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深浅

　　甘浅之的语气就像在说“你吃完饭还吃下一顿吗”一样，毫无起伏且坦然到刘深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怀疑语句内容。

　　“等等，”刘深一口气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把板凳推回桌子下，才一脸严肃实则恍惚地看向甘浅之：“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我打……咳，跟理不理你有什么关系？”
　　不会真的是他想的那样？
　　嗯……
　　性格符合。
　　不爱说话也符合。
　　声音……那时大家都在变声期，根本没法比对。
　　以及那种总是沉默着等他，好像不管自己想做什么那人都在身边的感觉……
　　打住。

　　刘深垂下眼，复又抬起对上同桌的视线，这下眼神是真茫然了。
　　医院天台的初见，少年转学到此，和他成为同桌……然后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他初中一起打竞技场的好兄弟。
　　不会这么巧吧……
　　应该是甘浅之说错了，哪有那么巧的事。
　　刘深说服自己，摇摇晃晃准备从那个名为真相的坑里爬出来。

　　然而甘浅之无情地把他又按了下去：“对不起，我也是才知道。双四青梅天策，ID李云，是我。”
　　刘深微张着嘴，舌头却仿佛打了个中国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同桌站起来，瞳孔深处蓝色渐渐晕开，看向自己的目光认真又灼热。
　　是的，灼热。
　　刘深觉得自己大概脑子冻坏了，竟然会觉得这冷冻机在微微发着热。不然自己为什么会被影响，像着了火一样的发烫，他不自觉攥紧手掌，发现手心竟是出了汗。

　　少年本能后退一步，意识到后又不肯服输地往前回了原位，然后掩饰般咳了一声，假装自己声音并没有哑：“那个，呃，要上课了，咱边走边说吧。”
　　甘浅之深深看了他一眼，方才点头：“好。”

　　直到这混乱的一天结束，刘深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才仿佛突然清醒一样又从床上弹了起来。
　　然后得到了室友一众的讨伐。
　　刘深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又躺回去，心里那团乱麻老也找不到线头。
　　“唉……”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无意识敲了敲墙壁。

　　白天时他与甘浅之刚出教室门就打了上课铃，自然是没有来得及把话说清楚。而他们小组刚好换到正对讲台的座位，更没有机会讲一句话。这一来二去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刘深承认这其中有他自己的原因，他今天后来的时间几乎都下意识地避着甘浅之。对方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再来找他提起游戏的事情。

　　墙的对面回了两声，很轻，像是在耳边温柔地道“晚安”。如果不是因为在夜深人静的此刻，压根都不会被人注意到。
　　刘深仔细听了一下，方向是在他床下面。但是按对称来说隔壁寝室下面也该是书桌才对，那个人难道还在写作业吗？

　　刘深又弹了起来，这次他吸取教训，尽量没发出声音，摸摸索索下床，手刚刚碰上门把手，一束手电筒的强光透过门上的玻璃射了进来。
　　他火速贴着门下蹲，躲在了光束的盲区里。

　　手电照过一张又一张床，照到刘深床上时，光束一顿。
　　刘深的呼吸也跟着一顿。
　　还好下一刻手电光收了回去，寝室里又恢复了一片黑暗，只余已睡着的室友均匀的呼吸声。

　　刘深蹲到腿麻，寻思着宿管阿姨应该已经走出他们这边了，便颤颤巍巍站起身，打算继续刚刚的动作。
　　一条门缝轻轻打开，刘深刚迈出一条腿，旁边唯一睡下铺的杨枫就幽幽道：“你大半夜出去跟谁私会啊？”

　　刘深被他的气声吓得一激灵，回以气声道：“跟嫦娥。”
　　“哦，”杨枫压了压被子，一脸慈祥：“别被阿姨逮到了，早点回来。”
　　少年比了个OK的手势。

　　等他摸到隔壁寝室门的门把手时，惊觉这几米的路，难度堪比九九八十一难。
　　可是凉凉的风吹过来时，他又有点愣，站在原地消化了一下自己的腿为什么没经大脑同意就把主人带这里了。
　　脑子里突然浮现了一双深蓝幽邃的眼。
　　刘深知道自己没有怪过李云，只是一时间不能把同桌和记忆里的那个人融合在一起，所以一时间陷入了混乱，于是选择逃避。现在想起来，确实有些不是东西了。
　　怎样也该和他说清楚的。

　　想了想，刘深深吸一口气，在门上轻轻扣了两声，像对方在墙上回的声音一样温柔。
　　等了片刻，门咔哒一声打开，甘浅之黑衣长裤出现在门边，看见来人，轻轻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懵：“你……”

　　“同桌，让进吗？”刘深带着笑意问。
　　甘浅之没说话，只是默默往旁边侧了侧身子，给刘深留出进去的空间。

　　空气中交织着浅淡好闻的清香，刘深认真想了片刻也没想起来是什么。
　　“刚刚差点就被阿姨发现了，还好我把被子抖开盖住了枕头……话说你这么晚——”刘深话音顿住，他打量了一下寝室，发现只有一个下铺和一个上铺有住人的痕迹。而此时两张床上面的被子都被叠得整整齐齐，豆腐块似的放着。

　　这绝不像阿姨检查过的样子。
　　刘深面色如常继续问：“你这么晚不睡，不怕阿姨逮着扣分啊？”
　　甘浅之还呆立在门边，仿佛是他误闯了别人寝室似的。听到刘深的问题，他走过来，低声回答：“不会来检查。”
　　刘深：“……”
　　说真的，年级上关于这两个转学生的离奇传闻有很多。刘深虽然听过那么一耳朵，但持的是保留态度，直到现在……他突然觉得那些个关于这两人身世的推测说不定是真的。
　　刘深走着神，挪到了整个房间的光源处——也就是刚刚回应他的靠墙的书桌那儿。映入眼帘的便是桌上的小台灯和旁边铺开的大片宣纸，上面已经写了一半内容，墨迹未干。微湿的毛笔搁在左侧砚台旁，墨与纸的味道交叠缠绕，散于空气中，便成了刘深嗅闻到的沁人心脾的香味。

　　少年怔怔看着宣纸上笔锋狂野而遒劲的字，再看了看疑似写出这些字的清冷单薄的甘浅之，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正在做梦。
　　刘深生平最佩服两类人，一是数学好的人，二是会书法的人。此刻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别人寝室看到这样一幅墨迹未干堪比古时书法大家的字，没喊出声都算他心理素质好。
　　于是甘浅之再次对上刘深的视线时，就发现了对方眼睛里的兴奋和狂热。

　　甘浅之：“……怎么了？”
　　“没，没什么。”刘深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火速平静下来，勉强压抑住了一肚子想说的话，拖了个板凳在旁边坐下，撑着头看甘浅之：“你先写，写完我们聊聊吧。”
　　正事要紧，其他的以后有的是机会。

　　甘浅之点头，随即端正坐下，左手执笔蘸了些墨，续着上一个接着写了。
　　左手写字……
　　刘深了然，小同桌平时用右手写字，规矩又文静，一点也看不出此时左手的挥笔潇洒。

　　以后要想办法让他多用左手，刘深表情不变，心里已经憋了一堆主意。
　　甘浅之写得很快，笔法熟练，仿若千万个日夜里，他也是这般独自一人，于寂静无声中沉默提笔挥洒，倾诉着他平生从来不会诉诸于口的话语心意。
　　刘深对书法字体有些了解，稍加辨认便认出了这篇字的内容——秀水灵山隐剑踪，不问江湖铸青锋。逍遥此身君子意，一壶温酒向长空。
　　他漫不经心的表情怔住了，身子慢慢坐直，呆呆盯着甘浅之收了笔。等人去阳台洗完毛笔回来，他已经收敛好表情，细细端详纸上的字，好像那是什么奇珍异宝。

　　“我……”甘浅之看着他，手指松了又紧。
　　对方这么紧张，刘深倒是没绷住先笑了，他右侧有颗尖尖的虎牙，一点灯光映在上面，洁白而细碎的光却仿佛落到了甘浅之心里。
　　他呼吸急促了一点，有点茫然又有点无措地摸了摸胸口，心里生出一个十分荒谬的、他从不会有的想法——原来一个人的笑容竟可以这样甜。

　　甘浅之的表现落在刘深眼里就是一只无措又呆萌的小奶猫，他费老大劲才忍住给对方呼噜毛的冲动，颤抖着手捏住裤边，一脸正经道：“坐吧。”
　　本来是打算说清楚白天的事，结果又是字又是小猫咪，差点让他把正事都忘了。

　　不过宝藏同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和惊喜呢？
　　刘深很期待。

　　夜深，人静，台灯细光微闪。
　　“抱歉……”刘深卡了半天，硬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只好含糊过去，“咳这也太巧了，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你真的是……”
　　甘浅之摇摇头：“没事……”顿了下，他又道：“我是。”
　　此时一片安静，刘深的脑子倒是比白天清醒许多。少年那近乎纯黑无光的眸子，一身疏离的气质，本来是不近人情的冷淡。可此时认真看过来时，自己的身影却清晰映在其中，仿佛那便是这个人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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