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南柯

作者:文澄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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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质问


      上回从刑部“刑满释放”后,一大早的,杨柯便揣着一摞抄得手酸的《昭明四年工部物料支用详录》,跑去御书院找纪启明交差。纪启明接过那叠厚纸,随手翻了翻,目光在其中一页略微停顿,接着轻笑一声,摇着头叹道:“阿柯啊,你这抄书,倒真是抄出功劳来了。”

      杨柯一愣:“功劳?夫子您别取笑我了,抄得我手腕都快断了,哪来的功劳?”

      纪启明放下纸张,捋须笑道:“哈哈,老夫并非在取笑你。刑部昨日终于把邓员外的案子结了,说起来,破案的关键线索,”他指了指那叠纸,“就藏在你抄书时写下的‘鱼鳔精胶’四个字里。羲王殿下心思缜密,凭着这个顺藤摸瓜,揪出了工部里的内鬼,这才快刀斩乱麻结了案。你呀,算是歪打正着立了功喽!”

      “啊?”杨柯使劲回想,“什么鱼标惊蛟……哦!是‘鱼鳔精胶’?”她猛地想起那日在刑部,自己随口和隔壁吏员讲了几句,没成想竟是破案的关键,不由得感叹道,“原来影刃阁的势力都到了工部了。”

      纪启明听这话,脸色忽然一变:“什么影刃阁?”

      杨柯旋即一怔,她见纪启明眉头更紧,立刻意识到对方说的内鬼与自己所想是两模两样,心中顿时一紧——原来那晚逃窜的黑衣人尚未被揪出。

      她连忙道:“学生是想着,工部的人既然能杀人,说不定与那些传言也有牵连。”

      纪启明盯着她:“你从何处听得‘影刃阁’之名?”

      杨柯自然不能告诉他是从逍遥居得来,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曾去过案发现场。她眼珠一转,故作轻松道:“夫子难道没听说吗?茶楼里最时兴的说书段子,就是讲柔然影刃阁的杀手如何神出鬼没,他们专挑月黑风高夜,潜入高官府邸,刀光‘喀’地一闪,人首分离!”

      纪启明见她兴致全在玩乐,也放下了些心来,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市井留言,不足为信。”

      杨柯见状,话锋一转:“先生方才说工部内鬼,究竟是哪个不成器的?”

      纪启明缓缓道:“是工部侍郎吴斌,他利用职务之便,在漕运建材上做了手脚,邓全英掌握了他贪腐的证据,以此要挟。”

      杨柯装作恍然大悟:“所以吴斌就杀人灭口?可他是文官,怎会有那般身手?”

      纪启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现场痕迹显示,凶手武功高强。吴斌自然不用亲自动手,雇凶杀人便是。后来在他府上,也搜出了账册,明明白白记录着雇凶杀人的款项。”

      杨柯顺势试探:“那……凶手抓获了么?”

      纪启明摇头:“凶手身份成谜。既然主谋已经落网,此案也算告一段落。”他忽然问道,“你今日怎么对这事如此上心?”

      “学生不是立了功嘛,”杨柯忙端起茶杯掩饰慌张,“既然案子结了,我就放心啦。”

      她垂眸盯着杯中茶叶,心里暗道:原来是吴斌雇了影刃阁的杀手,可他一个大夏人,怎会跟柔然势力扯上关系?不过,既然宇文泰能凭着鱼鳔精胶这小小的线索火速破案,以他的手段,想必也迟早会揪出影刃阁这条暗线。宇文泰这人,脾气虽差了点,但办起事来倒是很让人放心。

      她笑着抿了口茶,可笑着笑着,忽然就笑不出来了。前几日在咸毓宫门前,这人一副句句带刺、叫嚣抬杠的嘴脸跟着冒了出来,又给她浇了盆冷水。自己虽无心插柳,但毕竟也算帮了他一个忙,他怎地半点儿不懂知恩图报?

      “好哇,当了好人还得受你的气!”杨柯方才那点得意劲儿瞬间被这股火气冲得烟消云散,当即就要拔腿冲去武华殿找宇文泰算账。

      “诶!等等!”纪夫子眼疾手快又叫住了她。

      杨柯一个急刹,差点踉跄,没好气地回头问道:“夫子还有何事?”

      纪启明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年轻人,莫心急。为师还想劳烦你跑一趟,帮忙借本书。”

      杨柯无奈道:“夫子,我现在火上房了,您再找找别人吧!”

      纪启明咂咂嘴:“慌什么?为师要借的书,和你殊途同归,也在东侧的武华殿。”

      “武华殿?”杨柯眼睛“噌”地亮了,拍着胸脯应道,“好!我去!您要什么书,就是春宫图我也给您顺来!”

      纪启明哭笑不得:“春宫图暂时要不得,为师只要贾谊的《治安策》。只是此书早已绝版,宫中除了陛下的御书房,就只有武华殿还留着一本。”

      接着,杨柯揣着《治安策》的差事,外加一肚子讨说法的火气,脚下生风,一路杀向武华殿。

      到了殿门前,杨柯叩了叩门环,大门“吱呀”开了条缝,一个小太监探出圆溜溜的脑袋:“姑娘是来?”

      “我是杨柯,今年进宫的女使,俸纪先生之托来找殿下借书。”杨柯尽量压下火气,语气还算平稳。

      小太监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憨声道:“您稍等,奴才这就去禀报。”说完,那颗圆脑袋便缩回了门缝里。

      小圆头忘了关门,里面的丝竹管弦、男女说笑的喧闹全都漏了出来,热闹得不像话。

      不出一会儿,大门“哗啦”一声洞开,小圆头恭敬福身:“姑娘请随奴才来。”

      越走近正殿,那喧闹声便越震耳朵。杨柯心生纳罕,大中午的,宇文泰就在殿中摆开宴席取乐了?

      “殿下输了!快喝!”

      “这局不算,再来再来!”宇文拓粗豪的声音盖过了靡靡乐音,紧接着又是几个撒娇的女声,酥麻之程度不亚于杨柯平日里在紫英阁里见过的场面。

      圆头领着她进了门,方才耳中的嬉闹终于有了画面:大厅中央,横卧着一座蜿蜒如龙的巨型酒池,池中酒液一半清澈,一半鲜红。酒池边上,宇文拓衣襟半敞,面色潮红,手持金杯,大口痛饮。怀中的两名乐姬身着轻纱,体态婀娜,身侧另有两个同样衣着清凉的侍女,正用银筷为他布菜,莺声燕语,调笑不断。一旁的宇文泰姿态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一个半露□□的乐姬正将一颗葡萄喂入他口中。

      “二位爷,杨姑娘来了。”小圆头战战兢兢地开口,杨柯强忍着不适,也跟着欠身行礼。

      宇文拓放开了怀里的几位美姬,饶有兴致地看向杨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着她走去:“哟,这不是大才女杨柯么?怎么,被纪老头拾掇完了,也想过来跟我们一起乐呵乐呵?”

      酒气迎面扑来,她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连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目光投向仍然斜靠在塌上的宇文泰:“端王殿下说笑了,我就是来借书的,拿到书了便走。”

      宇文泰恍若未闻,薄唇微启,从容接过乐姬递来的酒杯,当她是空气一般。

      “借书?”斜倚在宇文拓榻边的一个乐姬嗤笑出声,说完又望向四周同伴,引来一片哂笑。

      宇文拓猛地沉下脸:“笑什么笑?”

      殿内瞬间死寂,众人皆敛声屏气,即使背对着端王也不敢做声。唯有宇文泰,神态自若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你觉得借书很好笑?”宇文拓缓缓转过头去,目光落在方才的女子身上。那女子吓得浑身发抖,拼命摇头。

      “笑便是笑了,摇头作什么?”他语气又放得极温柔,仿佛在鼓励对方继续说下去。

      女子见他脸色稍缓,以为逃过一劫,怯生生地顺着话头道:“柔伊是在笑她……故作清高,如今这光景,哪……哪里有人真心看书的。”

      话音未落,宇文拓勃然变色,指着她厉声咆哮:“把她给我拖下去!打一百大板!”

      一百大板!便是铁打的汉子也得半身不遂,何况是这娇滴滴的女子!

      柔伊立刻花容失色,连跑带摔地扑到宇文拓脚边,抱着他的腿哀嚎哭求:“殿下饶命呐!殿下饶命呐!柔伊失言!柔伊再也不敢了!”

      宇文拓不为所动,反而狠狠一脚将她踹开:“还愣着干什么?拖下去!”

      殿外的几个侍卫应声而入,架起柔伊就往外拖。

      “等等!”杨柯大声打断,朝着宇文拓跨前一步,“殿下,她笑的是我,要打要罚,是不是该先问问我这个苦主?”

      宇文拓将阴鸷目光重新放到杨柯身上:“哟,想当好人?杨柯,她可是刚骂过你。”

      杨柯道:“她说我故作清高,是挺气人。但殿下要是为此打死她,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她一条命不值钱,那殿下的名声也不值钱吗?”

      “你说什么?”宇文拓的眼睛眯了起来,杀气未消。

      杨柯顺势接道:“殿下生气是因为她轻贱诗书,对吧?可打死她,大家只会更怕,甚至把书当成不祥之物。”

      宇文拓嗤笑出声:“这年头还有人把看书当回事儿?学些老子孙子,只会写点儿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

      杨柯听他这话,语气也变得尖锐:“既然您觉得是废纸,又何必因为一句关于废纸的玩笑大动肝火、要人性命?”

      宇文拓见她顶撞,原本因为醉酒而赤红的双目更加狠戾吓人:“你,再、说、一、遍。”

      “大哥何必与这野丫头置气,她连书都不会背,又懂什么诗书之道。”一直作壁上观的宇文泰突然站起了身,挡在了他二人之间,轻轻拍了拍宇文拓的肩,“今日本是享乐,别为一本书败了兴致。”

      宇文拓眼中的猩红褪去些许,他轻蔑地瞪了杨柯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回到席上,一屁股坐下,抓起酒杯继续猛灌。

      杨柯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地写满了厌恶和鄙夷。

      宇文泰的视线落到杨柯身上:“你要借什么书?”

      二人目光相触:“《治安策》。”

      那双冷冰冰的眸子引着她走向侧殿的书斋:“随我来。”

      甫一踏入书斋,与外殿的奢靡之感截然相反。屋里陈设典雅,正中央的花梨石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宝砚笔筒,西墙上挂着米襄阳的《烟雨图》和颜鲁公的对联。书架上的几本《孙子兵法》、《贞观政要》都被摩得翘起了书脚,书页也被翻的发黄发皱。
      但杨柯早没了心思欣赏这些名人字画,她的视线死死锁在宇文泰身上。

      见杨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宇文泰倒是神色自若:“你要的书。”抬手便将《治安策》直直扔了过去。

      杨柯手忙脚乱地接住,书脊撞得掌心发麻,但她顾不上疼,反手“砰”地将书重重掼在花梨石案上。

      宇文泰眉峰微挑,好笑道:“怎么,你也喝醉了?”

      “虚伪小人!”杨柯咬牙道,“把我关在刑部抄书,自己却坐享其成,拿我无意中写下的几个字当破案线索!利用完了,连声谢都没有,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羲王干出来的事?”

      听她说完,宇文泰闲适地落座圈椅,长腿交叠,“纪夫子告诉你了?”

      不等杨柯回答,他继续道:“不错。你罚抄时写下的‘鱼鳔精胶’,确是此案的关键转折。若非这条线索指向工部内部,锁定范围,吴斌未必会这么快自首。”

      这直接的承认像一盆冷水,浇得杨柯怒火一窒,反而有些措手不及:“那你……为何都不告知我一句?”

      宇文泰靠回椅背,“告知?”他轻哼一声,带着嘲弄,“告知你什么?告诉你无意中帮了我?然后呢?让你借此邀功?还是让你像今日顶撞端王一样,更加肆无忌惮?”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外殿方向,柔伊的惨叫似乎仍在耳边回荡。

      杨柯并未如他所料般气急败坏,神色依旧平静:“殿下何必这般揣度?就算我有意邀功,难道就不应该吗?还有,无论有无功劳,人前人后,总也该有几分尊重,而非轻慢践踏。”

      宇文泰眼里多了丝意外和欣赏,喃喃道:“你是这样想的。”

      杨柯撑不过三息,接着又语中带刺:“说得好像多稀奇似的。难不成殿下觉得,所有人都该像只讨赏的狗?”

      宇文泰无奈,沉声道:“杨柯,你需明白两点。第一,罚抄是你扰乱宫闱应得的惩戒,与线索无关。没有这惩戒,你也不会恰好写下它。第二,是刑部的人,是我的判断,让它变成了破案的钥匙。没有这钥匙,你那几个字,和废纸毫无区别。”

      “废纸?!”杨柯气得几乎笑了出来,“何其荒谬!没有我的线索,你们哪来的钥匙?”

      “好,”宇文泰下颌微抬,“不告知你,是我的不是。”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歉意。

      杨柯也故意拖长了音,带着明晃晃的挑衅:“多、谢、殿、下、及、时、弥、补。”

      宇文泰似笑非笑:“你也会道谢?”

      “殿下也会道歉?”见他眼中露出不解,杨柯扬起眉梢,“拖腔拿调,故作真诚——我可是跟殿下您,现、学、现、卖。”

      没想到宇文泰听了后,非但没动怒,反而笑意更深:“你最好真的明白,什么是现学现卖。”

      见他眼中的锋利似乎褪去些许,杨柯也放松了下来:“入乡随俗而已。”

      “入什么乡?随谁的俗?”宇文泰徐徐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一步步向她靠近,气息陡然变得压人,“杨姑娘,真正危险的地方,从来不会写着危险两个字。”

      “是么?”杨柯不退反进,盯着他的眼中露出狡黠,“但我看你的脸上,就明明白白地写着‘危险’两个字。”

      宇文泰凝着她灼亮的眼眸,缓缓翘起嘴角:“呵,敢来危险人物的地盘,你也挺会挑地方。”

      杨柯也回以同样的微笑:“毕竟殿下可是跟我许下赌注的。谁先低头,谁就认输。殿下为我挑断筋脉,这事听起来就很有看头,我怎么舍得错过?”

      宇文泰低笑出声:“那……我可开始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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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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