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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斓记【六】
“本姑娘何曾哭过,你凶什么?”宋襄湘抹抹眼眶,发觉竟然连眼泪都流不出来,顿时又是一阵怅然若失。
虎妖不明白人类怎会如此心口不一,她明明就是哭了,但他忽然不敢开口,只怕她再掉眼泪。
“那你可知,我是如何离世的?”宋襄湘眉眼低垂,看上去蔫蔫的,像是终于接受自己肉身已无的事实。
阿斓闻言一愣,反问她:“你怎么……自己都不清楚?”那个“死”字他还没敢说出口,忙转了话头。
宋襄湘摇摇头,在半空中又垂眸,隔着透明的躯体,呆呆地望着阿斓。
“旁的我不甚清楚,但我是在水边遇到你的。”阿斓细细思索一番,“你那时,只薄薄一片,贴在石壁上。”
“水边?”宋襄湘顿感迷茫,她记不清了。
阿斓见状也安慰她:“那些事忘了没关系的,这样才能快活。”
燕绒没说话,沈驰怀悄悄嘀咕:“难得有句能听的话。”
“我本是家中老二,之上有一位大姐姐,之下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弟弟。姐姐年岁渐长,嫁为人妇,接着也该我出嫁。虽说婚嫁之事,自有定数,可我始终不愿。被我爹娘困在家中已然痛苦不堪,更遑论嫁作人妇,实在是想都不敢想。”宋襄湘自己都没发觉,关于过去,她还活着时的记忆,竟然说了这么多出来。
阿斓倒是看她一眼。
“我被父母嫁到徐家……之后、之后……”
燕绒注意到,襄湘一提到“徐家”,整个人忽而陷入混沌之中,于是握住她冰凉手腕,往她魂魄中送入一丝妖力。
宋襄湘恍然惊醒。
“之后……徐家人辱我骂我打我……”宋襄湘神色黯淡,不再继续讲下去。
沈驰怀听闻气得几乎忘了脚踝处的伤,一脚踢到身旁树根,暗骂世上还有这种人渣能苟活于世。
“初时,他意欲伤我,被我一阵哭天抢地哄过去,此后再不敢的。”提及阿斓,宋襄湘嘴角多一丝笑意,“说起来,他竟是我魂魄的救命恩人了……”
宋襄湘声音飘忽不定,时远时近,燕绒只感头晕,稍闭了一瞬眼,却觉四周悄然。
“他们要走!驰怀!”
燕绒一不留神,着了宋襄湘的道,动作迟缓一瞬,只这刹那,宋襄湘手一挥便裹着阿斓逃离。
沈驰怀离得近,几乎在燕绒刚出声时便伸手去够,却还是只捞得一手空。
燕绒闭眼,在风中感受着一妖一鬼何去何从,半晌却只蹙眉睁眼,“……怎会?”
“连你也找不到他们么?”沈驰怀停步,“这东山茫茫,你我上哪里找寻才好?倘若今日让他二人逃了,岂非后患无穷?”
燕绒摇摇头:“无妨,总归是逃不出这座山的。”
“作何解?”沈驰怀看着燕绒。
“我察觉不到,是他俩气息太弱,鬼气又掩住了妖气。加之阿斓负伤,如今既无多余妖力逃出东山,亦无心力设阵,既如此,东山之中一切事物皆可为我所用。”燕绒双指放于唇边,吹一声长哨,不多时便有一只小鸟飞了来。
“燕绒大人,小妖来也!”鸟儿扑梭着翅膀,沈驰怀看去,是只山雀。
“沈公子。”山雀飞近,居然同他打声招呼。
“你竟知我?”沈驰怀诧异。
小山雀落在燕绒右肩,叽叽喳喳道:“沈公子才到东山时,我便已见过。”
“你在山下碰到那假的宋家夫妇时,我俩都在场。”燕绒看着沈驰怀笑,颇慈爱摸摸山雀头顶的绒羽,“猛虎伤人一事,也是它想尽办法告知,找我来解决。”
“为除妖邪,小妖义不容辞。”小山雀挺起胸膛。
沈驰怀自觉略过山下被骗一事,点点它的脑袋:“自个儿就是妖,还除‘妖邪’?”
山雀愤愤,叫燕绒评理:“我常行善事怎会是妖邪,燕绒大人说可是如此?”
“那自然错不了。”她笑着伸手,“只是又要烦你飞一趟了。”山雀落在她指尖,略略低头,应她道:“都是应当的,燕绒大人放心便是。”说罢那雀儿展翅飞了出去。
沈驰怀看着它飞远,不由感慨:“它虽小,却有如此担当,实属不易,盼它早日得偿所愿。”
“会的。”燕绒出声。
不过多久,山雀飞回,落在燕绒肩头。
“好,多谢你。”燕绒拍拍它,又道,“驰怀,我们走。”
“湘湘?!你快醒醒!”阿斓握住宋襄湘肩头,轻轻晃了晃。见宋襄湘还未清醒,阿斓忍痛向她再次输入妖力,以期她可以醒来。
宋襄湘还在昏迷之中,方才带走阿斓几乎已经耗尽她所有力量,也不曾跑了多远,只是相对隐蔽一些。
阿斓自忖此处难寻,正想着为湘湘疗伤,头顶上树叶竟“悉悉索索”响起来。他立刻抬头向上望去,只见燕绒与沈驰怀蹲在树上,正往下看。如今已来不及逃跑,只好在原地蓄势待发。
沈驰怀看他这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不知所言,想开口劝他,说燕绒是来帮他们的,但阿斓自然不会信。
转念一想,也未必就是“见了鬼”,毕竟阿斓见到宋襄湘才不这样。他心念电转之间,燕绒已跳下树与阿斓对峙。
“她现下根本就不记得你是谁,这便是她滞留人间的反噬。你强留她至今,早已有违天道,当心天雷才是。”燕绒看过去时,发觉宋襄湘已有些浅淡,心说不好。
阿斓冷哼一声:“这也能找到,难为你们了。”
沈驰怀跳下树:“别不当回事啊。”
“记不得也是常事,人死魂转,未见得就记得生前往事。”燕绒当机立断,开口激她,“向来只有执念太深之人会被困于凡间,不入轮回。宋襄湘,你还有何执念未了?”
话音刚落,宋襄湘犹如才清醒一般,立时顿在原地,陈年往事的辛酸忽而零碎地浮现在眼前。这样痛苦的回忆瞬间激地她低声哀嚎,惊起林中鸟雀。
再抬眸时,已然双目空洞,血泪横流,她哭喊着:“我要徐家血债血偿!”
字字泣血,声声悲鸣,厉鬼成型。
宋襄湘作为人的特征正缓缓减少,面容撕裂,鬼气森森,双目赤红,血雾在眼周挥之不去,簪好的发髻也披散开来,一下子涌到地面。
沈驰怀叫这阵仗惊住,在他认知里,总还是将宋襄湘当作“人”去看的,可眼下这般境况,于他而言,无疑是叫他看着一个活人化作厉鬼。想来他面容已有些崩裂,却还是看向燕绒。竟发现她抱着聆风从容自若,只定定看着宋襄湘,却忽而蹙眉。
她观宋襄湘魂体有异,稍一成长便又被不知什么力量压制下去,似有禁制在身,绝不让她化作厉鬼。
一团漆黑中宋襄湘呆立于原地,虽辨不来眼目方向,但大致可以看出她正痴痴望着林中一片昏暗。
“你们两个废物,招致厉鬼成型,我好容易稳住她魂魄,你们!”阿斓气急,眼睁睁看着湘湘戾气缠身可他却无能为力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只好将愤怒发泄向燕绒,怒吼着冲了过去。
此时此刻,他妖力所剩无几,纯粹在肉搏。燕绒也知他几乎是强弩之末,心中又有怨气,便不曾一味退让,只收了聆风,同他赤手空拳过招。
“若无我二人如此刺激,她会说出心中真正的执念?你醒醒吧,倘若此念不除,来日她被禁入轮回,再回来找你,才有你好受的。”眼见阿斓爪刺生出,燕绒亦不得不提刀迎上,手底下刀刃挥舞成风,嘴上也不忘再同他解释一番。
“将来之事将来再说,哪里轮得到你管那么多?!”阿斓嘴硬,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眼见湘湘受此折磨,心下不忍,又见他二人云淡风轻看着宋襄湘受苦,更是怒从心生。
何况他实在不解,为何湘湘不告诉他真相,说来说去,他只最介怀此事。
难道说到底都只是人妖殊途么?
“你若真心为她,就该起开,让阿绒帮她了却心愿,也好早日投胎往生去才是!”沈驰怀在底下见二妖越打越激烈,直言道。
只是他不喊不要紧,阿斓听见,却也被宋襄湘反应过来,血瞳一竖,看向沈驰怀,当即操着利爪扑了过去。
“不好!”燕绒心中着急,就要抢身去救,谁知阿斓发觉之后偏拦着她。
“你也会急?”阿斓嘴边笑容玩味,“不过无妨,待他生受湘湘一掌,我便放你过去,如何?”
“谁有功夫同你商议?我告诉你,倘若宋襄湘真重伤沈驰怀,必定不入轮回,你想清楚!”燕绒对那边一人一鬼都心急如焚。
她这话可没骗阿斓,生魂游荡于凡间已然犯禁,更何况伤人性命,且不论能入轮回与否,只怕还要降下天罚,那时,自然并非宋襄湘与阿斓联手可抗的。
“什么?!”阿斓显然也是一惊,他倒是不曾想过还有这种可能,咬牙切齿看着燕绒,“你怎么不早说。”
燕绒见他放松警惕,一闪身便出现在沈驰怀身前,才落地便已撑开御阵,霎时纯白光芒大盛,与宋襄湘劈来的一掌对冲。
阿斓见势不妙,紧跟着冲过去,落至宋襄湘身后,为她续上妖力。
“燕绒!你我共同收势,湘湘魂体不稳,再这么打下去要魂飞魄散了!”阿斓自宋襄湘身后看到,她本就残破的灵魂在黑雾之中正缓缓崩落。
“好!”燕绒一手施力,一手示意沈驰怀往旁边退去,待他远离,便一下收手跃起,宋襄湘裹着戾气的一掌顺势劈下,山体动摇,当即在地上留下一道裂痕。
阿斓眼下还得维持宋襄湘灵体,抽不开身制衡,抬头看向燕绒。
“求你救她!”他高喊一声。
燕绒未多做考量,早已翻身落至襄湘身侧,双指并拢汇聚妖力,直指她灵台。
一道白光灿然而过,穿透宋襄湘魂体,光扎进她魂体,如水中涟漪散开,她也在这片刻间清醒过来。
这一遭消耗宋襄湘太多精力,只来得及看了燕绒一眼就昏死过去。阿斓眼疾手快,在她摔倒前赶忙接住,遂一同跌落在地。可怜一妖一鬼都不过在苟延残喘而已。
燕绒见状,蹲下来给宋襄湘输送妖力,又同阿斓道:“这样,她至少七日不会魂飞魄散。但我坦言,也只能维持这七日罢了。因而,待她醒来,我一定带她去了却夙愿,你若拦我,你二人我一个都不管。”
阿斓静静看着怀中的宋襄湘,纯白光芒映照着他污脏面庞和平静的目光,燕绒的妖力不仅稳住了湘湘,还为她重塑肉身,只是依旧冰凉一片。
“若我将内丹给她……”
“你要助她成妖?”燕绒见宋襄湘缓过来,这才停手,瞪了一眼阿斓,警告他,“你想都别想。”
沈驰怀忽然冒出来,也蹲在一旁:“为何?”
虽说沈驰怀气息一直在二妖领域之内,但如他这般猛地出现,还是吓了二妖一跳。
燕绒轻笑一声:“找我帮忙还不给报酬,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你要我内丹作甚?”阿斓终于多少流露出不解来,“你都是千年大妖了,要我这点妖力还有何用?”
“那便与你无关了。”燕绒静静看着他。
半晌,阿斓才低声道:“多谢。她的事解决之后,我任你处置。”他自知罪孽深重,如今任人宰割,也算善事一件。
再者,燕绒帮了这么大忙,自然要感谢她,更何况,此妖前来东山本就是为了捉拿他,那么定然不会空手而归。
“你想清楚就好。”燕绒收手,忽然又问道,“你当真不知她生前之事?”
阿斓叹气:“我亦知之甚少,与她之前同你们所讲大差不差。我救起她之后,并未询问她心中执念。连什么‘徐家’我都是方才得知。”他虽在回答燕绒,却并未从襄湘脸上移开目光。
“此举倒也不算错,至少她稳定了一段时日。”燕绒起身,走到一旁去,给地上两人让了位置出来,月光倾洒,将襄湘与阿斓的影子轻轻拉长。
“只是我没想到会发生今日之事。”阿斓紧紧握住襄湘尚且冰冷的手,将脸颊凑过去蹭了蹭。
燕绒一愣,想着倘若她不出现,宋襄湘今日确实不会出事,只不过还是偷偷嘀咕一句:“早晚而已。”
阿斓装没听见,不过还好,燕绒下一句总算不那么气人:“待她醒来,你随我们一同前去,会会徐家。”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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