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点灯

作者:南枳北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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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众神



      科武进榜名录张告在榜文牌后的第三天,宁安举城上下如沸水般爆炸开来。

      不出所料,左家人老少男女一齐跪在嘉乙门前闹事,却不是因为自家长子被除名科武一事。

      而是因为,左莽死了。

      连同他一起死的,还有一个花容正好的豆蔻女子。

      宁安府的人赶到时,当街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围观在此地的人大分两类。一类是纯纯早起赶集碰了个正巧,搁置下菜篮子便左右寻问前因后果;另一类则是早对左家这臭名昭著的大少爷唾弃得不行,暗自道一句“少年好死。”

      只见左夫人跪倒在地,也顾不上身上多华贵的衣裳沾了灰尘,眼皮浮肿,近乎仅留了条缝子,快晕厥般半倒在身旁的小丫鬟身上。左老爷亦是老眼通红,腆着浑圆的肚子发疯似的嚷嚷“苍天在上,作何要欺吾苦命儿!”。
      反观左家到场的另一个孩子就淡然得多,只默默噙着似有似无的泪,低垂脑袋。似乎是迫不得已被父母拉过来的。

      左莽是前天夜里被左家新招不久的小婢女找到的。
      当时夜黑风高,左小姐得了风寒,壮热到三更时候。那婢女夜起去后院打井水,一开院门便嗅到股夹杂在风中的血腥味。
      她自幼在后厨打下手惯了,对这味道了如指掌,想许是厨人忘了收拾杀鸡的地方。没多在意便直接打水去了。

      一桶水才装了一半,婢女低头查看,却见井水面上的倒影微微荡漾。月光皎洁,把影子映得明明白白:她自己,一棵桑树,和一颗悬垂着的人头。
      婢女即刻惊出身冷汗,又怕是自己眼花,眨巴眨巴眼看了好几眼,才分明地确认:那树上真真挂着颗人脑袋!

      “啊——”
      她尖叫一声,撒手把木桶丢在地上。装了一半的井水稀溜溜滚出来,浸透地面,和那正往下滴的血水融为一体,不时便染红了一地浅草。

      左府的灯很快点亮,一群壮汉一手挑灯一手提刀赶去后院。这明色一照,那尸首扭曲的面容迅速呈现出来。于是场上所有人都梗住了喉头——

      这不是他们半月不见的公子是谁?

      左府一夜不平。
      然而就在第二日清晨,更一声尖叫传到了左府。有人在离左府半个城远的地方看见具少女尸体,一旁还仰倒了具四仰八叉的无头男尸。左家人道那男尸就是他们家的少爷,旁的女尸则是自家过户来的女奴。

      奇怪的是,这女子的尸身和左莽没了头颅的残骸是在嘉乙门后山发现的。

      因为此事牵连到嘉乙门,所以左家一口咬定是前些日子的科武考核上,自家长子与嘉乙门的贺少爷闹了矛盾,嘉乙门才为报复刻意为之。

      贺卫真气不打一处来,昨日白天就和左老爷差点当街大闹一通,弄得个不欢而散。谁料今天这家人直接带上全家老小跑来撒泼,哭吼着要嘉乙门还他儿命来。

      嘉乙门府中。

      贺明舟拍案叫道:“因为和我闹了矛盾才死的?!左老爷开什么玩笑话!昨日在街上一口咬住我不放,好容易打发走,今日又来搞这一出左家这什么意思?”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咋咋呼呼在屋内走来走去,越想越烦。边走边继续:“人命关天,我贺明舟何时是这样的人了,岂会为了声誉夺人性命?”

      贺卫真跟他一道走,脸红不讲,脖子上的青筋都一跳一跳地涨。贺卫真道:“嘉乙门世代侠肝义胆,他左家什么意图敢污蔑嘉乙!?”
      李倩灵轻抚过丈夫的脊梁,安慰说:“卫真,休要性急。这事必然会真相大白,我嘉乙清白不惧污水泼,管他怎么胡乱扯淡。”

      季允道:“宁安府派调查使来了,他们接管后便不必担心,老贺你别急个性子真和人闹开了。”

      旁一位六乙也道:“贺三乙松点心,这朝中豺狼虎豹当道,觊觎嘉乙门的人多了去了,指不准是哪些图谋不轨之人故意放在嘉乙后山的。”

      此时大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个高大的壮汉。来人留一把长须,眉横八字,眼神炯炯,一副匆匆模样,似乎是从外面赶来的。程居道掩上房门,转身对众人道:“宁安府要老贺你去一趟,毕竟事发突然,左家一时半会恐怕不会罢休。”

      他言罢,贺明舟就跃跃说自己也要去。程居道转头看了眼贺明舟,又道:“别带明舟,怕就怕你们父子俩当堂跟人吵起来。”

      贺明舟不乐意了,瘪起嘴道:“程叔伯你这话就没意思了,我又不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还不会傻到那样,我怎么就…”话未说完,一道轻微却坚定的男声打断他的话:“你别去。”

      贺明舟回头,冲季长沢歪歪头,表个不明所以。后者浅抿着嘴唇,缓慢地摇了摇头。

      没等贺明舟再跟贺卫真说,大门再次被打开,哗然灌进来一阵燥热的风。贺卫真的衣角飘荡,很快消失在众人眼中,只留下他一句“速归。”贺卫真刚走,李倩灵就坐不住了,吩咐丫鬟备衣,也要赶着去,被沉萫好说歹说才劝住。

      这一整日嘉乙门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息,几个少年都没多话,默默练功读书,各做各的。

      直至皓月当空时,贺卫真才匆匆赶回。

      今夜李倩灵叫他们休息得早,贺老回来时嘉乙后院已然灭了灯。贺明舟听见了外头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夫妻大概回来了后院。

      声音停在不远处,他披上外衣,凑在门前倾听。两人交谈私语,贺明舟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个什么“玄篁宫”的词,又或许是他听错了,毕竟左老爷做官在万府阁,这事扯不上玄篁宫。

      说话声少时便止,一道玄关响动后,万籁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贺明舟从门边走开,双手垂在身侧,眉头尚紧。踌躇半晌,贺明舟重新爬上床榻,被褥里还有些许温意。

      他辗转半晌,心里实在不踏实,怎么都无法入眠。贺明舟“啧”了声,喃喃道:“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就在这时,安静的环境中突然响起三声突兀的“叩叩”声。贺明舟半坐起身,警惕地朝门外问:“谁?”外面有人答道:“季长沢。”

      木门开了又关,窗纸上顷刻后映出道暖黄的光。

      天地间再次回荡起窃窃私语,不过这次是在屋内。

      贺明舟还是不太敢相信,重复着问季长沢:“你说死的那姑娘是谁?”

      季长沢的脸被灯光笼罩上层阴影,眼底有一团舞动的火苗。他道:“正是那日你在柳杨湾救下的少女。”

      “吱——”木窗摇晃着发出长长一声呻吟,良久后有阵风吐进来,扑灭本就不亮的烛灯。

      -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阵涟漪后,湖面归于平静。

      那日之后,左莽同那少女之事近乎怪异地被压没了声,京城上下打抱不平的声音一夜之间全然消失,这桩命案仿佛从未发生过般。

      五日后柳杨湾逢上个赶集,早天刚亮时,便有小商小贩推车往街边走去摆摊了。

      季长沢和贺明舟从武场回来。季长沢都跨过了门槛,猛地又被贺明舟扯回来,他转过身朝贺明舟挑挑眉,便听这人道:“哎呀哎呀,在外面坐坐再进去嘛,过段日子温度涨了,早晨的凉气可不易得长沢兄。”季长沢听话地跟他坐下。

      刚晨练结束,两人双双累了身汗,叫花子般肩并肩坐在门槛上。

      恰好有个做糖画的小贩推着小摊路经,贺明舟登时两眼冒金光,撞了撞季长沢道:“长沢兄,你请我吃个糖人呗。”

      季长沢跟着看去,笑着道:“早膳都没用就吃糖画,不怕牙痛?”

      贺明舟抱起手臂,不屑道:“吃了早膳莫不是有护牙的功效?该痛还得痛,哪管那么多,及时行乐再说嘛。”

      这种摆摊的小贩,且别看他手操的工具其貌不扬,手艺可是了得的。季长沢买了两串糖画,除却给贺明舟之外,还捎了程斩玉一只。这两串糖画,一串画了只小兔,另一只——

      “我想想嗷。”贺明舟苦恼地摸摸下颚,左看右看没寻思出个所以然,“画个什么呢…”他忽然眼前一亮,不怀好意地冲季长沢弯弯眼:“不如画个貌美如花的长沢兄你吧!”

      季长沢措不及防被这么一提议,懵了:“我?”

      “对!”贺明舟笑嘻嘻道,“就画你!”转头又问那手艺人:“老板你能画吗?”

      老板笑了一声,打趣说:“这位小公子长得是俊朗得很,怕不是我这蹩脚手艺能画出来的。不过,公子你若是真想要副这样式的糖画,不如自己动手一试?”

      闻言贺明舟立刻乐了,拍着胸脯扬言说自己当年的画技可是在三巫声震四方,他叔父有幸被画过一次,惊叹得合不拢嘴呢。

      就经这画技超群的贺明舟一手后——

      一副奇丑无比的季长沢糖画新鲜出炉。

      贺明舟美滋滋举起那一坨糖,语气乐呵:“怎么样长沢兄,有没有把你的威风画出万分之一来?”

      季长沢不紧不慢推测道:“汤将军当年兴许是被笑得合不拢嘴。”

      贺明舟仔细端详一番,皱了皱眉道:“好像是缺了点东西。”说完,灵光一闪,他俯身又往那似乎是人脸的地方加了个什么东西。季长沢换了好些角度才看出那烙饼般的玩意是朵花。

      贺明舟道:“美人配美花,赏心悦目啊。”

      不说季长沢,那老板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赏心悦目来,到收银子时仿佛是心生了怜悯,竟只收了季长沢一份的白银。

      “老板没收钱?应该是觉得艺术无价吧,人眼光不错啊。”贺明舟相当满意地看着那糖人道。季长沢则默不作声拿着另一副糖人走在一旁。

      “长沢哥、明舟哥,你们晨练回来啦?”
      前阵子程斩玉得了场风寒,没同他们练功,嘉乙门的麻雀声鲜少叫了停。今日小姑娘大病初愈,起了个大早就兴冲冲跑出来找她两个哥哥。

      程斩玉没梳上去头发,又只穿了件素衣,看起来还稍有几分病态,唯有眼底一抹灵动不改。贺明舟笑说:“病好了?”一顿,又道,“好了也要把外衣穿上,再着了凉可不好收拾。”

      程斩玉满嘴敷衍,眨眼却见季长沢手里的一只糖画兔子,道:“这么早就买了糖画?”季长沢便递给她,解释道:“你明舟哥要吃,给你也顺手带了串。”

      贺明舟道:“我要吃也给你画了张,长沢兄我是不是特仗义?”程斩玉咬了口糖,塞了满嘴甜味,道:“你画了?明舟哥你画啥了?”

      “呐。”贺明舟举起那副旷世奇作,得意洋洋。程斩玉简直惊住了,嘴唇半天合不上。季长沢问:“你也惊叹得合不拢嘴了?”

      程斩玉道:“这哪是惊叹啊!”她迟疑地问贺明舟,“这画的是什么东西?”

      贺明舟奇怪道:“这你看不出来,小玉妹妹你眼神儿太不好了吧。这英气逼人的,一看就是长沢兄嘛。”程斩玉沉默了。

      好一会儿才评价:“不错,我能看出哪是鼻子哪是眼睛。”季长沢发自内心称赞了句:“那真挺厉害的。”

      程斩玉挥挥手,打散这个话题,道:“好了好了,说正事儿。”她神秘兮兮眯起桃花眼,道,“我听闻小女子卧病在床时,左家人来闹了?”

      贺明舟一听就不爽,道“对,一家子都来了。”

      程斩玉:“左莽死了?”

      贺明舟:“死法奇惨。”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像人为。”

      程斩玉却道:“我也觉得。”

      此话一出口,在场其他二人都没反应过来。不像人为?什么意思?

      程斩玉伸手撩开脸侧的碎发,分析道:“你们看啊,左莽这人是被割了脑袋的,还是挂在自己家府的后院。可是其身体却是落在了嘉乙门后山,你说蹊不蹊跷?这若是凶案,就凭着左家的地位,宁安府也不会轻易放就不管,可事实如此,这风声少时就被压住,连民间都少有人提起,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

      “他不是被人杀的。”程斩玉吐出最后一句话。

      贺明舟打了个寒颤,咧咧嘴角:“说这么阴森干嘛,我鸡皮疙瘩都立了一胳膊。”

      季长沢就着她的话猜测:“那为什么不可能是更高的官收了尾巴,迫压左家闭嘴呢?”

      程斩玉想了想道:“这倒也是。”

      贺明舟便道:“左家跟什么高官有恩怨吗?若真如此,那他们抛尸在嘉乙门做什么?收尾都收不干净。”

      季长沢道:“或者是他们也想借机抹一把嘉乙。”

      程斩玉咬了口糖画,干脆说了别的:“主要是我昨晚的一梦,梦见亭东寺了,也不是跟这事有什么关联,但我总觉得不对劲,所以才猜了这么个想法。”

      季长沢道:“亭东寺?”

      程斩玉道:“对,就是亭东寺。”贺明舟细想一番,道:“这样想来,嘉乙门后山似乎是和亭东寺有着些关系。”他拍拍季长沢的手臂,“长沢兄,你记得我们上次在后山看到的木牌吗?”

      季长沢道:“自然记得。”

      “对哦!”程斩玉一惊,“嘉乙门后山就有点佛修的东西,虽然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姑娘两手一拍,索性道:“反正我风寒刚好,今日不读书也罢。不如我们去亭东寺走一遭?”

      -

      “去亭东寺?!你们疯了吧。”萧景桓听了这话,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我可不去那戏弄人的地方。”他在几人间徘徊,面露不悦。

      程斩玉挺不和善地道:“萧景桓,这次不同于往,这可是人命啊,你就非得绕佛修的道吗?”

      萧景桓反驳:“那你怎么就确定那梦是正解呢?”

      程斩玉道:“若梦是巧合,那嘉乙门后山的木牌怎么说,也是巧合吗?”

      萧景桓道:“你都说了你也是猜想,这世间什么不可能,万一就是碰巧了呢?去了也是白费力气。”

      程斩玉想不通了,道:“你怎么就这么厌恶佛修呢你?大景一没灭佛,二没断了与佛修的往来,你坐明堂之上,该是很清楚佛修在大景的地位,怎么就跟它势不两立了?”

      萧景桓不管她说什么,只道:“不去就是不去。”便问季贺二人,“长沢、明舟你们去吗?”

      贺明舟见他满眼期待,不好直言,委婉道:“呃呃这个啊,小玉她一个人不好,我同她去吧还是,至于长沢兄嘛…”贺明舟冲季长沢挤挤眼,继续道,“他倒是可以跟你留下。”

      季长沢没表什么态,却是萧景桓摆手叹说:“算了,长沢你们都去吧,我讲书的师父过不了多久要去宫中了,我先回皇宫了,省的四处寻我。”言罢,萧景桓龙袍一摆,带着小九径直跨出嘉乙门。

      少年帝王的身体已有几分成人之姿,早具有撑起华服的本事,此时却像是又成了那个初登上龙椅的稚子,透出几许幽幽的孤独。

      贺明舟心中不痛快,向前奔走几步,道:“不如我去陪他吧,景桓兄怎么颇有几分鳏夫的感觉,好可怜!”

      季长沢拉住他,道:“不必,景桓向来不喜欢佛修,不用强求他去亭东寺。况且…明舟你是想去的吧。”

      贺明舟听见最后一句突然愣住了,问:“你怎么知道的?”

      季长沢松开拉住他手腕的手,轻声道:“猜的。”

      -

      宁安京城行至最东,便得见一山,唤得个“义灵”。

      人说,古来有一仙术鼎盛时期,乾坤天人鬼三分。那时百仙齐一堂,便说是这人世间,也有个世家修派之分。

      数最叫人瞩目的,就是这义灵的仇姓一家。相传这义灵之人的祖先辈,是受天地之精华诞生的,命骨里带着仙家的脉络。

      千年风云起落,众仙人早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古书里的残影让后世窥见一隅。而这古书呢,如今成了佛修一派的经书。

      虽不晓得宁安是否真是仙客故居,总之因亭东寺佛修的声名远扬的过,那无名山也得以落了个仙气斐然的名号。

      当年未散的云雾,直至今朝依旧笼罩于义灵山上,亭东寺的真容便隐匿其中。

      沿途白石在地,小径两侧种着些难叫出名字的古树,盘旋在山腰,一路蜿蜒至远处隐隐可见的寺庙跟前。

      徐徐感到有风走,耳畔有云流,举目向上看,又仿佛伸手可摘星辰。分明人在山脚,天却近在咫尺。
      仅踏足义灵山一步,那山外之事便全成了红尘梦,被人摒弃于外。

      山中人看外如此,山外人看山亦如此。

      三少年无人多言,静默着并肩前行。山路绕了十几弯,亭东寺却还是遥遥在望,叫人心头生起种怪异感,错觉耗尽平生都无可到达。

      程斩玉发尾的银铃清脆地响动,贺明舟恍惚想,这或许是山间仅有的一点凡尘声音吧。

      “到了。”不知是谁说了声,又或者是三人异口同声。

      忽然,清风席卷过山冈,四周那苍木伸长的枝叶此起彼伏舞动起来。与此同时,一记穿人魂灵的钟声荡在几人耳中。

      “咚——”

      亭东寺庙前的巨石门悄无声息敞开,两侧的石兽随之面对面朝向。从外大可以看见寺庙内的景观,却也看不见。

      这寺中布局很是利落,可来人只能记住一刻,只要移开眼,方才映入眼帘的景象就消逝不见了,硬凭怎么回忆,都仅仅会想起一记钟鸣。

      三人跨进门时,再度听到钟鸣一声,紧接着那石门立即闭合。

      别的庙宇讲究个色红喜庆,亭东寺却是清一色的白石青瓦,目之所及除了正中的一棵巨树外,其余皆是一派素雅。

      这颗巨树之上,悬挂着无可计数的木牌,末尾缀着一抹鲜妍的红。这种木牌贺明舟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三巫汤进的营寨里,一次是在嘉乙门后山的树门上。

      不过那两块木牌与这里的木牌不大一样。从前见过的牌子,上面只刻有“亭东寺”的字样。而这里的木牌,贺明舟抬手翻了翻,只见每一牌都落了别的字。

      或祝福,或愿念。多数牌子上都生了细纹,无人知晓它们究竟走过了几轮春秋。

      此时,正堂里走出几名青白衣裳的人,当头的盘着发髻,队尾的则墨发如瀑。
      各各玉面朱唇,不似是这凡尘间的人。

      盘髻的一名男子对着这来的三人做了个揖,再抬头时,唇角藏着浅淡的笑意。人道:“尘侣到此何事?”

      贺明舟脑子一白,不由自主反问:“求何事方能到此?”

      另一名盘髻的女子接道:“人心有欲,求心中欲念便可到此。”

      贺明舟顿了下来,还未想到回答,他就听季长沢道:“若是心中无欲无求,岂不是不得入此寺?”

      那女子从容一笑,道:“若真如此,便成山中人。”

      男子从身后一人手中接过一方木盒,将其呈现在三人面前,道:“三位尘侣去堂内上三炷香,问堂中小修要过笔,便可题字挂牌了。”

      三人往那盒中一看,正是些水红流苏的木牌。不多不少,将好三方。

      程斩玉问:“修主,你们是如何知晓来者几人的?”

      女子道:“凡人一步一响,只在两处留有回声。一处在奈何桥边,忘川水上;另一处便在这人世桃源,亭东山寺了。”

      说罢,一行佛修再做了揖,徐徐悠悠绕道而行去了。

      三炷香燃尽,堂内弥漫的烟气还未消散,那高放的仙人神像被遮掩于这迷雾中。三少年要来笔墨,将题字时终于恢复了些往日的活力。

      程斩玉翻来覆去把牌子看了个遍,又看看其余二人的,道:“长沢哥,明舟哥,你们题什么愿望啊?”

      季长沢道:“此次来是为了查明左家一事,不如就题水落石出。”

      贺明舟赶忙阻止他,道:“别别别,长沢兄!相传亭东寺的木牌人一生只能题三次字呢,你首次就这般随意题个什么玩意儿,万一神仙不保你怎么办?”

      程斩玉附和道:“对对对,佛修一门题字很讲究的,你所题之愿关系着你的气运,若首题就写个凶煞愿望,往后你的日子也便跟着受牵连了。”她想了想,继而补充,“一般大家都写自己的愿望,和对亲近之人的祝愿。”

      小姑娘灵光乍现,道:“诶,那我愿我姊姊平安喜乐!”

      季长沢垂眼,把脑海里的念头都打了个转,也没找到个合适的。转头见贺明舟正轻轻叼着笔杆思索,似乎也苦恼极了。

      贺明舟自言自语:“我什么愿望呢?建功立业,年少成名?都是浮云。平生无忧,喜乐安康?全是定数。”他眼神正飘忽着,不料猛一下撞进季长沢的眼眸。
      下一刻,对方弯起一个温柔淡然的笑。

      贺明舟心尖一跳。

      他突然计上心头,一把握住季长沢的手腕,道:“长沢兄,不如这样。你写祝我的福,我写佑你的安,如何?”

      季长沢神色怔愣一刻,旋即道:“好。”

      落笔写就:

      -我愿明舟,岁岁无忧,剑指山河皆坦荡。
      -我佑长沢,身安事顺,此生长伴无离别。

      灵墨入木,一语千秋。

      堂内一名佛修上前,挽袖指了指三人面前的几尊神像,道:“三位尘侣,挂牌之前,须再拜三次。”

      少年人这才抬头见仙。
      只看那台上立有两尊巨神像,华服金面,飘飘衣袂,皆是垂眸神态,眼观众生,慈悲为怀。

      小修道:“这两尊神像一个是保命运,一个是保欲念。世人于尘,就是由这二者组成,这便是人。”

      贺明舟上前一步,望着那两神,道:“这两神地位颇重,却是凡人模样。”他拂过流苏,道,“人似神,神似人。何为人,何为神?”

      小修愣了一愣,随后含笑道:“尘侣是何人?”

      贺明舟脚步一顿,肩头轻微颤了颤,转头却露出个张扬的笑。
      少年人道:“我?我是众生。”

      小修笑道:“十几年前,也有位尘侣说过这么一话。”

      那人也是少年时候,高束长发,身材薄瘦却仿佛承载了满穹嚣张。那时景象一如此刻:
      修者问他何为众生。人道他便是众生。

      可惜众生多苦,也不知那少年如今是如何模样了。

      小修挑了只香烛,长袖一拂,那烛即刻燃起火光。小修在神前叩首三下,唇间吐出几个有形无音的词,随后颔首示意贺明舟上前。

      贺明舟听命上前,接过那只香。修说:“尘侣,我料你有桃花一段。”

      贺明舟笑了,拖着慵懒的调子道:“人人都有桃花,不过迟早的问题,修主你告知我这有何不寻常?”

      修者也笑,道:“尘侣这段桃花啊…”他意味深长地一顿,“横跨千古。”

      不知为何,贺明舟鬼使神差回眸,于是再次落入季长沢的眼睛。他眨眨眼,那人也同他眨眨眼。

      当年那少年也有段桃花,只是是朵残花了。
      少年不信命,言说:“我都说了是众生,管他什么好花烂花,我爱他便是朵世上再难求的花。”
      那时,他拉起身侧爱人的手。他们在双神前吻了彼此滚烫的唇。

      贺明舟道:“那便…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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