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珠玉·燕归林

　　谢珧与谢珂来到谢瑛门前时，谢瑛已经换上了一身粗布长衫。二人一看，便知兄长归家不过两日光景，便又要启程赶赴军营，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连一句送别的话都说不出口。
　　谢珧招手唤来青萝，接过她手中食盒道：“阿兄，这是我专为你做的，你吃了，我才放你走。”
　　谢瑛看着两个妹妹一脸忧思，便笑道：“好，我吃了再走。”转身对小僮道：“你去同陆校尉说，容我多留一刻。”那小僮应了一声，转头去了。
　　谢氏兄妹步入谢瑛房中，三人对面跪坐，一时无话。
　　谢瑛开了食盒盖子，端出一盘糖酥：“是糖酥！”
　　“是啊，知道你爱吃，珧儿专为你做的。”谢珂微微笑道。
　　谢瑛抖抖袖子，肃然起身，向着谢珧一揖：“多谢谢三姑娘。”
　　谢珧本有些伤感，此刻也忍俊不禁，拉着谢瑛衣摆狠狠一拽：“罢了，吃你的，这般装模作样，若是旁人听见了，还只当芝兰玉树的谢家长公子是个口吃呢。”
　　一时三兄妹皆露出笑意，谢瑛夹起一块糖酥放进口中，方嚼了一下，便故作惊喜：“好吃，果然是珧儿亲自做的，我在浥阳郡便吃不到这样好的，不是牛乳不够浓醇，便是饴糖不够香甜。”
　　看着姐妹俩都笑出了声，谢瑛方才安下心来。谢珧身体前倾，伏在案上，眨着眼睛道：“那兄长如何谢我呢？”
　　谢瑛皱眉做出思索状：“谢你，那便请你三个月后到浥阳郡一游可好？”
　　“兄长此话当真？！”谢珧知道，这便是兄长允诺她能去浥阳，说不定便能有机会进入军营看看，自是欣喜不已。
　　“那是自然，浥阳郡好山好水，不输凛川。”
　　“好，那便一言为定？”谢珧举了举右手。
　　“一言为定！”谢瑛却未与她击掌，只是屈起手指在谢珧前额上敲了一下，“就这么不信我。”
　　谢珧晃着头无奈道：“谁让某人总是言而无信呢？”
　　兄妹三人一齐笑了，谢珂道：“兄长快些吃吧，只管与珧儿玩笑，膳食都凉了，当心吃了不舒服。”
　　谢瑛心中已挂着军中之事，方才言语间未顾及谢珂，当下歉疚道：“珂儿，你如今身体不好，若是三个月之后能调养得好些，那便同珧儿一起去。”
　　谢珂笑道：“罢了，只想着一路上要与珧儿同坐一车，我便觉得头晕，何况山水哪里看不得？浥阳郡也没什么好的。”

　　方才传话的小僮此时回转，站在门外躬身道：“陆校尉已套好车了，即刻便可出发。”
　　案前三人都知，这便是催人了，只是不便出口，谢瑛放下筷子便要走，谢珂却开了口：“再急也不能不叫人吃饭，不过迟些时候，便是章冲此刻打来了，也……”说到此时，她却住了口，手指拢在衣袖中轻轻叩了三下食案，谁都没有注意。
　　谢珂少有如此强硬的时刻，两兄妹都有些意外，谢珂端起一杯茶道：“兄长，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我便以茶代酒敬兄长运筹帷幄，守家卫国，身康体健。”
　　“好。”谢瑛亦举起茶杯。
　　谢珧也忙举杯：“我也敬兄长。”
　　三只杯子在空中相碰，清脆响声中竟无端生出一丝离别之意，三人默默无语，谢瑛低头吃起来，谢珧看向府门外，似是要看看那催着兄长赶赴前线的马车长什么样，二人都不曾注意到谢珂脸上那一丝落寞。
　　勉强吃过一餐，谢瑛起身，神色肃然，向着小僮道：“你去告知陆校尉，我即刻动身。珂儿，珧儿，你们向祖母与父亲说一声，谢瑛不孝，今日又要辞别。”
　　说罢，将两封亲笔书信递给谢珧道：“这两封信，你务必送给九原金氏和濮水伍氏，勿忘。”
　　谢珧应了一声，便看着谢瑛转身向府门走去。
　　谢珂握着谢珧的手道：“不知兄长此去能否平安……”
　　谢珧回握道：“兄长定会无事。”心中却忐忑不安——此去又不知有何等艰险，她耳边似乎能听到马车辚辚而去的声音。

　　陆忠在谢府门外等候多时，十几名骑士已换上了重甲，浩浩荡荡立在谢府门外，竟是堵住了半条街。陆忠自然知道谢瑛此次回乡不只是为了贺寿，只是现下章冲不知又从哪儿借来了兵力，又在进攻浥阳，洪亓派了信鹞传信，让谢瑛速回浥阳。他今晨接了消息便立即前往谢府通报，只是不知谢瑛是否已与诸郡名士商定，让他们支援浥阳守军。
　　章冲两年前在谷阳关一战中损耗巨大，之后便退守涟水以南的高涂郡，虽时常在边境有些小战，却从来不曾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只是和浥阳的守军在几座城池间拉扯。
　　但去年冬天格外冷，沧水竟然罕见地结了厚冰，章冲不知用什么法子，又从黎夷处招募了新兵，竟然越过沧水，趁守军不备，攻下了大半个凤栖郡。洪亓知道时，为时已晚，章冲借着城关之险，竟是几次大胜，后来洪亓虽从云中郡借兵，将章冲逼得出了栾城，却仍然损耗不少，素来产粮囤粮的栾城也被章冲付之一炬，城中居民流离失所，附近的百姓也成了饥民。
　　三个月之前，章冲虽退出了栾城，但仍有部分军队留在凤栖郡，不时派些人来城下偷袭，搅得洪亓军队不堪其扰。何况洪亓听了谢瑛所言，已将朝廷派发的粮饷大半已用于赈济灾民，此时早已捉襟见肘。此次能放谢瑛回乡，固然有顾及天伦之念，却也是因为如今恐怕指望不上朝廷派粮，想借此机会向各郡借粮。
　　陆忠站在谢府门前又忍不住思虑着这些，直到谢瑛身着青色衣衫疾步而出，拱手便道：“陆校尉久等了。”
　　陆忠回礼：“先生原有半月休沐，还是属下叨扰了，只是前线军情紧急，实在是不得不如此。”
　　谢瑛却朗声道：“陆校尉如今还与我如此生疏吗？”

　　章冲尚未叛乱时，陆忠曾在章冲帐下效力，如今虽然已深得洪亓信任，但一言一行仍旧谨慎，生怕被人抓住把柄，远着军中那些弯弯绕的幕僚们，何况谢瑛乃洪亓帐下最得力之人。自己在三年前制止过关于谢瑛的流言，但也不敢奢望以此获得谢瑛信任。此次虽被谢瑛点名护送他回乡，却也只是尽职尽责，一向躲着谢瑛。此时被一语点破心思，只淡淡道：“属下不敢。”
　　谢瑛知他心防未卸，只是笑了笑便登上马车：“情势紧急，我们还是快走吧。”
　　待得随身服侍的吕忱背着一个小包裹登上马车，陆忠也翻身上马，一声令下，一行人便缓缓出发。
　　陆忠看着潆阳风光，此地繁华自然过于常年打仗的浥阳郡前线，地势也与浥阳郡的高山险水迥然不同，一派钟灵毓秀的景象，无怪能孕育出谢瑛这如玉璋一般温润而锋利的人。谢瑛与陆忠所见过的名士都不相同，虽气度高华，但却绝不自傲，在军中也与将士同吃同住，除了一顶专放典籍文书的军帐外与普通军士一般无二。便是此次回乡，也只是带了军中文书，不见铺张做作。
　　陆忠自己年少时是为了博得军功才参军的，一路浴血疆场才得到了今天这个职位，在远离家乡明光郡的浥阳郡守城。他在军中看惯了杀戮，对于前线发生的一切早已麻木，此地也并无他的亲人朋友，他所期盼的，只是在下一场战争中活下去，之后能有一天，累积足够的军功，或是随着主将调任至离家更近的北方边塞。到那时衣锦还乡，定然叫乡亲羡慕。
　　可是，陆忠看了一眼被布帘掩住的马车，他却不知道这样一个生来便拥有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年轻人，究竟为了什么在夙兴夜寐，鞠躬尽瘁。他虽不解，但他觉得，有些什么是他如今还不知道的。

　　芷兰院门前，谢氏姐妹又立了片刻，谢珧忽然回头向青萝吩咐：“备马！”
　　青萝不解：“姑娘，为何要备马？”
　　谢珧急道：“你不要多问，只管去就是了。”青萝一向听谢珧的话，此时听谢珧语气有异，便赶忙转身走了。
　　“红苑，你去向祖母和父亲禀报兄长今日离府一事。”谢珧想了想又道：“等上一炷香再报。”心中盘算起来：若即刻骑马出府，当能在长亭赶上兄长，再加说话，可在半个时辰之内回来。
　　谢珧转向谢珂道：“阿姐，我还有话没说，我要去长亭送别兄长。”说着便抽身要去。
　　谢珂惊了一跳，握着她的手：“不许去，凤栖郡的叛乱方平，你不是不知道如今城外有多乱，你孤身出城，岂不是犯险？有什么话，你大可写信叫人去送，何必自己亲去。”
　　“不行！”
　　谢珧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到底挣脱了谢珂的手，一路奔向府门。谢珂看着她迎着已近日中的光，身周都似镀了一层金边，便有些恍惚，直到谢珧背影消失，这才急道：“绿莹，你快去府门，叫唐叔拦住珧儿。”
　　绿莹忙应了一声，疾步去了，还听到谢珂在背后说：“快些！”
　　谢珂又道：“红苑，你同紫芸一起，去禀报祖母和父亲，就说兄长已被洪将军召回前线，珧儿也去送行了，我没拦住她！”
　　红苑道：“三姑娘说了，要待一炷香后再禀报老夫人和老爷。”
　　谢珂转身看着红苑：“知道你平时最听你们姑娘的话，可此时不去，珧儿要有危险！”
　　红苑尚在犹豫，谢珂便道：“紫芸，你和青萝一起去！”
　　紫芸踟蹰：“那姑娘你……”
　　谢珂急道：“我在府中能出什么事，你快去！”
　　紫芸便应了一声，拉着还立在原地的红苑一起去了。
　　谢珂看着府门方向忧心道：“珧儿也太胡闹了……”

　　谢珧一路奔出谢府，马匹已经备好，她便翻身上了马，唐川还牵着缰绳：“三姑娘今日又去犀池苑纵马么？”
　　谢珧胡乱点了点头，正欲接过缰绳，不料唐川又嘱咐道：“三姑娘可小心些，近日老奴听说犀池苑生了一种蚊蝇，专叮马匹，马匹被叮便会嘶鸣不止，若遇马匹嘶鸣，姑娘不必害怕，只需远离便可……”
　　谢珧不等他说完，便几乎是抢过缰绳道：“多谢唐叔，我走了。”
　　谢珧平日里也爱骑马，常常是骑出些距离了，才有家丁跟上，因此并未多疑。还望着谢珧背影道：“这三姑娘，还是一般的烈火性子……”摇了摇头正准备回去，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正思索着，却见绿莹气喘吁吁跑来：“唐管家，您可看到三姑娘出去了？”
　　“啊，去犀池苑策马了，刚走。”
　　绿莹叫一声：“坏了！”将唐川吓了一跳：“你们这些小丫头，整日一惊一乍的，又怎么了？”
　　绿莹焦急：“三姑娘是去追长公子的马车了！二姑娘让千万拦住她。”
　　唐川此时才灵光一现，拍了下脑门：“我说哪里不对，三姑娘今日并未穿着骑装！我真是老糊涂了！”说着赶忙吩咐门边的僮仆：“你们两个，快去牵两匹马来，跟上三姑娘！”
　　站在门前的两人还未缓过神来，唐川急道：“快去马厩！牵马！”
　　两人这才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唐川看了谢珧远去的方向，叹了声：“真是胡闹，真是胡闹啊！”

　　“真是胡闹，真是有意思。”与此同时，岑朗正一路疾行，跟着谢珧，幸而谢珧在城中速度并不快，他便也慢悠悠跟着，履行着他对谢瑛许下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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