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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香村【四】
两人说着话,村长突然到来。
见潘夫子立于溪边,上前作揖,道:“夫子让我好找,你额头上的伤尚未愈合,怎的到了此处?”
话刚说完,村长这才注意到立在旁边的杨蕴,好似还在气她的莽撞,轻哼一声。
杨蕴被看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耸了耸肩,悄悄后退了一步。
潘子樾见状,抵唇轻笑了一下,道:“在下额上之伤,无甚大碍,只是闲居难耐,随意走走罢了,村长此番寻我,不知有何要事?”
村长摆手笑答:“先生多虑了,并无大事,只是方才见村口孩童在槐树下嬉戏打闹,想着先生授课勤勉,特来问一声,是否需要再添几张案几。”
“原来是这样,案几数量够用,有劳村长记挂。”潘子樾谢道。
村长闻言微微颔首,思量片刻后,忽而问起:“先生既说案几够用,那便依先生的意思,只是……”
潘子樾见他欲言又止,似有疑虑,忙开口道:“村长但说无妨。”
“只是老朽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先生曾在朝为官,何等体面,怎的偏来这乡野之地,与我们这些村夫稚子为伴?”
潘子樾闻言,默然片刻,轻轻叹息道:“村长有所不知,昔日在朝,虽居庙堂之高,却常见同僚以权谋私,以贿进阶,口中说着为民,实则只图私利。潘某性本鲠直,不善曲迎,久了便成了异类,处处受制。一日忽觉,与其在那浊流中挣扎,不如归此田园,教孩子们识些字、明些理——至少此处孩童眼中无伪,心中存真,教他们做个端方人,反倒比在官场上虚与委蛇更有滋味。”
村长听完,捋了捋胡须:“先生所言,确是至理。”
藏在袖口下指腹轻轻捻着,像是并没有完全赞同。
老村长言罢,只道:“老朽家中还有俗事还未解决,便先行一步了。”
潘子樾拱了拱手:“村长慢走。”
……
杨蕴一直站在边上,他们说的话也自然都听进去了。
只是他们说的话都文绉绉的,她又没怎么念过书,听的很是费劲,好在也能听懂一些大概的意思。
潘子樾做过官,但是在官场上他不愿随波逐流,与小人同流合污。
同僚们酒桌上推杯换盏,聊的是“某大人是我恩师”“家叔在兵部当差”。
他只能闷头喝酒。不是没才干,是每走一步,都得比旁人多费十倍力气,还得时时提防,别不小心撞了谁的“门路”,平白成了别人铺路的石子。
到最后才懂,没背景的人,纵有浑身本事,也不过是棋盘上没刻名字的卒子。
潘子樾轻叹,心底的惆怅蔓延。
当今圣上,溺于神怪之说,日逐搜罗神物宝玩,耽此不疲,竟将朝堂庶政抛诸脑后。
上既疏懒于治,下便有机可乘。宵小之辈窥得间隙,攀附钻营,渐居要职。此辈只知逢迎上意,搜刮民脂,不问黎元疾苦,致使吏治日坏,民怨渐生。
长此以往,恐国本动摇,江河日下矣。
“潘……夫子?”杨蕴见他眉头拧着,一副走神的模样:“你在想什么?”
潘子樾回过神,看着她纯真的样子。
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些往事罢了。”
“你还是唤我潘子樾便好。”
“好。”杨蕴面上带笑:“你如今看着,倒是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带着瑟缩与怯意的书生,而如今归来的青年,却像被雨水浸过的墨石,周身拢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脊背挺得笔直。
他站在树下,青布长衫裁的利落,眼尾沉敛,看向她时是下意识的轻柔。
“若还如少年时那般瑟缩,倒辜负了这两年的光阴,也辜负了……你当年递来的那张温热的饼。”
杨蕴迎上那灼灼的目光,猛的垂下眼,鼻尖却先一步红了:“我……我早就忘记了。”声音细细的。
风卷着槐花瓣落下来,粘在她发间,她却浑然不觉。
潘子樾轻轻抬眼,指尖极轻地拂过她的发顶,避开了那些柔软的发丝,只捏住那片花瓣的边缘,缓缓摘了下来。
“忘了便忘了吧。”他轻笑:“我往后都会留在村子里。”他垂眸,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在说,我们还有以后。
“我阿爷要回来了,我先走了。”杨蕴头也不回的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看得出她很紧张。
……
杨蕴跑到家的时候,气喘吁吁,脸蛋红扑扑的。
一进门给杨婆婆吓了一跳:“我不是叫你去送送潘夫子吗,怎么气喘吁吁的,是不是又跑田坎上疯跑去了。”
“……”
杨蕴猛的灌了一碗水,咕嘟咕嘟地往下咽,喝完一擦嘴,道:“没有,就是太热了,我跑回来的。”
随口敷衍地一句,杨婆婆听了反倒重重叹了一口气。
杨蕴愣了愣:“怎么了?”
杨婆婆满脸愁容地望着外边。
“这天呐,旱的也太久了……”
杨蕴也跟着朝外看去。
这么说起来,槐香村……好像很久都没有下过雨了,起初,村子里的人们只当是寻常春旱,指望着过几日便会天降甘霖。
可这日头一日比一日烈,风里没了潮气,带了些燥意,连井绳都要多放半丈才能见底。
就连那颗老槐树旁的那条溪流都在慢慢变浅。
这时候,人们还抱有侥幸。
没过一会,门口出来了响声,杨婆婆忙起身,杨蕴知道,是阿爷回来了。
在家里,阿爷总是很凶,杨蕴再放肆也不敢在他面前,从小到大,二人说过的话屈指可数,见他回来,杨蕴瑟缩了一下身子。
本以为会被骂一顿,没想到,阿爷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进屋去了,下一秒就吆喝着吃饭。
杨蕴松了一口气。
饭桌上,三个人沉默着,只听见埋头扒饭的声音,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杨蕴抬头看了眼阿爷,什么也没说。
一顿饭吃的很是压抑。
日子过的很快,一下又过了两个月,再过几天便是杨蕴的生辰了。
这些天以来,她和潘子樾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村里也有人说她们二人的关系非浅。
心许是那次别过后,潘子樾教她认字,习书,讲外边的趣事,常常到这里杨蕴都会格外认真。
与潘子樾的相处,她很开心,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心底也有了别样的东西。
杨蕴走在路上,看着脚底这干的裂开的黄泥路,皱了眉头。
入夏以来,旱情愈重,连着三个月没见半滴雨,天空依旧是蔚蓝一片,一朵云都不肯飘来。
田地里的秧苗先是打蔫,叶尖焦成褐色,后来索性成片枯死,土地裂成巴掌大的块,像老人皲裂的手掌,踩上去能听见土块碎裂的脆响。
老槐树旁的那条河流已经见了底,河床裸露出干裂的裂缝,不仅如此,镇上的粮食开始限量出售,价格疯涨。
没钱买粮的人们,只能挖些野菜,剥树皮,常常因为这些而争得头破血流。
村里人开始求雨,可依然无济于事。
杨蕴背着空背篓回家,刚打开门就见一屋子人,看着她。
“怎么了?”杨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脸懵的看着他们。
村长也在,见她回来,佝偻着背走上前,枯瘦的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里带着被旱气熬出的沙哑:“丫头。”
“你抬头看看,晒焦的麦穗都能当柴烧了。李家婶子家的小孙子,前天没熬过,就那么……没了。”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看着杨蕴:“你忍心吗?”
杨蕴听的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村长突然说这样的话?
她看看坐着的其他人又看看村长,道:“村长…为何这样说,我自然是不忍心的,可您为何……”
“你不忍心,对吗?”
杨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李婶子家的小孙子确实可怜,她缓缓点头。
村长喉咙滚了滚,眼里没有什么波澜,却让杨蕴感到一丝害怕。
“前日来了一位德高望重地道长,他观了天象,又瞧了咱这地脉,道出一桩惊人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直直地看向杨蕴:“说这旱,不是天祸,是树精作的怪——它吸了地气,锁了云雨,要解这灾,就得依着它的性子来。”
他往老槐树的方向瞥了眼,那树的叶子早已蔫得打卷,枝桠光秃秃地戳在天上,倒真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道长说,得给树精娶个亲。要找个八字全阴的姑娘,披红戴绿嫁过去,它收了这份礼,才肯松口放雨。”
说到“八字全阴”四个字,他的目光在阿禾脸上停了停,像块石头压在他心上。“村里算来算去,就你……就你是全阴的八字。”
杨蕴只觉耳边“嗡”的一声,她猛地后退两步,手腕从村长手中挣脱,指尖发凉。
“村长!您怎么能信这样的说辞?”
怎么可能呢?春天开的花能当粮,夏天能遮阴,怎么可能成了精呢。
潘子樾曾对她说过,这世上或许有神明,但那神从不在云端里坐着,只在各人心里头。
杨蕴抬眼看向屋内其他人,每个人的眼底都有着无尽的欲望,想要生的欲望,而让她最为痛苦的是,她的亲人居然也在里面。
她僵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
村长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音恳求却带着几丝逼迫:“阿蕴丫头,你是吃着村里的米、喝着井里的水长大的,如今村子遭了难……”
“你就当……当是还了这份恩情吧。”
最后这句话,他说的极轻,连他自己都没有底气吗?
杨蕴觉得好笑:“只要嫁给那槐树,还有呢?”
村长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刻意的慷慨:“阿蕴丫头,你若应了,便是咱全村的救命恩人!”
他又说,语气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你放心,这事过后,村里家家户户都会给你立长生牌位,日日供奉。便是到了阴曹地府,这份功德也能让你投个好胎。来世……来世咱一村人,都给你当牛做马,报答这份恩情!”
什么来世报恩,当牛做马,不就是要把往火坑里推的空话吗?
杨蕴冷眼看着这群人:“原来,是想让我死,说什么来世报恩,当牛做马,不过是哄死人的虚言!”刚想走,那群人便围了上来。
“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冷不丁的一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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