息又闭塞了,就你这脑子走商不赔才怪……算了,看在你一路颠沛着实可怜,不知道也正常,现在在玩‘苏丹的游戏’的,是阿尔图老爷。”衣冠齐整者切了块炖肉,蘸了口樱桃酱,又眯起眼睛品尝,“知道为什么这肉吃起来这么香吗?阿尔图老爷不仅把狼肉卖与了各大酒馆,还专门聘了大厨来,只有这家的狼肉能做到如此鲜香。”
“你这张嘴真的是,真不知道除了我还有谁能受得了你。我知道了这肉的来历和做法又如何?与奈费勒大人又有何干系?”
“阿尔图老爷与奈费勒大人对立已久,”衣冠齐整者忽而压低了声音,附耳道,“自阿尔图老爷折断纵欲卡后,奈费勒大人告病近半月,有人说是……被阿尔图老爷气病的。”
“啊?难道是阿尔图纵欲了奈费勒大人?!这匹夫怎敢——”
“可小声些!你当旁人听不见吗!那可是宰相面前的大红人!”衣冠齐整者掐了风尘仆仆者一把,又压低声音道,“说是阿尔图头一天夜御二女折断纵欲卡,被奈费勒大人弹劾后,当天晚上便当众羞辱了奈费勒大人,还将嫖资扔进大人的衣服里……”
“纯净之神在上,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风尘仆仆者气得将汤勺一搁,开始吹胡子瞪眼睛,“我真为奈费勒大人感到不值,愿神明保佑他。”
“感念这一句也便算了,你日后若是要接着在纺织和珠宝行业做买卖,可仔细别得罪了阿尔图老爷。这城里多得是的产业有他们家一份。特别是这条街后面的黑街……你不会想知道什么叫‘吃杀草’老爷的。”
“唉,这世道,怎么净是这样的人……”风尘仆仆者叹了口气,竟有些吃不下去,“不说便不说了,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
“有这觉悟便好,只需记得近期莫靠近那黑街,听说有什么奇怪的集会在进行,”衣冠齐整者点了点头,又宽慰道,“你也不必这样,该吃吃该喝喝。你不喜欢猎狼者,这狼肉却是大补之物,好些人吃了这肉便重振雄风,妻子当晚怀孕!”
“啊?还有这等奇效?”
“那可不,听说过近卫奈布哈尼大人吗?知道欢愉之馆为什么一直歇业吗?有消息说是奈布哈尼大人吃了狼鞭,当晚征服了整座欢愉之馆,连南风馆都没有放过!简直是男人中的男人!听兄弟的,多吃点,这欢愉之馆虽然□□歇业了,奴隶市场还鼎旺着。近日听说新到了许多草原、山谷里的货色,晚些时候兄弟带你去物色几个,好好洗洗尘……”
酒过三巡,灯火阑珊。台上的吟游诗人已然抱着羔羊,攥着酒瓶酣然。二人晃晃悠悠勾肩搭背地上了二楼,似是往客房走去,仅留一桌残羹冷炙。暗中窥伺的黑眼睛终于有机会从黑暗中析出,一个飞扑蹿上桌台,埋进仅剩骨头的狼肉炖疯狂地啃食。这畜牲忘情地扭动身姿,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逼近的阴影。只是烛火晃动的一瞬间,这畜牲的脊椎便脱了臼,很快它就在碗中便溺,抽搐而死。
“卫生情况有些糟糕了哈比卜叔叔,主人和夫人会念叨的。”
“别担心鲁梅拉,我来了,便会保证食物的质量,更何况还有贝姬夫人,明天以前这些都会消失……”
当晚是硕鼠的末日。阴影中的蚕食者四处奔逃,溃散在黑夜的街道、下水道和不知道谁家的暗阁中。
一只年轻的老鼠,因为不够肥硕而比同伴拥有更强的灵活性,逃过了厨师长的扫荡,在黑夜中飞快蹿动,跑得最远。它一路飞奔,穿过下水道,直到饥饿使它停在了一座废弃别墅之前。它在这幢废墟四处嗅闻,经验告诉它,这附近必有窖藏。果然,夜风把一丝酒香从下水道带了出来,它欣喜若狂,顺着管道向下爬去,终于抵达了地窖。
这地窖盛放着麦子、各式果子与瓶装酒。它正打算扑进这场盛宴肆意绽放,一阵突如其来的锁链摩擦声,令它定在了黑暗里。
“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墙的那边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但回答他的只有沉默。那沉静的嗓音也不恼,只是一阵纸张翻抖后,又开了口。
“新月:风干薄荷叶·肆奥卡,鲜采;盐渍牛腱肉·叁奥卡,鲜采;未熟无花果·伍德拉克马,鲜采。满月:岩蜂蜜·陆奥卡,鲜采。残晦:沙棘果油·捌奥卡,鲜采。
这是你遗落在我处的笔记本上所书,有印象吗。”
“……不过是依您嘱咐,为流民布施改善伙食准备的进货清单,大人如何因此拘我?”
“改善伙食,呵。沙棘果秋月堪熟,如今未入盛夏,青果尚毒,以此榨油,是觉得现世太苦,想以我的名义送他们见纯净之神吗?”
“大人冤枉!我不熟农业,是那商贩诓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真如此,改过便是。只是这瘪壳鹰嘴豆·贰奥卡,霉芽小麦粒·叁奥卡,你又如何辩解?我何时允许过,这等劣品进入赈灾仓。”
“那是我巡查粮仓时发现的霉败记录!刚着人剔除,便教您拘了来……”
“剔除,真是有心。你是平原出身,在我身边时日不长,不熟沙漠农作也罢,算术与记账不教我说也应熟识。赈灾以来,流民帐内人员数目每日清点,分发麦饼数量也有专人记载,粮官更是日日巡查粮仓储备。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何自满月以来,帐中人数便对不上麦饼分发,妇女减员十人,青壮减员十五……却与你那瘪壳鹰嘴豆、霉芽小麦粒,又正好对得上比例呢?”
沉默。死一般沉默。
那沉静的声音未再逼迫,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你与我一般,出身不显,莫做傻事。”
“哈,哈哈哈!与你一般…谁与你一般!”那声音陡然癫狂,“跟着你有什么好处!高风亮节有什么用!你不一样被阿尔图那种人强压一头!整个清流聚会因你一起蒙羞!”
“嘴巴放干净点!”又是一道凌厉的女声,还有掌掴的声音。
“我记得你在那聚会上,还控诉阿尔图行为荒谬,窃取苏丹权柄,高呼此人为无耻之徒,”那声音似乎未受影响,依然沉静,“如今你也要做那般的人,账簿作假,拐带人口,你可曾为自己所不齿?”
“那又如何!流民无家无业,如何算得上人!”
“所以你就用他们换了你这条新腰带?我倒不知你还有这等能耐。你的上家是谁。”
又是沉默。
“不说?看你害怕的样子,想必是连我也惹不起的人。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聚会伊始,列席者便承诺不透露席间任何谈话。那坊间传闻细节精细,若是阿尔图之流透露,他半路入席也不该如此清楚。至于你……你在收下这条腰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上面的徽记,实际属于阿尔图手下产业。阿尔图又是谁人麾下,世人皆知。”
“你投靠了宰相。”声音平淡,却如惊雷,“若是为了前程,我无意阻拦。只是作为你曾经的提携者,我再提醒你一句:人非货殖。若你还有一丝良心未泯,交代那些麦粒、豆子,果品、菜肉去往何处,你在我这里,便还不算叛徒。”
“哈…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清高!你懂什么?你又能做什么?宰相权势滔天,清流不过蚍蜉。我也是底层爬上来,我也要活下去啊!与你为伍,我又如何可活!”
笑声癫狂,又被几声掌掴压下。那沉静的声音叹了口气,终于露出一丝疲惫。
“我们的年轻人不该这样。”
“我怜悯你。”
一阵闷哼与呜咽,墙的那边彻底没了声息。过了些许时刻,年轻的老鼠才战战兢兢地自阴影跑出,叼了颗果子跑出了地窖。那老鼠在墙根劫后余生般啃食着,忽然听见一声疾喝——
“叛徒!叛徒!”
老鼠循声惊愕抬头,还未瞧清那声音的来源,咽喉就被利齿穿透。
“喵~”
月上桂梢,一只白猫跃上墙头,颈间雕刻着“贝姬夫人”的铭牌闪闪发亮。它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毛发,叼走了这只漏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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