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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姓
两次三番的套话让小二彻底变成了锯嘴葫芦,任凭如何追问那人身份,他都闭口不答。
顾懋也没揪着不放,饮尽杯中茶水,分析缓述:“你既知庞大钟是他杀,想必已尽心调查。但调查后仍将这命债算到太子头上,可是得了什么关键证据?”
然而小二还是那死样,偏头白眼。不听,不看,更不言。
顾懋展颜,笑声一路从胸底蹿出喉腔。
是真的开怀。
“死脑筋!”
旁边的常度看不下去,一掌呼上他脑袋。
“你知不知道你讨债讨错了人!”
他点上小二额头,愤愤出言:“都不说你错认我家主子的事,就你以为的那真凶,太子殿下,人可能根本就没杀你父亲。”
轰——
这突来的新论,险些把小二给砸懵。
错认之事,入城那日他在麻袋里听得刀疤脸唤顾懋为“顾指挥”时,便已知晓自己认错了人。可太子不是真凶……
小二无措摇头,不愿去信。
怎么可能不是真凶,证据都摆在那了,太子怎可能不是真凶!
“你看你,又轴上不是。”常度点他:“太子是不是真凶,这重要嘛?重要的是,到底谁才是真凶!”
他拍上胸.脯骄傲:“我家主子是乌衣卫指挥使,只要你将你知道的悉数说出,那真凶定能被揪出。到了那时,太子是与不是,不也跟着水落石出。”
小二听进去了,有些动容。
乌衣卫他知道,说是最擅查案。可……他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突地一下变了脸。
“别骗人了!”
小二大吼着冲顾懋冷呸:“你们乌衣卫不就是皇帝老儿养的一群狗,太子是他儿子,自也是你主子。要最后查出真凶真是太子,你当如何?还不是要替他擦了那脏屁.股!”
许是气急了,他渐红了眼。
“你们这些当狗的,只要上面能扔块骨头,也不管是香是臭,总能上赶着去护主。荀睿那狗官是,你亦是!还说替我查真凶?笑话!你们别呲着牙乱咬就不错了!”
“胡言乱语!”
常度也气急了,一巴掌甩下,打了他的嘴。
白牙磕上唇,渗出血。
小二却咧嘴笑了:“看看,这就是狗龇牙,乱咬人。”他偏过头,看常度,“怎么,听不得你家主子被骂,怒了?”
常度当然怒。
在他看来,这小二完全就是不知好歹。他也不动脑子想想,倘若他们不是真心帮他查,那日一进城,早将他扔给官府了,哪还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地将他藏起?
愚不可及!
无可救药!
常度越想越气,又伸手,想打醒这呆子。
然而掌落一半,却被人给阻了。
顾懋不知何时下椅,来到他俩近前。
今日他亦穿了件鸦青衣,宽硕绸袍笼了他全身,罩住半边窗,盖下一片影。
“信不过我?”他蹲在小二身前,面上没有被骂后的愠,只笑着抬起他下颌,轻声问:“那你信谁?那卫家小儿?”
字句无重,可经由他吐出,却好似也沾了他周身冷冽,聚成灌满水汽的厚重稠云。
一寸寸逼近,一寸寸压下。
小二气短,挣脱开,垂了头。
“这是谁?”他佯装不解:“此人我从未听过。”
“是吗。”顾懋起身,没戳穿他的底气不足,又走回窗边,望向对面的养济院。
他就那样看着,注视着一个方向,一个点。直到斜光偏了一寸,直到小二以为这事已经揭过,他才又再转身,犯了难。
“这可如何是好,你既不知他名讳,是否要我派人将他请来,与你当面认认?”
“不要!”
话刚落,小二立即拒绝,神情张皇。
“为何?”顾懋也作出不解:“他人现在就在对面,请他过来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小二却更慌了,摇着头一并阻止。
然而他不愿答的缘由,下一瞬,顾懋帮他答了。
“哦。”小二听得他恍悟:“虽说我的人不是疯狗爱乱咬,但下手也确实没个轻重。你瞧,刚不就误伤了你。”
“那卫家小儿又是半只脚都跨进了棺材的人,要是他们一个不小心,给他磕了碰了,他还真就可能一命呜呼了。你不要他过来,无可厚非。”
温柔的语,藏着最冷的锋。
小二再稳不住,白了唇。
他跪着爬至顾懋脚边,掌嘴改口:“是小的错了!大人是虎,不,是豹,是蛟龙!小的才是那疯狗……”
这番语无伦次的乱言,顾懋没心思去听。
此刻的他,收了先前所有温润,如同利刃离了鞘,寒重,霜锐,要见血。
而小二也真吐了血。
他被顾懋又踢回了常度脚边,头顶传下他冷语:“要求饶,也该找对了人。”
是了,常度也被他骂了。
还算是有眼色的人,小二翻身而起,抱上常度大.腿又是一阵涕泗横流。
最后的最后,那卫家小儿顾懋到底是没去动,而小二折腾了一通,还是以和盘托出作了尾。
-
“所以那卫家小儿到底是谁?”
工字步步锦格心窗扇旁,常度站上顾懋先前所立之处,拿着窥筒往外望了许久,却都未能寻到目标之人。
可这次他没发牢骚。
要搁以往,像这种只有席箐能与顾懋心照不宣而他不能的情况,常度必要阴阳怪气几句。
但因着顾懋方才护短,他此刻心里已经美上天了,自然也就不再计较这个。
甚至于,他还用胳膊肘了席箐,笑着与他主动询问。
席箐没隐瞒:“最前,衙吏旁穿素衣的那位。”
上元将至,养济院前的空地里排了长队,都在等着领取上头发放的米粟谷豆。
常度依言寻了过去。
圆环视野里率先撞出个人脸。
肤白,面淡,没血色。加上他又着了件白袍,从肩至脚裹着,打眼一瞧,宛如个面团捏出的人泥。
无味,寡淡。
常度没了打探他样貌的兴致,又问起他家世。
据小二所言,得知庞大钟是被杀后,他费劲找出了当时的验尸仵作。
在死亡威胁下,那人透出了关键信息,即庞大钟死时,手心曾留有一血印。至于其图案指向何物,小二花了近一年时间才弄清是赵闳身上的麒麟佩。
而顺着残缺血印还原全貌的,正是这个姓卫的。
常度在顾懋身边呆了许多年,也跟着学了些书画识理。其中复杂,他深有体会。
就拿麒麟的“脚”来说,《瑞应图》记其为狼蹄;《晋中兴征祥记》言其为马足;而《论衡·指瑞篇》又曰其为兽爪,有五趾。[1]
因它具体相貌无人知晓,世人对其的艺术创作也多凭自身理解。如江贵妃曾经获得的一幅《麒麟送子》的木雕图,里面所刻麒麟之足,便以“蹄”为呈现。
而顾懋与赵闳玉佩上的麒麟,因是为了辟邪,所以其样貌,与汉之神兽“辟邪”相靠拢。不仅足刻了五趾,还添有双翼,体貌更是似狮,似虎。
而虎之形态,雕刻中常见的又有上山虎和下山虎……
总而言之,那姓卫的仅凭一只似虎的残迹兽爪就推敲还原出麒麟佩,且还只用了一个春秋。可见其肚里,有些墨水和本事。
洞悉出常度对他的好奇,席箐将自己打探来的一一告知:“姓卫,名勋,字无为。其父曾任同化总兵一职,现已亡故。家中徒留一花甲老母。”
听说是出自军户,常度微愣了下。依着此人博学程度,他还道其背景不是钟鸣鼎食府,也该为诗书继世家。
再次窥出他心思,席箐补充:“其母姓符。”
符,外戚之姓。
常度也了解席箐,知其惯不爱说废语。顺此稍加一思索,不可置信便紧随其后。
“仁秀宫里的那位?”他惊问。
这话有歧义。如今仁秀宫里住着的是符太后,断不可能是卫勋之母。常度想问的,是其是否也出自符太后本家。
席箐懂他,颔首回之。
常度更惊了:“不,不是说当年都……”都死没了吗。
这个当年,是指建宁三年。因着一起民夫争田案,牵出了符太后父兄霸夺民产之罪行。
且,许是大家都知龙椅上的屁.股真正地换了人,后续几日,衙门旁的登闻鼓,连绵不绝。
有控符家横行无忌的,也有指其弄权骄恣的,然而最重的,还是那则棒杀九品官员满门的事实。
闻奏后,建宁帝勃然大怒,判处符家全族流放。
可由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要让这些享受惯了荣华富贵的去吃那边地苦,那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于是下诏当晚,除了幽禁于仁秀宫中的符太后,符家上下老小,皆自尽于牢中。
当然,那时候的常度,还没出生。他会知道这些,全因宫中之人爱嚼舌根。而有讽刺符太后的,自然也就有维护的。
一个以前在符太后身边当过差的老嬷嬷,在刺杀建宁帝未遂后,就曾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忘本。
要论“忘本”前因,就得先追溯回“正建之际”。
那时候,正和帝(顺宗)刚死,因其岁幼无子且其父靖安帝(德宗,泰启帝第三子)无旁子,为稳朝纲,其生母符太后与当时的内阙宰辅安泽康另择了父亡的荣王(泰启帝第五子)嫡子赵玏继位,定年号为建宁。
而那老嬷嬷说的忘本,倒不是指摘建宁帝忘却了符太后对他这次的扶龙之恩,对符家赶尽杀绝。
她愤怒的,是其在建宁初引导的“礼议事件”,愤恨于赵玏违背了当初“过继德宗”的承诺,追立荣王为皇帝,乱绥朝之正统,由原来的德宗之大宗,转为承嗣其父之小宗。
当然了,这老嬷嬷是否真是因为这个“乱礼之由”而恨极了赵玏,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肯定的是,礼议中那些反对赵玏入继小宗的党派们,其真正的核心,是为恢复顺宗朝以前秩序,从而把持住旧贵族及内阙的权势。
反之,赵玏固执于追立其生父为帝,也是为获自主权利,摆脱这些旧势力的控制。
而这次的刺杀,也终于被那些礼议新贵们捏住,大作了文章。
不论那老嬷嬷是否为安泽康一党,他们都将其打为了一伙,进而以谋逆之罪,对这些旧势力们讨伐追责,致使辞官的辞官,下狱的下狱,杖责的杖责……
最终,这场持续了数年的礼议纷争,以建宁帝取得初步胜利而告终。
——
注1:信息取自《中国传统麒麟狮子图像比较》,自行汇总及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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