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真理

作者:佛卡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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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学家



      棠理的那瓶唐培里侬留在陆容与家的酒架上,直到Jonas再次来陆容与家里的时候,它依旧静静挨在百乐廷旁边。

      Jonas多看了几眼:“你妹妹拿过来的?”但问完又察觉不应该,因为女明星自己在这面酒柜里圈了好几块地,跟他可谓泾渭分明。

      “Wayland Lu,”他严肃地叫了全名,说:“从实招来。”

      陆容与无话可说。

      叫这个名字和叫陆容与没什么区别,他又不算在东亚家庭里长大的小孩,没什么全名恐惧症。

      Jonas夫妇很关心陆容与的个人问题,虽然他本人从不认为那是问题,一旦他俩展现出相关行为的时候,陆容与就对他们反手进行一个催生的大操作。

      即便他成长得很正派,但还是能学会用魔法打败魔法这套的。

      “棠理的,放在这儿有一段时间了。”

      出于非常有边界感的社交礼仪,他并没有一再追问棠理的自我恢复期是否已经结束,之后他往返姥爷家和这里好几次,也没有再碰到过他。

      朋友圈倒是更新了几条,和一些他并不认识的人的合照,还有音乐分享,还有一些关于他工作室的碎碎念。

      “隔壁就是他的房子。”陆容与邀请Jonas和他一起参观除了外墙砖和漆略作改动之外,和他的房子没有什么区别的棠理的工作室外观。

      “请问我们看什么呢?”Jonas好心地往外看了几眼,瞧到挨着铁栅栏的墙根边放着一架秋千。

      “哇哦,小棠看起来比你有情调多了。”

      像忘记了早前一段陆容与因为不堪隔壁装修的种种,被迫流放的那段时间。

      陆容与像被提醒了什么似的,往他那个没用的装饰壁炉看去。

      壁炉的台子上摆了一个灰白色的手工陶瓷花瓶,小小的,立在一角。

      小花瓶上放置着一朵金黄色的玫瑰。

      如果Jonas走进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是用银杏叶非常巧妙地卷起来的。

      叶子早已不再和刚从树上掉下来时那样湿润柔软了。北京干燥的空气早已让它叶脉分明,从柔软变得凌厉。

      “所以你考虑得如何了?文研院那个项目?”Jonas摸出自己的专属水杯,拿起那半瓶百乐廷准备稍作品尝。

      “可以一试。”陆容与意思是同意了。

      “Perfect!我还没想到你答应得这么爽快呢。”Jonas真是烦陆容与不喝酒,他现在再怎么喜悦也只能独酌,“毕竟你才回来不久,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做前期调研,我都有点于心不忍。”

      “但我又实在找不到比你更放心的人了。”

      他相信没有人不认可陆容与的专业和认真,给他的团队也是个个经验老到的,Jonas想,确实是没什么不放心。

      “好朋友,这就是中国人说的江湖救急、两肋插刀。”

      但其实这句话陆容与更想对Jonas说。他同Jonas说过他现下在职业探索上的困惑,一开始Jonas听完觉得非常诧异,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认为这是陆容与会面临的困难。

      陆容与不知道,Jonas的心路历程很曲折。

      天,还有陆容与觉得很难解决的问题?

      但凡他不要这么哲学,只一根筋地和自己的数字和公式携手走过这短暂的一生。

      ……God,还是算了吧,至少现在拥有困惑的陆容与看起来更有血肉。

      要怪或是要庆幸的,都因为陆容与还是太哲学了,数学家搞数学搞到最后都会走向神学是吗?

      他起先给陆容与建议的时候,也是他刚好觉得,这是他的朋友可以从纯理论转向支持技术的一个好时机。好在陆容与无论哪一方面都适应得非常快且顺利。

      百乐廷简直是他的幸运之酒,他杯里还剩一口,像无声的祝愿,他对着陆容与一干而尽。

      陆容与也举着苏打水,一切尽在不言中。

      手机响了,陆容与接起来,嗯了两声,好的好的再两声,然后挂断了。

      “我要出去一趟,一起走?”他对Jonas说。Jonas的大衣还团在沙发上,他觉得自己好像才刚进门、刚脱掉外套。

      资料陆容与已经拿文件袋装好,还贴上了便签。

      “你去哪,我送你呗。”今天周一,陆容与的车限号,他还是蹭他车来这边的。

      陆容与已经在门口穿鞋了,想了一会,开口婉拒:“不顺路,我去坐地铁。”

      Jonas鬼兮兮地靠过去,蹲在他旁边:“我觉得你不对劲。”

      陆容与懒得跟他辩论,只浅浅平视着他:“项目可研我下周给你。”公司已经有人提供了基础版本,但他还是想要再多抠一些细节。

      ......

      棠理结束了和陆容与的通话,蹲在钟毓青的丹青樾馆外面,有几个眼熟他的学徒见着他,都要问一句小棠咋不进去啊。

      棠理拿着根串糖葫芦的木棍儿,总要摇头说待会再进。

      “等人呢。”他买了两根糖葫芦,嫌不好拿,就让卖串儿的大爷把山楂撸下来放到牛皮纸袋子里头了。

      他就一边吃着酸冷的山楂,冰糖等不及化在嘴里,被他咬得嘎嘣脆。

      在棠理帮游客指了两回路,给路人拍了三次照片之后,陆容与终于姗姗来迟。

      他在胡同口下的车,车不是他的,棠理正瞅呢,Jonas从后座给他扬起了手,打了一个距离很远的招呼。

      在棠理听不见声音的地方,Jonas咧着大牙收回手:“你俩又约会呢?哦~再这么下去我会嫉妒的哦~”

      陆容与:“......”

      陆容与:“赶紧走吧,不是还有会要开吗。”他拍拍车门:“谢了。”

      Jonas带着一脸不用谢哥们儿约会嘛保驾护航算什么的骄傲表情,对司机说“走吧”。

      棠理挥着手的招呼变成目送,然后又变成和陆容与的say hi。

      “抱歉,路上堵了几分钟。”

      棠理不觉得有关系,本来也是临时约的他。

      他拿着剩下的几个糖葫芦,想邀请陆容与品尝一下,又想起他说很少吃甜。

      果然,陆容与拒绝了鲜红诱人的糖葫芦,棠理此时大概像Jonas恨他不喝酒是一样的。

      算咯,尊重个人饮食习惯。

      他看到陆容与拎着个布袋子,探出头问:“给钟姨带的吗?”

      棠理今天穿了一件呢大衣,薄薄的高领毛衣裹住了修长的脖颈,鸭舌帽盖住头发,还有一副墨镜架在头上。

      耳朵上还有亮闪闪的银质耳钉。

      进门的时候有一个存在感很强的盒子被从墙边提起来,陆容与才知道原来是棠理的东西。

      “绍兴黄酒,问我姥爷要的。给钟姨做答谢。”他指了指棠理手里的大盒子,“颜料?”

      棠理带着他驾轻就熟拐进内院,点头说是:“我刚从画室过来。”

      陆容与步子慢了一些,把棠理的身份又转回了画家频道。

      棠理当初送给他的那幅速写肖像被他用小画框装裱好,放在卧室的书架上。

      那是第一次,好像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棠理的画。

      “快过来。”棠理小声让他跟上,本来大大方方进门的两个人此刻面对面,各自猫着腰,从打开的雕花窗外往屋内看去。

      窗棂温柔地过滤了午后阳光,一道柔和、均匀的光柱斜斜地洒上宽大斑驳的漆红木大案。

      案台上纤尘不染,而空中漂浮着些极细微的纸纤维,在光线下如同金色的浮尘。

      钟毓青站在中央,正俯身抬臂,悬着腕,给案上的一幅卷轴画全色和接笔。整个空间里,只听得到墙上老挂钟缓慢的“滴答”声,以及偶尔从庭院上空传来的几声鸟鸣。

      棠理和陆容与头抵头,声音很小:“钟姨调好的颜色必须和画作历经数年形成的'旧色'完全一致,再上纸,这是全色。”

      钟毓青手持一支细若针尖的毛笔,在掌心反复舔笔,直到笔锋含墨量恰到好处。

      “调配的颜料要以画心原作四周老化后的颜色为本,不仅要匹配当下的色调,还要能预判其干透后的变化,以及在若干年后'老化'的状态。”

      棠理的声音混在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中,像被风特意宽恕一般,轻柔平和。

      接着,陆容与见钟毓青仔细将笔尖对准画意中断的线条或色块边缘,不是画,而是“点”和“染”,让新墨一点点地“长”进旧纸的肌理里。

      棠理拍了拍他的肩,同他耳语:“我们去里屋等钟姨吧。”

      棠理的“立柜式”颜料盒不算轻,真拎着走二里地还是挺累人的。他自己动手,用屋子里热在石炉上的沸水给自己和陆容与一人泡了杯茶。

      钟毓青知道两人要来取东西,木匣子和锦盒已经搁在桌上了。

      茶还热气环绕的,棠理不讲究那么多,拆了木匣子,摊开扇子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圈,给棠烨发了一张照片过去。

      棠理:【满意否?】

      虽然他知道他爹无论如何都会说甚好甚好的,也就没再看消息,直接当完成了这个任务。

      “你不看看姥爷的画?”

      陆容与还被刚刚钟毓青修复的画面震动着,想起他拜托来的这幅画应该也是经过了这些工序。

      画卷展开时,陆容与依旧感受到震撼,单看纸面几乎和无损的没有区别,手掌轻抚上时,他确信那是一种近乎修行的安静力量。

      陆容与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他们行业内有一个基本原则,叫做‘宁遗勿滥'和‘修旧如旧’。如果没有绝对把握,宁可只把纸补好、颜色全好,也绝不能凭自己的想象做多余的添加。”棠理看着可谓恢复如初的画,感叹钟毓青的手艺真真是极致。

      他坐回来喝茶,手捏着盖碗的盖钮说:“我跟没跟你说过,钟姨以前是在皇城根儿下修文物的。”

      素手曾补光阴裂,匠心复与古贤谈。

      为什么从热爱的岗位离开棠理无从得知,但不忍看着无言的书画损害在时间长河里,她还是用情用心地以自己的方式在贡献力量。

      说话间,热茶三两口下肚,香气馥郁,钟毓青戴着口罩进了屋,一眼就瞧见棠理正摇头晃脑地给他那杯金骏眉续水。

      她摘了口罩:“早见你在那边鬼鬼祟祟的,怎么样,东西看过了?”

      大师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棠理憨笑:“钟姨的手艺那自然是没话说的。”

      钟毓青知道小孩儿嘴甜,乐意说些好听的,她承了意:“你爸那把扇子是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小陆的画,你是头一回来我这里,必须得好好验完货才行。”

      陆容与像在课堂上被点名提问的好学生,一脸期待恨不得马上报出答案那种:“谢谢钟老师,画很好,没有问题。”

      “真的谢谢您。”

      “哟,”棠理嗑着瓜子,感到新奇:“从刚见钟老师修画那会儿你就变成这样了,怎么,技术型精英被手艺人巧夺天工的技艺所倾倒啦?”

      陆容与直接了当地承认:“钟老师,实不相瞒,我所在的公司刚有意对接敦煌的数字化项目,即使我前期做了很多功课,深入了解并且对自己的方案信心十足,但我就是跟棠理说的一样,确实被一种匠人精神折服。”

      陆容与表达得很直白,棠理觉得瓜子不咋香了,他比较想了解陆容与的脑瓜子究竟是怎么转的,怎么能说明白就明白,说折服就折服。

      钟毓青浅笑地听着,大概明白了陆容与的意思——一个现代先进科学技术的拥有者,在她这里想要探讨关于人类精神价值的核心所在。

      她不是守旧派,这些年技术和传统融合得好的大有案例,各人有自己的阵地要守,他们做了什么能做什么,其实都是相辅相成的。

      “汪舸在敦煌的时候也和我有过类似的谈话。”钟毓青小口抿着热茶:“他是政策的执行者,我也不过是万千匠人中的一个,你在为文化遗产所做的事,和我的手艺能给到的贡献,本质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倒不是妄自菲薄,当下的感知就好比计算公式时的灵光乍现,于是陆容与还是说:“技术的内在逻辑是‘能做到,就去做’,如果算法有能力将一幅画恢复到最崭新的状态,那它就会在千万个计算程式中做出这个选择。”

      “但人会选择‘不做什么’,是吧,哪怕技术上完全可以做得更多更完美,但克制干预、敬畏历史,这就是你觉得最保有人文主义的地方是吗。”棠理顺着他的话,揣摩他的意思。

      看着陆容与点头,棠理评价:“你还真挺哲学的。”

      钟毓青:“是了,小陆,你们干这一行的自然会考虑技术的伦理性,但我们是从拿上工具和画笔的第一天起,就要明白,我们要做的是历史的‘传递者’,这是一条清晰的使命。”

      非常中性、平和的话语,可以类比于唠家常,但在这个阳光一会儿盛一会儿衰的午后,他很感激这几句让人醍醐灌顶的思考。

      如果他所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将技术、艺术、哲学甚至生命体验融为一体的,关乎于“人的完整性”的真理呢?

      棠理此时不知道陆容与的头脑风暴,他正在张大嘴巴接过钟毓青给的一份包装精美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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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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