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许愿法

　　按理来说，医院不该是个充满信奉的地方。
　　可事实上，医院的墙壁比教堂聆听了更多虔诚的祷告。
　　这里原是一处荒地，拢光市人民医院建立时，将树木移了过来。其中有棵大树，来自一座已经荒废的寺庙，据说这棵树曾是寺庙里受当时方丈点化过的许愿树，于是医院将它种在最宽阔的一处地方，希望能病人们带来好运。
　　毕竟是医院，没了求财求姻缘的人，树上原本的红丝带都被解了下来。然而，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哪位病人发起，这棵许愿树上被挂上了绿色的丝带，小小的木牌也重新回到了树上，人们内心的祈愿重新将树包围。
　　绿色，充满生命的颜色，渴望生命的颜色。
　　在急诊科的服务台旁，有志愿者们自发送来的绿色丝带和空白的小木牌。若有神情恍惚的人前来求取，穿着白衣服的人也只是沉默着指一指，不作任何回答。
　　试问哪一位医生哪一位护士，会认同患者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鬼神？可医院没有对这样的行为加以制止，它只能做到不去鼓励这样的行为，但它不能够阻止绝望中的人抓住最后一点希望的稻草。
　　相信科学，也敬畏鬼神。
　　“他们都说，您是树仙，能实现愿望。”跪在树前的人神色凄然，嘴里是缓慢而低沉地呢喃，“老天爷，如果苍天有眼，请您可怜一下我的孩子吧。来世做牛做马，下十八层地狱，我都无所谓，我只希望我的囡囡好好活着，树仙，求您了……”
　　她跪了很久，不远处，有一条粉色的鱼也看了很久。直到她颤颤巍巍想站起来，却差点跌倒，粉色的鱼在无人可看见的小角落里化作一名少女，冲过去扶住了她。
　　“阿姨，小心一点哦。”
　　“我没事，好孩子，谢谢你。”
　　中年妇女看着她姣好的容貌，不由又是一阵恍惚。
　　如果她的囡囡不曾遭遇过那些，现在，应该也和这个女孩子一样漂亮有朝气吧？
　　“病人家属，病人家属在哪里？患者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快过来签字！”
　　在她晃神时，急诊大厅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唤，一下子就点亮了她浑浊昏暗的眼睛。中年妇女刚想走，突然又想起自己手里的东西：“树仙保佑，树仙保佑啊！哎哟，我这牌子和丝带还没来得及系上去呢……”
　　“阿姨，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挂吧？”
　　“这……唉，那就麻烦你了，小姑娘！”
　　她哪还管得上其他的事，着急忙慌一步三绊地奔了过去。许愿站在她身后，直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才低头看向自己手中被塞进去的那根绿色丝带和小木牌。小木牌是打了个孔穿在丝带上的，上面写的字被妇女的手汗浸湿了些，写的也有些歪歪扭扭，许愿辨认了一会才认清。
　　“希望女儿平安无事，忘掉所有不开心的事情，之后好好生活。希望今年老板不要拖欠工资，早日把借的贷款还清。希望伤害我女儿的那些畜生早日被绳之以法，搞诈骗的都不得好死……”
　　许愿不由得挠了挠头。
　　前面好像都不难，但是最后这一句……
　　“许愿，你在干什么呢？”
　　正当她思考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叶长祈。许愿这才反应过来，她好像不需要为此操心：“叶医生，刚刚那个患者的妈妈对你许愿啦，我准备帮她把这个挂上去！”
　　对啊，刚刚那个人是叶长祈的信徒，她在这考虑什么呢！
　　叶长祈浑然不知自己的业绩差点就被同事薅走，他从许愿手中接过丝带和小木牌，只看了一眼，就笑着摇了摇头，又还给了她：“好，那你去挂吧。”
　　叶医生笑得好奇怪哦？
　　许愿不明所以，然而当她挑选好了树枝，刚把丝带系上，那树枝上就宛如抹了油一般，让这根带子滑了下去——她原以为是自己打的结不对，可一连试了好几次都滑下来，许愿就明白了。
　　“叶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呀？”
　　“这棵树算是我收集信徒们愿望的途径，所以，我就给它设置了一个初步自动筛选的过程。”叶长祈随手点了点其他的木牌，“木牌是我加工过的，写在上面的字会被筛选关键词，有些关键词不符合我实现愿望的原则，就永远也不能挂上去。”
　　“是不是就像田糕糕在她电脑上，把要杀人的愿望放进回收站一样？”
　　“哎，对的，真聪明。”
　　许愿想了想，指了指手中的木牌：“它不合格的原因，是不是最后一句里的‘不得好死’呀？”看到叶医生点头，许愿突然抬起手，指尖一捻，那四个字就消失不见，变成了另外四个字：罪有应得。
　　“现在，可以符合叶医生的原则了吗？”
　　叶长祈笑而不语，看着她重新把那根丝带挂在了树枝上。
　　这一次，它牢牢地拴在了上面。
　　“许愿，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让这个愿望实现？”
　　“因为《科学许愿法》上第三条说，只要是涉及到生死的愿望，一旦决定实现，是要付出未知代价的，是需要谨慎考虑的。”许愿想了想道，“可第四十二条又说，如果这个愿望是绝大部分人类都会认同的愿望，那么这样的愿望也是可以酌情破例的。我觉得那位母亲的愿望应该是绝大部分人都会赞成的，只是需要改一下，让这个愿望听上去更符合法律的要求。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叶医生，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确实是长大了很多。”
　　千年树灵欣慰地摸了摸漂亮小鱼的脑袋，得到了一个欣喜的欢呼：“真的吗？”
　　“当然。怎么，你很想长大吗？”
　　许愿点头：“嗯！我想像你们一样，也拥有属于自己的合适的信徒，也能和云警官一样有自己忙碌的工作，也能做一个能自己面对问题的大人。”
　　她明明这么厉害，明明可以实现很多很多好的愿望，可是因为什么也不懂，到现在为止也没做成功过什么事情。
　　怪不得到现在还只是实习生，唉，还不如向逢呢。
　　缩在小土丘里的向逢一个喷嚏，迷茫抬头。
　　谁，谁在说他坏话？
　　“哈哈，总有一天会的。”
　　叶长祈回想了下从其他同事那听到的关于许愿的传言，忍不住想，果然还是个职场新人啊。
　　想什么不好，偏偏盼望着上班！
　　很纯很可爱，很懵很好骗，真是让老前辈狠狠落泪啊！
　　“对了，许愿。照你这么说，你现在还没有自己的信徒吗？”
　　“是呀，”漂亮的鱼想到云孟鲤的再三强调，忍不住有些委屈，“所以我现在经常感觉自己的灵力不够用。唉，生活好难哦。”
　　好难哦，也就偶尔偷偷摸摸的薅一下云警官，充电一分钟续航一星期这个样子。
　　叶长祈却是不知道的，他想了想，突然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要是没有稳定的信徒的愿力来源，可以做代练呀！”
　　“？”
　　代……什么？
　　“就是哪个同事忙不过来，你就稍微蹭两个愿望，即使这些信徒没对着你许愿，但是你帮他们实现了，那愿力还是稍微会分你一点的嘛！”职场老油条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随意道，“不过许愿办事处的那几个业绩都不怎么样，除了田糕糕，估计都自顾不暇呢。这样吧，要不我先分你点？”
　　还可以这样的吗！！
　　许愿感觉自己本就单薄的职业观受到了冲击，可仔细一想，立马兴奋地点了点头：“谢谢叶医生！那我现在要怎么做呀，把小木牌上的愿望实现就可以了是吗？”
　　“那当然没那么简单，每个愿望的实现过程都是要填许愿流程单的。我还得先想想，怎么才能让你蹭到呢。”
　　“咦，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虽然信徒不需要向你许愿，但是你也得在我边上才行，不然怎么蹭到？就像领导带着新人去聚餐，即使新人不需要像领导那样应酬，来敬酒的人也会顺带着记住领导身边的这个新人，分他一点恭维。我这么说，你有没有明白一点？”
　　“好，好像明白了？”
　　许愿：奇奇怪怪又好像很有道理的知识，又增加了呢！
　　她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有信徒对着叶长祈许愿，她得用原型呆在叶长祈身边，并且让信徒看到才行！
　　许愿觉得这是件简单的事情。
　　树旁边有条鱼，嗯——好像挺正常的对吧？
　　对……
　　对个锤子啊！
　　叶医生终于反应了过来：说起来简单，但是，要怎么让这条鱼出现的合情合理啊？
　　“我没提前准备过啊，手边没鱼缸……”他开始头痛了，“在树旁边放个水缸？嘶，那还得和医院申请，我该写啥申请理由呢？”
　　“叶医生，你在嘀咕什么呀？”
　　“……我在想一句话，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许愿眨了眨眼睛，突然道：“只要有水，就会有鱼，这是科学的对不对？”
　　“呃，也许？”
　　“好，我明白了！”
　　等一下，她明白什么了？
　　还没等叶长祈想明白，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暗沉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
　　“打雷啦，下雨啦，快关窗户啊！”
　　耳旁的匆忙惊叫伴着滚滚雷声响起，叶长祈愕然地望向许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愿，你……”
　　“你看，下雨了就有水了，有水了不就可以有鱼了嘛！”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为什么可以改变天气啊！？这真的是普通愿灵可以做到的事情吗！？
　　而且——
　　叶长祈很想告诉她，在一个下雨天，是不会有信徒来树下许愿的啊！
　　“喂，叶医生，你去哪了？患者这边还需要你过来一下。”
　　“好的林医生，我马上来。”
　　挂断电话，叶长祈哭笑不得的把正快乐接雨点的鱼拉到了屋檐下：“许愿，我还有点事情要忙，暂时要走开一会了。你记住，正常的人类是不会傻站在外面淋雨的！马上要六点了，云警官也快来了，我待会告诉他你在这，你乖乖等他来，知道了吗？”
　　“哦，我知道了。”
　　许愿乖乖点头。
　　然而，叶长祈前脚刚走，许愿就毫不犹豫地继续一头扎进了雨幕里。
　　正常的人类不会淋雨，可是她又不是人类啊，她是一条鱼哎！
　　漂亮的鱼蹦跶着来到树下，感受着脚下的泥土在雨水的浸润中逐渐变得柔软，整条鱼都像打了兴奋剂般，全身上下每一块鳞片都在欢呼！她隐去身形，变回鱼的样子，往地上的小水潭里一倒，然后快乐的扑腾起来——
　　水塘，水塘，噼里啪啦的水塘！
　　泥巴，泥巴，稀里哗啦的泥巴！
　　扑腾了一会似乎感觉鱼型不算痛快，许愿又化作原型，这一次她也没忘了给自己变一身衣服出来，然而纯白的连衣裙在泥坑里一滚，该是什么模样，恐怕也看不出来了……
　　许愿想，反正她隐身了，人类也看不到她，还不是想怎么蹦就怎么蹦？
　　于是，她翻了个身，让泥水抹的更均匀了些。
　　人类确实看不见隐身的她，然而她却忘了，人类里面有一种人，叫做通灵者。
　　而拢光市的那位通灵者，叫作云孟鲤。
　　当忙碌了一整天的云警官去接自己家娃回家，看到的却是自己早上送出去的干干净净的漂亮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浑身泥浆的脏兮兮的野孩子，看到自己的时候，还在泥坑里跳——
　　云警官的拳头，硬了。
　　他给自己做了整整一分钟的心里建设，才露出一个称得上是职业假笑的微笑：“许愿，过来。”
　　“云警官，你来啦！”许愿分毫不觉哪里不对，刚想扑上去，就被面前的人躲开了，不由一愣。
　　“站好。现在开始，一直到家，不允许和我说话，也不允许靠近我一米之内。”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还有，你待会转告叶长祈一声，他完蛋了！”
　　许愿一双水汪汪的无辜大眼睛也没能打动此刻冷酷无情的云警官，只能委屈的应了一声。云孟鲤依然是开车来的，然而等他们到了车前，许愿正打算上车，又被云警官无情叫停了。
　　“变成鱼，自己待在后备箱里，不然就自己飞回去。”
　　漂亮的鱼更委屈了。
　　她躺在后备箱的硬板上，很想拍拍尾巴表达自己的不满，然而思来想去，还是没敢。
　　许愿能感觉到这个人好像又生气了，这一次，又是因为她。
　　它顿时觉得，刚刚的泥坑不好玩了！
　　这头的鱼在生闷气，开着车的云孟鲤也在生闷气。然而等到他到家，情绪却也逐渐平复了下来，看着身后蔫巴巴的小姑娘，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现在，去洗澡。洗完澡出来记得穿衣服，我再跟你说。”
　　“哦……”
　　许愿乖巧答应，关上浴室的门才想起来，她并不需要洗澡。
　　她是鱼，可以操控水，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把自己弄干净。可当她抬头，看到架子上那一排洗护用品，立马就改变了想法。
　　洗澡好呀，洗澡多快乐！
　　厨房切菜的云孟鲤听到浴室传来的欢快歌声，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他拿起砧板上的那条黑鱼，刀锋对着鱼头比划了半天，突然感觉有些下不去手。
　　“鱼都是笨蛋，”他自言自语，“只有七秒钟的记忆，什么都能转头就忘了。你说是不是？”
　　手起刀落，完整的整鱼变成了薄薄的鱼片。看着很残忍，但煮成红艳艳的水煮鱼片和金灿灿的酸菜鱼的时候，也真的很馋人。
　　等待电饭煲里的饭熟的时间，云孟鲤听着许愿隐隐约约的歌声，心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环顾这间屋子，似乎是头一次觉得这里有了久违的生活的气息。
　　某个小朋友跳泥坑玩的事情，好像也不算什么事了。
　　谁小时候没跳过泥坑呢是不是？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愿灵，孩子还小，还是算了吧。
　　云孟鲤把原本准备好的教导都咽了回去，心想着还是不要打击到小朋友单纯的天性，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洗完澡的小朋友看到他的第一眼不是欢呼一声扑向桌子上的鱼，而是欢呼一声——
　　扑到了他的身上。
　　那一刻，云警官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云孟鲤，你闻闻！”她又香又软，发梢还有未蒸发的水汽的氤氲，偏偏还在他耳边嘻嘻的笑，“我现在有和你一样的味道啦！”
　　“下去，谁教你这样的！”
　　“哎？”漂亮的鱼固执地不肯松手，疑惑道，“书上说，拥抱是朋友间表达喜欢的方式呀？云孟鲤，我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看到你，我好想你啊！云孟鲤，你不想我吗？你不喜欢我吗？”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书柜里有这种书！？
　　云警官只觉得脑中一阵气血翻涌：“你先给我下来！不然，不然今天就别想吃饭了……！”
　　什么叫精准拿捏，这就是了。
　　许愿立刻毫不犹豫的松开了手，两步蹦回了座位上乖乖端坐，宛如一只坐在食盆前期盼着被投喂的小狗。她分毫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乖巧道：“云警官，现在可以吃饭了吗？”
　　她扑的过于突然，松的更过于突然，云孟鲤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感觉那一刻自己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鬼使神差地就蹦出了一句：“怎么，比起我来，还是吃饭更重要是吧？”
　　……他在说什么！
　　“不是啊，当然是云警官更重要啊！”许愿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般又蹦了回来，“对不起我错了，云警官，抱！”
　　抱什么抱啊，他的血压快爆了！
　　正当云孟鲤不知所措时，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一个苍老又调侃的声音，悠悠传入了两人的耳朵。
　　“我说，你们俩要不先放我进来，说完正事了再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