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与情感/布兰登]琼

　　尽管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但对该到来的事还是得尽心欢迎。在德文郡的乡下，没有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事，可那有些烦人、有些激动人心的小事，总是刺绣的针脚一般密密麻麻。

　　那些事不发生在外面，全发生在家里。康斯坦斯不在了，她那间房屋空了下来，房间里所有能放下她的声音、接住她的目光的地方，全都缺了一块儿。谁也不为此感到过分伤心，只是闲下来时，便觉得空气里皱巴巴的。

　　因为少了她，乡舍少了社交的热闹，却也因此腾出了许多清净时间。德尔佩小姐始终闭门不出，与赛丽亚一起给兰姆女爵的衣裙收尾、为商业街的事做准备。期间除了歌莉娅偶尔捎口信过来，邀她闲谈（出于礼貌她去了一次），她基本听不见任何外界消息。

　　以至于谁搬走了、谁要搬来、谁离开了又要再回来，琼一概不清楚。

　　她唯一清楚了解的，是她卧房中的所有：两个植根地面的、等高的人台，几层像管风琴音栓一样、整齐排列的线轱辘，二十几样分色平铺的布料……它们慵懒地睡着，把简约的床铺和孤零零的椅子全给盖住了。

　　琼·德尔佩在自己的、拥挤的室内拥有一席之地，并拥有不被随意敲开门的权利，这是种繁杂的自由，令人心驰神往。

　　至此，卡姆登太太生前最担心的几件事，似乎一件跟着一件地全发生了。

　　昨日，女爵的骑装式晚礼服完工了。按理说，无论是深凹腰线还是双层披肩领，都是过时了至少十年的；上衣前方与裙摆背面的、仿军装的双排包扣，也是不怎么温柔的；挺括的裙面、金属链式肩章，更不符合当下对衣裙的舒适、简约的追求……

　　德尔佩小姐得承认，在设计时，她不止一次地联想到了军人。起初，她以为自己知道、这念头是从哪位上校身上来的，于是枯坐一日，企图把它给赶走。可它还是反反复复地找回来，直到屋子里的人意识到，这念头来自“她”本身。

　　衣裙送至农庄，兰姆女爵撂下了手里的一摞信。她穿上暗金色的礼服，正合身，于是便抬着下巴，在镜子前面轻轻晃动，像被微风吹动的厚窗帘。但在某一刻，她突然咂了咂舌，手指抚上领口。

　　琼见状，递上一条与衬裙同色的、上了浆的领巾。

　　女爵瞧了一眼，猫儿一样抬起手、接过来围在胸前，三下两下就将那尺寸大得夸张的领巾理好了，理出蓬松得高高的鸽胸效果——她的满意在此时显露无疑，野马变成家猫了。

　　“我年轻时常穿这样的礼服。”她说。

　　这结果无疑是振奋人心的，不仅因为这单交易成了，还因为，德尔佩小姐借此明白了、自己所想是正确的：有人希望走向未来，有人渴望回到过去。时尚只是一个时代的顶尖趋势，但当风格足够多种多样、且外界的限制愈来愈少时，服装就变成极为私人的事情。

　　“你很有天赋，知道给什么人做什么样的衣服，不是吗？”女爵逆光站着，望向软沙发里的琼，“但我怀疑你是否有商业头脑，要是没有，那你就要赔个底掉了。”

　　琼低头抿了口红茶，没说话。

　　“你有钱吗？”兰姆忽然问。

　　“有些我自己的。”

　　“那你该找个人托底。”她轻笑一声，听着像认真建议，却还是漫不经心的，“你大约没什么亲戚了吧，那找个举目无亲的老妇人伺候伺候，没准能得到一笔遗产。”

　　“您要是个好人，就别捉弄我了。说英语跟不说英语的都分明知道，那是敲诈。”琼笑着放下茶杯，去帮女爵理裙子后边的系带。

　　“你该说得好听些。你哄她开心，她给你回报，这叫做交易。”

　　“那要是我有份能力，你给我帮助，再在未来获取好处，这叫做投资。”琼凝视着落地镜，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带着种镜面特有的对称和光滑——镜中的女爵挑一边的眉毛，扬唇一笑。

　　琼退后两步，说：“我在思考怎样让你投资。我该老老实实地对你明牌，将真本事都展示出来，还是该用并不真实，但使人愉悦的话哄骗你。最后我想，这两条路都不好走。我该直说所求，毕竟你清楚，我手里的牌是要赢下整局的。”

　　“你要么是个梅花7，要么是张黑桃A。”兰姆不假思索道。

　　入夏时，德文郡一片绿意盈盈。乡舍面前的三岔路上铺满了青草，风铃草参差地结了果，白得并不纯净。

　　乡舍新换了扇窗子，连带着褐红暗纹的窗帘布也一并换下去了。坐在屋里往外看，大路上的一切、都蒙了层干净的蓝。而过路人往乡舍里望，总能因光线的偏转戏弄，而误以为窗里有颗鼓动的紫色心脏。

　　德尔佩小姐将夏尔镇的小商铺租下了。她和赛丽亚用了三日，将杂乱的店面给收拾好，又花了两日时间，用推车将所需物品都运了过去（这下乡舍便更空旷了，从一楼走上二楼，能留下好一阵的回音）。

　　烟草店曾经的装潢显得醇厚、沉着，深色的硬木搭起整个骨架，大地的色调作为穹顶。除了这些与一张宽大的圆形木桌，从前的店主人并未额外留下什么。

　　但在此基础上，装修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琼叫赛丽亚将衣架和招牌的设计图送去工匠那儿，便独自开始安装隔断用的双层帘布，粘贴测量用的刻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商店里总是叮叮咚咚，而街道上总是车声辚辚。各种声音混杂起来，像打铁一般有力，带着某种工业的激情。

　　商店的招牌与侧挂牌在第四日便挂了起来。夏尔商业街因此添了个新单词，这单词像微风和阳光一样，自然而然地亲吻过路人的眼睛。不久便有许多夏尔的人知道了，镇上新开的商店叫做“Joan”。

　　侧挂牌的中心是一朵红色的都铎玫瑰，飘带形的白色卷尺环绕在周围，剪刀与针线交叉、作为底座，顶针与线轴点缀在两侧，整体围拢在一圈窄窄的蕾丝边框之中。

　　赛丽亚长得很高，她踩着矮凳，就轻松地在挂牌下添了个黄铜铃铛。琼趁着商店的这个契机，将赛丽亚的工作更换了，也给她涨了工钱，与从前的艾丽年薪等同——她做的活更多了，这是她应得的。

　　雅克琳的父亲在几日前过世了，她与丈夫一同返回苏赛克斯郡，不知还会不会回来。茱丽叶给她结清了工钱（现在乡舍的事物由茱丽叶全权负责），又另给了她一笔钱，这些事都是德尔佩小姐所不知道的。

　　厨师的位置空了出来，茱丽叶却也并没想着雇用。她料想自己并没有用得上厨师的地方，她不会欢迎谁来家里吃饭的，她只会在乡舍变成跟贝内特太太一个样。略微不同的是，她有艾丽莎可相依为命罢了……她猜琼·德尔佩早将她给忘了！

　　商店内，在距离店门三步远的位置，阳光从不照顾那里，贝内特太太在阴影中放上了一张、专属于自己的宽大扶手椅（谁也不准移动，谁也不许稍坐一下）。她此时正躺在上面读报，膝头放着些小棒槌，预备着教琼编织蕾丝。

　　“那小姑娘不回来了？”贝内特太太忽然问道。

　　“康斯坦斯吗？”琼一边熨衣服，一边答道，“我不清楚，凭她的意愿吧。但跟着她姐姐总比跟着我强，您说呢？”

　　正说着，店外传来了清脆的铃声。商店还未开业，但赛丽亚并未过问、就将门给拉开了，想来是熟人到了。雾气缭绕的室内，连人影都没看清呢，兰姆女爵的声音就先闯进来了。

　　她穿着那身新衣服，嚷嚷着要瞧琼是什么牌，结果却对上了贝内特太太的、镜片后的一双眼。

　　琼赶忙放下手里的熨斗，将舱内的炭火灭了。她将贝内特太太介绍给兰姆女爵，又叫赛丽亚帮忙搬张长椅子来——兰姆不怎么高兴地、随手指了个位置，顶在衣架与橱窗之间，那儿似乎也成了专属了。

　　德尔佩小姐能料到女爵为何郁闷：她从自在的农庄走出来，来到个不自在的小商铺，自然是委屈她的。实际上，她的到来也是琼绝对没想到的。

　　熨斗的烟气迷茫了大半个屋子，琼将店门敞开，连带着阁楼的窗也支起来。这小阁楼曾是烟草店的储货空间，浸着一股苦味和草木的幽香。小窗常年关闭，开起来不大方便。

　　期间，楼下的贝内特太太与兰姆女爵没什么可说的，一个淡淡地问，一个冷冷地答，过会儿再换过来，更多的是女爵与她的侍女谈话。终于，双方等到了店主人匆匆走下来。

　　琼不得不暂时放弃熨台上的一叠衣服。她添上茶，给兰姆女爵讲贝内特太太的通明与缜密，如何不厌其烦地教她技术；给贝内特太太讲女爵的洞明与卓荦，如何给了她底气。

　　“总之，你们都是对我极和善的大好人，我缺了你们可不行……”

　　布兰登上校到访时，德尔佩小姐正端着茶杯、倚着柜台滔滔不绝。商店的两扇窄门向外开着，但里面一片昏昏沉沉，充盈着乳灰色的烟气。他还是只能见到一抹橘红，在与深冬相似的色调里。

　　布兰登不能确认屋里那人是谁，但招牌明晃晃地写着，他也并不认识第二个叫“琼”的人。要是约翰爵士也按原计划过来，那便万无一失了。可他今日预备着在乡舍迎接租客，无法跟他一道前来。

　　他脱帽走上前，在门上敲了三下。

　　“先生，您需要些什么——欸。”

　　琼花上了几秒来思考，才反应过来外头的人是谁。她并非不认识布兰登了，只是觉着他走了许久，以至于他此时站在阳光里、微笑致意，琼都以为自己睡着了。还是赶紧醒来吧！

　　“天冷，您快请进来——您刚回德文郡的？”琼摇铃，将冷了的茶壶递给赛丽亚，又把最后一把靠椅从柜台后搬出来。她又在三人之间做了一番介绍，简约得与刚才判若两人，“您坐。”

　　至此，布兰登已经遗忘了“天冷”那句胡话了。他帮忙扶正椅子时，坚定地以为、德尔佩小姐是绝不会说胡话的，毕竟，她是个梦想的实现家。

　　“我到德文郡已有一个礼拜了。”

　　听到这话，琼实在是冷静下来，也彻底明白了。她懂得了歌莉娅近日为何频繁邀请，也为自己方才的期待和紧张感到羞愧——她背过身去倒茶，动手挥了挥空气。

　　面对屋中的三位女士，布兰登上校选择在一旁站立。他回答着贝内特太太的问话（他们是以前便是熟人），忽然听见女爵的一句、无缘无故的调侃：“我看明白今天打得什么牌了，谁来她这闲聊，都得自己带上凳子。”

　　她用手指点着店主人的背影，得到的是一个灿烂的笑。

　　“你快请坐吧，上校。”琼说，“不然我今天要输了。”

　　但随即，兰姆女爵表示自己要离开了，她起身，要求琼有空时便立即到农庄上去，她要与她严肃、正经地探讨些事宜。说罢，便带着侍从离开，一句多余的话也不留。

　　琼跟着送出去，听见店门外有着格外热闹的声音。原来，兰姆女爵的马车、隔壁饭店的客人的马车，以及一辆陌生的租车，正为了在街道上错车而忙碌。三个车夫站在地下，手指比划着路径。

　　此时，那辆租车上的窗户给人打开了。德尔佩小姐抬眼看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